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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队的男女老少痛哭毛主席的时候，田钦梅却在呼天抢地地哭死去的爹，她心里的那个酸楚和难心，村里老少是个人都会知道，那是因为她那亡故的爹。她爹是个可怜的人，也是个要强的人。那一年，年近六十的凉房老汉，一心想让老大钦兰念书识字，给他准备了书包和新衣服，亲自拄着拐棍牵着田钦兰的小手，把他送到西大庙康家湾小学去上学。那时候还没有崖湾学校。
接待新生的是上吴山的民请老师吴新生。他高中刚毕业，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建设家乡的代表，当上老师，可以说意气奋发满腔热情。他跟凉房老汉说：“大爷，你就放心回去吧，娃娃交给我，我一定让他在德智体各方面全面发展，把他培养成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吴老师还想再背几句口号，被凉房老汉打断了。
凉房老汉说：“吴先生，你说的都对，但我老汉不识字，不懂大道理，有个心思给你说一下行不？”
吴老师被称作先生，心里自然很滋润，满口答应说：“大爷，你有啥想法就说，不妨事，我一定记住。”
凉房老汉说：“当革命接班人呢，曹的娃娃恐怕太笨，不够资格，我只想让娃娃多识几个字，懂得敬重高尚的人学做好人。你看能成不？”
吴老师似乎听明白了，让他有点纳闷的是，这个大字不识的老汉，竟然会用“高尚”这个文词儿，就满口答应着说：“没问题的，没问题，德智体全面发展，就是让他敬重高尚的人学做好人呢。”
打发走了凉房老汉，吴老师到教室里找到田钦兰，当着好多学生娃娃的面问他：“你就叫田钦兰对吧？”
田钦兰说：“对，我就叫田钦兰。”
吴老师又问：“刚才送你来的老人是你爷爷吗？”
田钦兰说：“不是，那是我大。”
这时，所有的学生娃都哄笑起来，有个女娃说：“哈哈，那么老了，还是你大啊，笑死人了。”大家又一阵哄笑。
吴老师忍住笑，再问：“田钦兰你说说，你大让你来念书，是想让你念书干什么呢？”
田钦兰想了半天，才说：“我大让我认字写字，会写各家的名字。”
吴老师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学生娃娃们也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哥哥田钦兰第二天哭天抹泪地死活不到学校里去了，爹妈和姐姐用各种办法诱问他为啥不去上学，哥哥就是不说为啥，总之就是不去念书。从那以后，哥哥钦兰就跟着羊倌杨瘸瘸赶羊拾柴去了。
杨瘸瘸有一根杆子很长麻绳很结实的赶羊鞭子，在半空里用力一甩，鞭梢炸出的噼啪声响彻整个山塬河谷，放炮仗一样，霸气十足，震慑鬼神呢。羊儿们一听到鞭子响，走散的紧跑到群里来，溜到地头想叼一口庄稼苗的掉头往回跑，喂羔的母羊紧贴住自己的羔崽护着，连趾高气扬的头羊也慌忙高叫着召集群属们聚拢在自己周围。杨瘸瘸的鞭杆不仅长，还有个奇妙处，就是两头一样粗，一头是鞭绳，另一头套着一只尖尖的锋利的小铲子，两边翻卷成瓦槽的样子，有点像红卫兵手里的红缨枪头。用小铲子铲起一块土圪垯，抡过头顶，准确地扔到羊儿身边，或砸到羊儿身上，羊儿就乖乖地听他指挥了。杨瘸瘸走在地埂上，看见有田鼠新喙起来的泥土，用小尖铲子一下一下扎进去，时常一两天总能扎到一只田鼠，那可是一顿好腥荤呢。
杨瘸瘸使用他的羊铲最多最熟练的，恐怕是扎洋芋了。地里的洋芋苗一开花，土皮底下就鼓起一个两个的小土包，一点点把地皮撑破，裂了口子的地方就有一窝或一个一天天长大的洋芋。杨瘸瘸走在洋芋地头，看裂了的地皮或拱起的土堆，羊铲插进土里一别，洋芋蛋蛋露出土皮，用铲子尖扎住，一颗洋芋就到他手里了。社里在远处劳作的人们根本看不出杨瘸瘸在洋芋地头的手段，以为他在堵羊群护庄稼呢。洋芋从核桃大小到拳头大小最后到羊头大小，越来越好扎。杨瘸瘸家里壮劳力多，口粮不缺，他就把扎来的洋芋全部装进田钦兰的柴筐子里，盖上柴禾让他带回家去。
生产队储藏洋芋籽种的三处大窑都远离人家，有的在料场边上，有的在羊圈附近。一到冬春季节，杨瘸瘸瞅住机会，把他的长长的鞭杆从窑洞顶上的汽窗探进去，尖铲扎住窑里堆放的洋芋籽种提上来，再探进去，每天给田钦兰三五个洋芋带回去，弟妹们肚子就不瘪了。
没有洋芋去扎的时日，杨瘸瘸会用一只小布口袋装了他爹饲养牲口的马料塞给钦兰，有豌豆，扁豆，高粱，荞麦，苞谷，甚至油渣，凡是能填饱肚子的牲口料，都可用来救济田钦兰这家人。
杨瘸瘸是个老光棍，可人心不坏，至少对钦兰弟妹不坏。田钦玉和弟妹看见他赶着羊群经过，总会帮他吆喝羊儿，或者讨好地喊“瘸子哥”。他不在乎有人喊他瘸子，跟没事人一般甩着他的羊鞭子走他的路赶他的羊。
可是田钦梅不乐意弟弟钦兰和杨瘸瘸好。钦梅已经听到社员当中有闲话传出来，说，杨瘸瘸对田钦兰怎么怎么好，是看上了田钦梅，想当田钦兰的姐夫呢。还有那个正在念初中的后生叫周兴文的，对谈论这个话题的男女老少说：“杨瘸瘸想巴结人家钦梅，就先对弟弟钦兰好，他这叫曲线救国呢，你们懂不懂啊？”这话彻底伤到钦梅了，因为当时已经十五岁的钦梅不光能挣到七分工，还想跟周兴文他们演样板戏当李铁梅呢。
有一天收工回家，田钦梅拽住弟弟钦兰，翻捡他的柴禾筐子，把半筐子的豌豆角倒在地上，双脚齐下，把豌豆角踩得稀巴烂，一地的绿水蓝汁，还狠狠地抽了弟弟两嘴巴子。钦兰年岁小，打不过姐姐，痛哭流涕去找娘。可是田钦梅还不依不饶，高声嚷叫：“往后再敢跟着杨瘸瘸偷东拿西，我先捶断你的腿，叫你也去当瘸子。”
去年田钦兰十三岁，能挣五分工了，胡万有让他还是跟着杨瘸瘸放羊，算半个社员。田钦梅为大弟弟不念书而偷东溜西的事已经伤心哭过好几回。学做好人，那可是爹活着时最大的心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