以前,田钦梅知道淑兰姐恨杨瘸瘸,却不知道淑兰为啥会这么恨杨瘸瘸。
淑兰是村里最漂亮最惹眼的大姑娘,是周大善人的长女,她眉眼清秀,脸蛋红润,和人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翘翘的,好像连生气的时候都是笑笑的样子。最让淑兰神气的,是她背上那一根又黑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直坠到屁股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地,像一条黝黑发亮的大蛇在空中摇曳。再配上她那一摇一摆的身段腰肢,别提有多惹眼有多好看了。
农业社里干活儿,队长在大喇叭上下达出工任务,都是男女老少一齐出动,送粪大家都送粪,拔麦子大家都拔麦子,种洋芋大家都种洋芋,很带劲也很热闹。淑兰的麦垄子赶到前头去了,后生们麦土飞扬着赶上来。淑兰的粪担子放在路边去揩汗歇一会儿,大姑娘小媳妇都放下粪担子歇气儿了。淑兰站在老杏树底下伸胳膊摘吃挂在枝头的青绿泛着嫩黄的杏子,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就窜上树顶摘下最大最熟的杏子往地下扔。不论干什么活,淑兰在哪,大姑娘小伙子就会聚拢到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叫做饥饿和疲乏的这两个鬼怪的影子。
姐姐钦梅回到家里,一和娘争嘴,就淑兰姐淑兰姐的,让娘没法张嘴多说什么。淑兰姐说,红薯片煮着吃浪费,要磨成红薯面掺上糠烙成馍馍吃;淑兰姐说,包包菜和洋芋一起煮熟吃很好吃还不浪费洋芋;淑兰姐说,榆钱儿榆树叶子拿开水一过吃了人不会浮肿。如果用今天的话说,淑兰姐就是那个年代的田钦梅她们心中的那个神了。
会宁县委派来一个社教工作组到宁家沟公社搞社教,工作组里有一个县秦剧团的副团长,扮演杨子荣得过奖的。杨子荣就分在崖湾队,吃住在淑兰家里。
杨子荣白脸粗眉,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嗓音洪亮,走起路来腰板挺直脚步坚定,可以说是一身的英气。
队长把社员喊到料场上开会,听杨子荣宣讲国际国内形势,读报纸上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大人们男的抽旱烟捉虱子,女的纳鞋底打瞌睡,心不在焉地听。年轻人盯着唾沫飞溅的杨子荣交头接耳说东道西,不着边际。大姑娘小媳妇都在认真听杨子荣讲话读报纸,淑兰听得最是认真。你看她,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双膝并拢,两只手抱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子挺着,定定地盯着前面台子上的那个人,有时候脸蛋飞红,双眼左右一瞥,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不了多久,淑兰又抬起头翘着嘴角盯着台上痴迷地看着。
工作组要搞一个全公社的文艺汇演,每个大队出一个节目。沈屲大队是杨子荣蹲点,他组织一班人马在大队部里排演用秦腔改编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还是演杨子荣,淑兰演的是猎户的女儿小常宝。
那时候没有电,用煤油点灯,一家半年只有一斤煤油的票,所以一吃过黑饭就睡觉。田钦梅不睡觉,在煤油灯底下纳鞋底,缝裤子,磨蹭到娘睡着了,拽上弟弟钦玉去淑兰家看学戏。
淑兰家窑洞里亮着灯,门窗都开着,院子里有好多人,都是村子里的后生姑娘小媳妇们,也有和钦玉一样大的碎娃仔。从门里看进去,窑里就杨子荣和淑兰两个。杨子荣教一句,淑兰跟着唱一句: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
“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
“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
淑兰学得很用心,唱得也很卖力,但杨子荣还是反复纠正着淑兰的唱腔,时不时引得院子里人群中发出这样那样急切的叹息或嬉笑。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听了一会,弟弟田钦玉瞌睡得不行,田钦梅就被迷迷糊糊的弟弟拽着回家去了。
样板戏排了有两三个月吧,去公社大戏台汇演的时候,崖湾队的很多人都去看。淑兰穿上了好看的红底蓝花的衫子,甩着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往台子上一站,底下一片的口哨声叫好声。等她亮开嗓子唱一句“八年前风雪夜”,场子里全被震住了,静悄悄地。淑兰的小常宝演得有声有色有模有样,特别是她唱到“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娘——啊——”时,手抚胸膛臂掩脸面,猛一抬头,脸上真真地淌下两行热泪来,全场一片感动夹杂着喝彩的声音。
汇演结束,沈屲大队的节目得了奖。公社书记石敢当满面红光地给淑兰戴了大红花,在喇叭上对台下大声地喊:“我们的小常宝,真好啊!”
从此以后,人们不叫她淑兰,就叫小常宝。
就在小常宝淑兰一边幸福地哼唱着“盼星星盼月亮”,一边和姐妹们在大干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工地上笑声飞扬挥汗如雨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爹,那个有名的周大善人,黑着老脸气呼呼地找了队长,死活不让社教干部杨子荣再在他家吃住了,原因是她爹听到闲话,有人看见杨子荣和小常宝淑兰在窑洞里抱着亲过嘴,淑兰的妈也发现淑兰擦上了雪花膏,问她,说是杨子荣给的。
队长说:“人家杨子荣对我们社里有贡献,不能说赶走就赶走。”淑兰她爹就直接找社教工作组组长去了。工作组组长告诉周大善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杨子荣已经结婚,妻子就是县秦剧团里演小常宝的演员,很漂亮的呢。很快,杨子荣被调到别的大队去了。
过了不久,小常宝淑兰请假说去走亲戚,事实上她去找她的杨子荣了,还送去一双绣着并蒂荷花的鞋垫,和一条长长的手织围巾。这事让周大善人更为恼火,干脆把小常宝淑兰锁在窑洞里不让乱跑,也不让出工。社里人时时能听见那窑洞里飘出小常宝悲切压抑但又满含希望的唱声:“盼星星——旁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这些都是淑兰告诉田钦梅的。
田钦梅所知道的是,周大善人暗地里打发了媒人,正在给淑兰张罗寻婆家呢,而且很快就定下一门亲事,那人家离崖湾队不远,翻过两道梁就到,男的正在新疆当兵,听说还能转志愿兵,真真的攒劲人家。这里人把定亲叫做“装酒”。给小常宝装酒的那天,弟弟田钦玉和几个小伙伴去周大善人家看热闹,队长胡万有也在。他们每人得到一块糖和一块巴掌大的白面饼子吃。给他们发糖的就是淑兰的女婿,一身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威武极了,脸色也红彤彤的,像喝了酒,其实那年月农村根本就找不到酒。装完酒,解放军走的时候,周大善人和队长把他送到村口,几个人脸上满是笑。
弟弟田钦玉回到家,把他看到听到的,都一五一十翻舌头说给姐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