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光从崖湾学校的操场上连滚带爬逃回家来,见女人不在家,不知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记得家里点灯的煤油没有了,那女人昨晚就念叨着去谁家里借一点来用,这阵子可能去借灯油了还没回来。他坐在冰锅冷灶的厨房门槛上,开始盘算晚饭吃什么,能吃什么。耳边还回响着田钦梅的哭喊:“徐二光,我和你有什么血泪仇恨啊?”
是啊,我徐二光,村里最穷的汉子,和田钦梅这个最穷的女子能有什么血泪深仇呢?我应该和周兴文这样的富农坏分子有仇啊。就凭他念过几天书,也敢和贫下中农对着来了?难道真是“天要变了”?这怎么能行?一定要把这个敢于反攻倒算的富农分子给胡队长汇报一下,一定。还有,我应该和牛天山胡万有们有仇的啊。嗯,牛天山。提起牛天山,还真的激起了徐二光心中的仇恨。就拿今天来说吧。本来好好的一次批斗会,被牛天山几句话,田钦梅这个阶级敌人没事儿了,倒是我徐二光不分好歹,成了众矢之的。他牛天山有什么能耐啊?不就是个大队支书吗?他上面还有公社主任县委主任管着呢。
连你牛天山的这个大队支书,还是用我哥徐大嘴的一条腿换来的呢。想到这里,徐二光恨不能折身回到学校操场上去,也当众打断他牛天山一条腿才解恨。
徐家本来是徐家山的主要居民,解放后,亲族们前后都搬离了徐家山,现在只有他们弟兄三个,徐大嘴,徐二光,徐三能。这几天,弟兄三个正忙着给老大搬家呢。至于搬家这件事,根子上的原因还是徐大嘴那条被牛天山打断的腿子。
那一年,一家大小实在饿得受不了,哑巴媳妇就哇啦哇啦比划给徐大嘴,意思是偷偷拔来些队里的苜蓿,给三个娃娃煮苜蓿菜吃。徐大嘴就和哑巴媳妇去偷拔苜蓿,结果自己被几个民兵押在仓库里拷问,让他说出还偷过队里的哪些庄稼粮食,他不说。当时的民兵队长是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牛天山,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看他不交代,一声令下:“打!”陈效义他们几个民兵一顿乱棒,徐大嘴哎哟一声,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他的右腿小腿被打断,膝盖骨也被打坏。
牛天山毕竟当过几年兵,有些头脑,就派两个民兵把徐大嘴送到县医院去接好了骨头,回家以后安排赤脚医生杨兰花小心护理,还安抚徐大嘴说好好养病,队里给你记上半年的全勤工分。
腿打断了,家里一儿两女嗷嗷待哺,哑巴媳妇忙里忙外也顶不了多少事,徐大嘴除了躺在炕上痛苦呻唤,就是擂胸捶头叫苦不迭。哑巴媳妇按照赤脚医生的比划交代,每晚睡前都要给徐大嘴的断腿伤口擦洗碘酒药水,不小心弄疼了大嘴,他抬起左腿,一脚把媳妇从炕沿蹬到地上。哑巴不曾防备,重重地摔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她只有呜哩哇啦一通乱叫,脸上满是委屈的眼泪。大嘴不管她委屈不委屈,骗她过来继续擦药,又是一脚踹在哑巴腰上,哑巴又一次跌滚到地上。
从来不打媳妇的徐大嘴,病刚好,能下炕走动以后,天天拄着个棍子在院子里追出追进打哑巴,他开始靠打老婆来过日子了。村里人常常半夜三更听见大嘴的哑巴媳妇呜哇呜哇的凄惨的哭叫。
徐大嘴每次瘸着腿背着手回到家里,在自家场院边上转来转去,东瞅瞅西看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家的庄院在徐家山人家最稠的地段,住着牛家徐家罗家十几户人家,挨挨挤挤在一起。他家的地面太狭窄,不是出门踢着了牛家的猪仔,就是进门诧飞了罗家的母鸡。虽说罗大财家在徐大嘴家的庄子背后,两家人门隔路阻的并没什么纠葛,可是罗家院里那棵高大的杏树将一半的枝杈伸到徐家屋顶,杏子黄了就掉在徐大嘴院子里,为这事,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徐大嘴早先建议罗大财把伸到自家院里来的那几股树杈锯掉,罗大财不干,说是锯了树杈会伤到整个杏树。可恶的是,今年麦黄时节,罗家的杏子好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就熟透了似的,夜里刮了一阵风,徐大嘴早起一看,落了满院子黄橙橙圆滚滚的杏子。他还没顾上捡起一个杏子来尝尝味道呢,就听罗大财媳妇在墙背后骂开了:“贼就是贼,半夜里偷着摇我家的杏树,真个是狗改不了吃屎。”
为此,两家人又是半天功夫放在打嘴仗上,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叫全村人围着看热闹,吃亏的自然是徐大嘴,因为他的女人是个哑巴。
徐大嘴娶这个哑巴媳妇,也是大费周折。徐家世代贫农,解放了也没有翻身。到徐大嘴的两个兄弟二光和三能都长大了,自己当大哥的连一个媳妇都说不上,兄弟就要受连累,不好成家。所以在土改以后,徐大嘴经人说媒,从天水的乡下娶回来一个媳妇,除了是个哑巴,啥都不比别人差。
还是这个哑巴媳妇,一家子跟着受人气。村里的那些婆娘媳妇们,和哑巴一起干活儿,本无恶意,只是想和哑巴交流点什么,可是哑巴除了嘴里哇啦哇啦乱叫一通,就是两只手在半空里指天画地抡大圈子比划,谁都弄不懂她要说什么,听的人一焦躁,也跟着哑巴嘴里哇啦手上抡圈圈,引来那些女社员的一阵哄笑。村里那些小孩,看见哑巴的娃娃就欺负,围住了,学着哑巴一番比划乱叫,臊得几个娃从不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有了哑巴老婆就有了孩子有了家,可是徐大嘴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他就把心里的怨气又一次转嫁给自己那可怜的女人。起初,怨气归怨气,徐大嘴并不欺负女人,后来自己的腿瘸了,他就开始打老婆,打得哑巴鬼哭狼嚎。
打老婆打不饱肚子,一家人五张嘴总要吃饭,徐大嘴开始心安理得地做起贼来。他瘸着个腿,干活走路都是落在最后面,只要是能填到肚子里去的,不管活的死的生的熟的,他都偷。
他给自己那件摞了两三层补丁的衫子里边,前襟后背缝了五六个口袋,穿在身上,这里鼓起一个包,那里臃成一疙瘩,不用说,那是他要带回家里去的口粮。
徐大嘴和其他社员一样,时时胳膊上挎着一个拾粪的筐子,手里提一把粪铲子。他走路从不走大路,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田间地头那些沟沟坎坎旮旮旯旯不易被人看见的地方。地里的豌豆挂豆角了,他摘豆角,包谷吐棒子了,他扳棒子,土里的洋芋苗坐窝子了,他抠洋芋。大到萝卜黄瓜,小到谷穗麦穗,他都能满载而归。打碾场的时候,他能在一天当中用两只鞋窝往返带走三四斤麦子。播种的时候,他能用身上那些口袋从耧仓里带走三四斤籽种。
胡万有和队里的民兵抓过他好几次现行,每次陈效义都把那些被他偷来的粮食堆在他面前让他认错,徐大嘴就半张着他那大嘴,斜抬起一张灰脸看天,只把那条瘸腿支棱起来在那里不住地抖动。陈效义每看见徐大嘴的那条瘸腿就不自在,也不好再和他较真。
也有时候,他刚从地里钻出来,手里正往口袋里装他的战果,或者缩手轻脚地要进家门了,冷不防和某个社员撞个正着,他倒是不慌不忙,反而撞见他的人不好意思起来,说声“你忙呢”,或者“吃过了”,只好匆匆讪讪地走开。
不用多说,徐二光诬赖田钦玉偷豌豆那次,谁都清楚,就是徐大嘴干的。
在村里,像徐大嘴这样的“勤快”人,天天要起早贪黑的,要是总被左邻右舍撞见,那也不是个事儿呀。
所以,徐大嘴决意要搬家。
他提着一瓶子清油,趁天黑偷偷请来了邻村苦水岔的阴阳先生,在村子四周查看了查看,最后在徐家山顶上选定了一处宽展又背静的平地,他要在这里打庄院盖房屋安家。
很快,队里批准了他的申请,他就在那块远离庄户人家的地里打土坯基子,筑土墙,平整场院,开始了他的搬家工程。
徐大嘴在村里也没什么人缘,打庄院搬家这么大的事,也只有他的两个弟弟抽出空闲来帮忙。
徐二光认为,因为哥哥断了一条腿,牛天山当上了大队支书,而大哥却成了村里人公认的贼。徐二光心里能不痛恨牛天山吗?可是他自己也知道,痛恨归痛恨,凭徐家三兄弟现在的境况,也不能把人家大队支书如何如何。
姑且不说徐二光,说说那田钦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