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林是崖湾队第一个报名参加抢修加固水库招工的,而且还报了兄弟两个的名字。他并不是还想当什么青年突击手之类,他完全是看中了公社给民工的工分补助。他这样做,也完全是为弟弟周兴文考虑的。无论如何,他要挣够两瓶西凤酒的钱。
自从办起了崖湾小学,学校里一直有两个民请老师,一个是崖湾队的杨勤儒,一个是邻队沈屲队的王廷贤。半年前,那王廷贤响应号召应征入伍当兵去了,学校就缺了一个代课老师。起初,杨勤儒向大队支书牛天山推荐了自己的远房堂弟杨汉昌。杨汉昌读过高中,又是牛天山的亲妹夫,自然不费什么周折就当上了代课老师。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从学生到社员家长都反映,杨汉昌没几滴墨水,讲课经常出错闹笑话,大家强烈要求再换一个老师来。崖湾队最有学问又受人尊敬的,就数老秀才周成业了。
老秀才就是周兴文他爹,这个人啥都好,只是富农成分,出身不好。偏偏队长胡万有不管这一点,自己有了什么拿不准的事情都会向老秀才讨主意,明面上和老秀才井水河水,心底里却很是敬重。所以胡万有不和杨勤儒商量,自己出面,说服了大队支书牛天山,让老秀才顶替了杨汉昌当了两个月的代课老师。
听说富农老秀才进了课堂来教育贫下中农子弟,公社主任石敢当亲自找到牛天山,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来,学校也不敢再让老秀才继续代课了。眼看这个暑假一过,学校里缺老师,杨勤儒一个人忙不过来。
杨老师多次找胡队长商量解决的办法。杨勤儒知道周兴文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现在当了社员也天天抱着书本看,当这个代课老师没任何问题。可是队长胡万有不同意。胡万有说,老秀才因为是富农不能代课,他儿子也是富农,当然也就不能代课,不然,上面追究下来,责任还是我们担着,我们不如还让那个杨汉昌代着吧,我就不信,一个高中生还能教不了几个小学娃娃。
杨勤儒心里清楚,胡万有在这个代课老师的问题上反复无常,和自己别扭起来,只是因为学校一直没有给他儿子胡红卫评上红小兵,胡红卫胸前缺少一条红领巾。
为了这个事,杨勤儒还特意把周兴林堵在队里的保管室,和他嘀咕了半天。
杨老师告诉周兴林,胡万有死抓住杨汉昌是牛书记妹夫这一条在做大队的工作,周兴林应该到公社去找找门路,说不定能让他弟弟当上这个民请老师呢。
周兴林和公社的赵传新熟悉,就去找赵干事商量。赵干事也很支持让周兴文当这个代课老师,只担心一把手石敢当主任那里通不过。赵传新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子琢磨了半天,最后给周兴林指了一条路,或许可行。
赵干事说,石主任很多时候也很开通,不会揪住富农成分这一点不放的。只是你弟弟周兴文身上还背着个反革命的名目呢,这就很难说了。他答应替周兴林先在石主任跟前探探口风,但是,关键处还是要周兴林亲自给石主任谈谈。
赵干事又说,石主任这个人没什么嗜好,就爱在工作之余喜欢喝上两口,他最爱喝一种绿玻璃瓶子装的西凤酒,会宁县城里就有卖的,听说很贵,一瓶要五六块钱呢。公社大院里无人不知,求石主任办事,只要提上两瓶西凤酒,什么事儿都能办下来。
这样,周兴林打定了主意要弄到两瓶西凤酒来,一定把弟弟的代课老师这件事办成。可是家里境况不好,一时拿不出十多块现钱。就在他正为两瓶西凤酒发愁的时候,招募抢修水库的动员宣传传达到村里了,他第一个报了名。
为了两瓶石主任喜欢的西凤酒,为了弟弟周兴文的前途,他周兴林豁出去了。就是累死在工地上,他认为也是值得的。
周兴林时刻在心里计算着弟兄俩运送土方的数字。按照赵传新说的,每拉够三方土就记十分工,他们弟兄俩前三天已经完成了六十多方任务,再累上三天,完成一百二十方,就能有十几块钱在手里了。至于要不要继续拼命,到那时候再说吧。
这时候,周兴林看见,有个人影从崖湾沟口跑出来,脚步匆匆,一路寻着指挥部的帐篷跑去,他认出来,那个人就是崖湾村的民兵队长陈效义。
指挥部里,石敢当正在组织干部们开会。先听县公安局的王科长讲话。
县委金涛主任对这次崖湾水库溃坝很重视,他甚至怀疑这是有人蓄意破坏,于是就派了县公安局的一位科长带着一名警察专程下来调查。王科长讲,这次水库溃坝,按照金主任的指示,我们不能排除有那么些个坏人从中捣乱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大家仔细想想,有什么可疑的人,可疑的线索,要及时汇报,给我们调查提供线索,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大家静下来想了一会,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可以提供。
石主任给王科长讲,第一个跑到公社来报告灾情的是崖湾队的民兵队长陈效义,这个人忠诚可靠,又是最先发现溃坝的,会后把他叫来问问,或许能给公安提供点有价值的材料。如果实在找不到线索,说明阶级敌人没有破坏,也是好事嘛。
王科长点头同意。
石主任示意民兵连长讲话。
水库建好以后,公社派人从甘谷县深山里拉来了十块大理石石材,找来石匠制作成标语石牌,刻上“农业学大寨高峡出平湖”十个红色大字,嵌在坝面上,那时候十分耀眼气派。现在被洪水冲走了“大寨高峡”四块,石主任派公社的武装专干老杨带两个基干民兵沿水库下面的河沟寻找。老杨汇报说,丢失的四块标语石牌找到三块,其中两块已经搬到工地上来了。还有一块,被洪水冲到新王川,被一户人家抬去堵猪圈门了,死活不肯交出来。
石主任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拍着桌子骂起来:“这不反了吗?谁这么大胆,敢哄抢公家的东西还不上交?这不是蓄意破坏是什么?”
听到石敢当的这几句话,那王科长上身猛然一挺,脸上放光,兴致勃勃地盯着石主任讲下去。老杨轻咳一声,微笑着打断石主任的话,说:“是这样的。那家人不是不交,而是非要公社的刘副主任去了才交。”
“这又是为啥?”石主任追问。
“那家人就是刘副主任的丈人家。再说,刘副主任去地委学习还没回来呢。”
谁都知道,刘副主任和石主任貌合神离,他不光是想把石敢当搞下去,最近还和公社卫生院的一个女医生打得火热,正在和他老婆闹着离婚呢。显然,他老丈人是想借此机会出口气的。唉,怎么尽是这些破事儿?不管他,谁屁股上的屎谁去擦。可几乎是同时,石主任想,既然县委派来了公安局的人,为啥不借老虎捉兔子呢?有人手不会用,那不是乡里人说的白货士了吗?白货士就是白痴。于是,石敢当回头对王科长笑笑,说:“怎么样?王科长帮忙跑一趟?”王科长说行。
石主任说,还差一块呢,赶紧把石匠找来,补着刻上一个字。正说着,他看见那个陈效义站在帐篷外,直朝自己招手。石敢当心里嘀咕,怎么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