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身影从官场上朝田钦玉家的地头上挪过来,那就是村里的老光棍杨七郎。
杨七郎也是一个苦人。兄长们都成家另过儿女成堆了,只有他孤家寡人单吊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窑洞就在官场不远处的土崖底下,窑洞外有一块平地算做院子,院子里堆着些做饭用的柴禾枯枝之类,没有院墙,只有孤零零的一棵大杏树。这个地方是杨家先人手里的驴圈。田钦玉经常被杨七郎喊到他的院子里去,给他一块杂面饼子或两个烧洋芋吃。
杨七郎说话时声音像个女人,尖细里带着沙哑,说话的时候嘴巴一窝一瘪的也像个老婆子。更可笑的是,四十岁的男人嘴巴周围连一根胡子都没有,因此就成了老光棍。按辈份,田钦玉喊杨七郎叫七爷。
杨七郎走到地头,咳嗽一声,算是给田钦玉打招呼,田钦玉还是止不住号啕。
杨七郎从树杈上取下二狗的白洋布汗衫,走过来给娃娃披在身上,自己也蹲在埂子上直叹气,等这个苦娃的哭号变成呜咽,再变成抽泣,他才用老女人一样的声气安慰田钦玉说:“二狗我的娃,不哭了啊,毛主席死了,曹(咱们)还要活哩。”二狗是田钦玉的小名,他眼泪汪汪地看了杨七郎一眼,还是止不住抽泣着。杨七郎又说:“二狗,你记着,曹再孽障也要好好活着哩。”不错,再怎么孽障也要好好活着,杨七郎不知道是说给二狗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说完,拍了拍二狗的肩背,站起身,拍打着屁股朝官场上走。
田钦玉知道,“再怎么孽障都要好好活着”,这是爹活着时常说的话。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朝着杨七郎的背影大声地吼叫:“七爷,我不叫二狗了,我叫田——钦——玉——!”
杨七郎愣住,转过身,看见二狗鼓突着嘴,用手背抹着脏兮兮的脸,眼光定定地直视着他,并没有敌意。他笑了,尖着嗓子说:“能成!曹不叫二狗,曹叫田——钦——玉——。”说完又掉头走了。
这时,在天上云彩里憋了好久的秋雨,终于噼里啪啦连滴连片地落下来。官场上一片起场收碾的忙碌。田钦玉也急忙跑到大杏树底下去躲雨。
对于自己的这个官名(正式的名字),田钦玉把它与志气、尊严甚至性命等同起来看待,因为那是爹生前留给他的唯一的精神财富,或者寄托。从爹死后,只要有人喊他二狗,他就会郑重其事地纠正:“我不叫二狗,我叫田钦玉!”
爹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受苦人。解放前一直给地主周宝根家扛长工度日,四十多岁了还在打光棍,上无片瓦,下无锥地,真正的赤贫。土改的时候,工作组把周家堡子底下地主给长工住的一排瓦房分给这些赤贫户,爹分得其中的两间。那瓦房,周家人叫凉房,所以分了房的田家老汉就被大家喊成凉房老汉,或者叫凉房里。凉房老汉有了房,还娶了比他整整小两轮的二狗娘,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虽然因为这几年凉房老汉生病,日子过得艰难,瓦房早被他拆掉,换成吃粮穿衣了,可是一家人住在两眼土坯箍成的窑洞里,这个破烂不堪的家还叫凉房里。二狗知道,爹自从五十岁上有了哥哥以后,拼死挣活地多干活多挣工分多分口粮,为的就是“再孽障都要好好活着”。凉房老汉终于累得病倒了,常年在炕上咳嗽,咳得死去活来。
二狗五六岁的时候,爹要送哥哥去上学。这可是爹这辈子最大最庄重的一件事情。
一天,二狗带着弟弟三狗在院子里追麻雀玩。爹精神好多了,能自己下炕来,拄着棍子在院子里转悠一圈,然后带着老二老三出门。一老两小父子三个出了庄子,下了陡坡,过了河沟,又上了一段陡坡,七拐八拐来到周家场畔的一户人家。那人家门口有一只大黄狗,很凶地叫,终于叫出来一个和爹一样,拄着棍子,瘦得弯拧个把的老汉,把他们带进屋里去。那老汉就是村里的老秀才,家里有桌椅箱柜,炕席上还铺着和炕面一样大的毛毡,毛毡上是一条旧布单子。而田家的土炕上连一张像样的席子都没有。
田钦玉在老秀才窑里的高低墙壁上扫视,终于看见了那个神秘的灯窗。灯窗外面挂着一个土灰色小布帘子,使得灯窗和墙壁浑然一体,不细心看是看不出来的。他只是瞥了一眼那个灯窗,就走出窑门在台子上坐下来等爹和老秀才说事,因为那个灯窗里的秘密他听爹讲过好多次了。
爹说过,周家灯窗里有一个瓦罐,不装金银细软也不装针线纽扣,只用来装一样东西:主人捡拾来的五谷粮食。山里人对粮食的珍爱到了以颗粒来对待的地步,所以周家的瓦罐不是装粮袋里装的那些粮食,而是主人随时随地从路边田头草窝子里捡拾来那些被遗落了的粮食颗粒装进瓦罐,作为一种节俭持家的仪式对待的。瓦罐里的五谷颗子,个个经过手摸汗浸,颗粒饱满油光晶莹。这个家风从老秀才的爷爷辈开始往下传,到了老秀才的寡母持家时,家境困难,珍爱粮食显得尤其重要。六〇年大饥饿爆发的时候,整个崖湾村里家家人命不保,富农成分的周家还有个五六岁的孙子就是周兴林,日子过得尤其艰难。老秀才的娘每天从那瓦罐里抓一把各色粮食掺杂的五谷颗子,放在野菜树皮里煮成糊糊专给孙子吃。虽然秀才娘最终因为饥饿浮肿而病死了,可是那瓦罐里的五谷颗子却保住了小孙子周兴林的命。从此以后,老秀才把那个缺口的瓦罐当成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保存着,每年都会往里边添放进去一些从外面捡来的粮食颗粒。
在田钦玉眼里,老秀才周成业在全崖湾队显得特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秀才家的正墙上,除了和村里有头脸的人家一样,贴着一张巨幅的毛主席画像以外,还有一副对联:“携百侣指点江山翻腾四海,率万众创造奇迹震荡五洲。”那时候田钦玉还不认识字,歪着头站在那里,怎么都看不出这两绺子纸有什么特别。现在想想,秀才这样一个老人,年纪比凉房老汉小许多,却总是咳咳喘喘病病蔫蔫的样子,只要出门,手里总是捣着一根和他一样弯拧个把的拐棍。因为出身富农,开社员大会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被揪到前台挨上一顿批斗,但他总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所以就免吃很多苦头。老秀才有一件护身符,那是随处可见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有小孩子的巴掌那么大,他用干净的手绢包着,藏在自家灯窗里那个缺口的瓦罐里。政治风声一紧,他就拿出来装在贴身口袋里,关键时候戴在胸前,这样就没有人跟他过不去,也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因为老秀才是队里最有学问的人,又总是病病蔫蔫的样子,所以队里从不派他参加集体劳动,只让他看看苹果园管管韭菜园之类,都是轻欠活计,每天记六分工,算半个社员。
田钦玉觉得,老秀才特别的地方,更在于他古怪的做法。只要到了悬挂毛主席像的场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正并膝站在主席像前,把右手按在左胸口,嘴里呜呜哝哝念叨着什么,祷告一般,别人永远不知道他念叨的是什么。老秀才给田钦玉他们代课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总能在教室里看到这神秘而滑稽的一幕,因为教室的黑板上方就挂着一张毛主席像。
这天也一样,老秀才把凉房老汉让进屋里,先并膝站到供桌前,手搭在胸脯上,静静地盯着墙上的毛主席像看了许久,念叨完了,才回过身来,让凉房里上炕去坐。
凉房里不上炕,只在炕头上吊着腿子坐下,左手拄着棍子,右手一直揣在汗衫的口袋里。
老秀才笑着说:“看老哥你这后人都长起来了,多大了,你有福气啊。”
凉房里一脸严肃,用那粗糙的黝黑的一张干巴老脸对着秀才,久久地对着,除了一两次咳嗽,半天不吭声。
老秀才问:“老哥,你有啥事情吗?”
半晌,凉房老汉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抖抖嗦嗦的,手里是两个鸡蛋。这年月,一个鸡蛋就是二两滴锅的清油,就是半斤点灯的煤油,就是半筐子救命的洋芋啊。
凉房里把两个鸡蛋放在老秀才跟前的布单子上,抽回抖抖嗦嗦的老手,生怕把鸡蛋碰破了似的。
凉房里说:“周先生,这个是给你的。”
先生这个称呼,在这里乡下,除了称呼给人和牲畜看病的大夫,就是专门尊敬那些有文化有身份的人的。
老秀才显然有点吃惊,或者说受宠若惊,因为他富农家庭出身,成分高,又是个封建文化余孽,吃过不少苦头,先生这个称呼他已经很陌生了。他从炕头上出溜下来,站在凉房老汉面前,语气十分诚恳地说:“老哥啊,现在不兴这么叫了。你有啥事你就说,这东西你拿走,可使不得。”
凉房老汉也急了,用棍子捣着地面很厉害地咳嗽起来,好半天缓过劲来,示意老秀才坐下来慢慢说。
凉房老汉说,我田家祖祖辈辈没有人念书识字,都是睁眼的瞎子。现在我有后人了,而且还有三个。眼看着老大该到念书的时候了,不能耽搁娃娃,我就指望后人们有个识文断字的。
老秀才说:“老哥,这是好事啊,好得很呢。”
凉房老汉说:“我一家都是睁眼瞎,想央及周先生你给娃娃起个有文墨的名字。这名字太重要了,人的一辈子跟着名字走呢,周先生你说呢?”
老秀才看老汉一脸的敬意,心里不再忐忑,说:“能成,让我想想。”
老秀才在地上转着圈子想了一会,从桌抽屉里找出半截铅笔和一张纸片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交给凉房老汉。
老汉一脸的愁苦:“周先生啊,你给我说说吧,我不识字呀。”
老秀才给老汉讲,你有三儿两女五个娃娃,都用一个字叫“钦”,是敬重学习的意思。大女子就叫钦梅,梅花的梅,碎女子就叫钦菊,菊花的菊。
凉房老汉又急得咳嗽起来,说:“周先生呢,我让你给我的后人起名字,不是给女子起的。”
老秀才笑着说:“对着呢,我没忘。你三个后人,就叫钦兰、钦玉、钦竹,都是敬重品德高尚的人学做好人的意思,你看咋样?”
老汉听懂了,脸上的皱皮舒展开来,一个劲笑着点头,说好好好。
临走的时候,老秀才一再要老汉把两个鸡蛋拿回去,可凉房老汉怎么说都不行,硬是给老秀才放下了。
回家的路上,凉房老汉反反复复给二狗念叨,你叫田钦玉,你长大了要念书,你要敬重品德高尚的人,学做好人啊。
“大,知道了。”田钦玉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一路,“我叫田钦玉!”
敬重品德高尚的人,学做好人。田钦玉心里一直铭记着老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