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文下午跟着社员拔麦子去了,回到家里已是天色黑尽,月亮上山。
分了小队以后,徐家山人在队长张继贤带领下勤工细作,早早地吃上了新下来的扁豆和豌豆,大人小孩满心欢喜。这两天正在赶着拔那些早熟的冬小麦呢。张继贤说,旋拔旋背,拔了冬小麦就背到场里晾晒起来,趁早打碾,等到拔春小麦的时候,新麦子已经吃到肚子里了。于是,社员们不仅赶在天黑之前把那几亩冬小麦拔完了,还一口气背到场里去码起来。以往都是拔了麦子就码在地头,等风吹日晒,麦捆子干透了再背到场上去。现在大家心里多了一层想法,怕麦码子在地里会被别人偷着背走,自己白辛苦吃亏。这样的事年年发生,所以大家都赞成旋黄旋拔,旋拔旋背。
周兴文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父亲已从果园里回到家了,正在揭开灯窗上那个小布帘子,把一小把豌豆颗子小心地放到那个缺口的瓦罐里去。以往,都是周兴文吃过晚饭,牵了大黄,去果园里换父亲回家。
秀才奶奶早做好了晚饭,是老少都喜欢吃的莜豆面馓饭。她顾不上给老秀才盛饭,先在灶台上给周兴文晾好一碗等着。见儿子进门,催他在灶间草草吃了赶紧去果园。
周兴文吃完馓饭,拿了一本书,牵了大黄,踏着月光,赶到果园里来。
他先要把大黄拴在窝棚外面的老柳树底下。这时,大黄挣扯着铁链,使劲向前蹿着蹦子,很凶地狂叫。周兴文以为大黄不想被人拴住,用这种方式争取它的自由呢,就用劲扯了扯它的脖子。大黄不理他,更加用力地挣扯狂叫着。
周兴文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响动。
月光下,果园的另一头传来果树摇动的窸窣声响,片刻安静过后,几个黑影窜出了围墙,向甜水河道里隐匿而去。
有贼。
大黄更凶地挣扯狂叫,拴了一半的狗缰绳被大黄从老柳树上扯脱了。
周兴文没有多想,解开大黄脖子上的项圈。狗子像一条闪电蹿了出去。他紧跟其后追了过去。大黄并没有去追逃向河沟的那几个影子,而是直接窜到一棵七月黄树底下,跳着蹦子大叫。周兴文知道树上还有人,怕大黄伤人,厉声呵斥大黄。只听喷通一声,一个人影从树上跌在树下。那人哎哟一声,爬起来就跑。周兴文从声音和身影已经判断出,是庙儿湾小队杨长脖的小儿子杨五喜。周兴文有点纳闷,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怎么会做这些偷瓜摘果的事情呢?那杨五喜两手兜在腰间,一边跑,一边弯腰捡起掉落的果子,想着有周兴文在,那狗子不会扑上来咬人吧。谁知大黄不懂人世的事情,看杨五喜从地上捡果子,从后面窜上去,一口咬住那人的裤脚,只听嘶啦一声,杨五喜的半截裤管被扯下来,小腿上还留下两道不浅的狗牙印。他“啊哟啊哟”地叫唤着跑走了。
周兴文猛吸一口老旱烟。他心想,那个杨五喜一天书没念过,可在村里,仗着上面有四个哥哥,偷鸡摸狗的瞎事儿做了不少。还有,这么大一片果园,摘吃两个果子真不算什么,可是,千万别惹上别的什么事儿。
这时,老柳树下的大黄倏地站起身子,朝着甜水河沟的下游汪了一声。有人来了。
月光下,一个人影子慢慢地在河对面崖坎子底下移动,那人用手里的一节竹棍子不住地敲打着石块和崖壁,啪啪唰唰的声响,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周兴文认出,是田俊莲。她肯定又在寻找天黑前没来得及回窝的下蛋鸡。
田俊莲家住在崖湾队最低的沟口子上,两眼箍窑相对,院子很小,长宽超不出三步。出了院子就是官道和河道。她家的后院墙就是周家磨坊的山墙。在这么狭小的一巴掌院子里住家,她爹田孝文死活就是不愿搬到别处去。听人说,田老掐不搬家,是因为老地主周宝根活着的时候,多次跟他商量过用别处的好地兑换他家小院子的事情。田老掐想,有人舍得拿猪肉换洋芋,不是洋芋本身比猪肉好吃,那肯定是这洋芋有比猪肉值钱的地方。有人传说,周家的老根(财宝)就埋在磨坊院子的某个角落里,说不定就在他田孝文的院墙底下。这个传说,更坚定了田老掐死守巴掌院子不搬的心思。
院子小,田老掐只好在河沟边上较高的崖坎子下面这里垒个鸡窝那里搭个猪圈。野狼叼走猪仔野狐抓走母鸡的事时常发生。去年发大水冲垮水坝那次,田家的一大三小四头猪就被洪水卷走了。白日里母鸡被放出去满河滩刨食吃,经常会把鸡蛋丢在树底下草丛里河石窝窝里找不见。天色一麻,鸡的眼睛就不好使,有时天黑了找不到回窝的路,只能随便找地儿卧了过夜。一个鸡蛋的损失对田老掐来说无异于一疙瘩元宝,更不要说一只大活母鸡了,所以经常能听见他在家里骂老婆子没用,连个下蛋的老鸡婆都管不住,也经常逼着田俊莲半夜里沿着河道寻找走失的母鸡。
在果园值夜的时候,周兴文有时也会帮着田俊莲寻找母鸡。
周兴文扯着拉绳很响地摇了一遍铜铃铛,从崖坎子高处走下来,厉声喝止大黄,别有事没事乱叫,然后朝河沟里的田俊莲走去。大黄哼了一声,尾巴摆了两摆,卧倒在树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