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不大,石敢当带着两个身穿警服头戴大盖帽的公安和几个公社干部,五六人跟着陈效义疾步半跑着赶往崖湾生产队。
正在丈量验收土方的赵传新把周兴林拉到一边,小声问:“你大的绰号是不是叫个老秀才?”
周兴林说:“就是的。咋啦?”
赵传新把嘴凑到周兴林的耳朵上说:“听说你们家的银元被群众挖出来哄抢了,公社石主任带县公安的人前去处理,你也赶紧回去一趟吧。”他又补充一句:“别说是我说的啊。”
周兴林有点不相信赵传新的话。因为自己长这么大,没听说家里会藏有什么银元财宝之类。父亲人称老秀才,只是在旧社会读过几天书而已,并没有什么理财经营的本事。一家人为量盐灌油的家常开销发愁倒是经常的事。家里被父亲看作宝贝的物件倒是有两样:一件是挂在屋檐下铜锈斑斑的一个铃铛,那是爷爷生前贩马用的;另一件就是放在父亲炕头的灯窗里的一个瓦罐,是奶奶活着时用过的。那个瓦罐极为平常,是在山里人家都能见到的那种青灰色土窑烧制的家常用物,常用来往地头送水送饭,有一个大西瓜那么大。父亲把它当做宝贝,摆在炕头的灯窗里,天天都能看到,却不让别人去碰。灯窗,是在窑洞的墙壁上开出一个窗口样的洞窟,外面用土坯堵死,里边却是一个专门用来储放日常用物如灯盏笸箩旱烟匣子簸箕甚至书本之类的去处。父亲炕头的灯窗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本线装的《论语》,那是老秀才唯一能证明自己是个读书人的东西,另一件就是一个缺口的瓦罐。周兴林从父亲嘴里知道,那个祖上传下来的瓦罐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但他对这两样东西终究都不感兴趣,所以很少去翻弄。倒是弟弟周兴文因为曾经从瓦罐里的五谷粮食里翻出过一个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拿出去玩,被父亲发现后,挨了一顿打。从那以后,没人去翻弄那个瓦罐了。说到银元,难道那个瓦罐里藏有银元?
可是赵干事对他说的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把事情跟弟弟周兴文说了,想听听弟弟的判断。周兴文想了想说,咱们家现在看着是不像存有银元的人家,可是在爷爷手上,那也是方圆有名的大商户啊。这个判断印证了周兴林心底里刚刚冒出来的一个猜想。于是,弟兄俩把车子铁锨往旁边一放,给赵干事打声招呼,尾随着石主任一干人,赶回村子里来。
队长胡万有发现哄抢银元的碎娃们早已各自跑散,而平时高深莫测的老秀才周成业,一番捶胸顿足之后又咳喘不断,一直跟在他身后再三嘟囔着,要他一定追回被抢走的银元。作为一队之长的胡万有,自己也觉得责无旁贷起来。于是,分配两个民兵一边守住柴草窑的现场,防止有人再乱挖乱枪,一边带人到全村各家,连哄带吓,把所有参与哄抢事件的小孩都带到徐家山羊圈里询问对质,要他们交出各自抢到手里的银元。胡万有折腾半天,只收上来七八块,和现场痕迹判断出的数字相差太大。胡万有让民兵队长赶紧到水库工地上找公家人来,同时下令,把所有小孩都带到羊圈门口的大窑里关起来,一个个追查审问。
胡万有本想吓唬吓唬这些小孩,才随口说让陈效义去工地上找公家人的,谁知道那个实心疙瘩的民兵队长,在人圈外听到这么一句,撒腿就往村外的工地上去了,而且不一会儿就带来一帮人,里边还有两个一身公安蓝制服腰里扎着武装带头戴大盖帽的警察。
那口大窑是生产队储存洋芋种子用的,里面黑咕隆咚,霉气扑鼻。人进到窑里,就像从三伏天一下子到了三九天,浑身冷飕惊悚,大人们都不愿在里边多呆,不要说小孩子了。又听说戴大盖帽的公安来了,弄不好要抓他们去蹲班房,有几个年龄小胆子更小的,交出了他们拿回家藏起来的几块银元。胡万有把剩下的几个小孩一一带到警察面前让公家人查问。破案子可是王科长的本行,三问两问,又有几个禁不住盘查的小孩交出了银元。
可是,胡红卫一口咬定自己反应慢,没抢到银元。罗明义牛彦强几个也只上交了装在身上准备当玩具的几块,不承认有藏匿在别处的。
王科长他们在胡万有带领下,仔细查看了柴草窑墙壁上的那个窟窿大小,又看了那块用来包裹银元的红绸子,断定被挖出的银元不在三十块以下。
王科长对石主任讲:“追交上来的现在有二十三块,这是大头了,剩下被隐匿的不超过十块,是小头了,就由生产队继续追查吧。下面的就由你来安排。”
石敢当明白这“下面的”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众人,然后盯住老秀才问:“你叫周成业?你说这银元是你们家的?”
老秀才满眼的期待,连连点着头。
石敢当对胡万有说:“留下两个队里的干部,我们到周成业家里去,一起研究一下。其他人就散了吧。”
王科长补了一句:“那几个小孩,别关着了,都放回去吧。”
胡万有一一答应照办。
在老秀才家的上房里,仅有的两把椅子给石主任和王科长坐了,其他人就在墙角炕头门槛上随便坐了。秀才奶奶坐在外面的台子上,不停地叹气,一脸的愁容。周兴林提来电壶,给每个人面前倒了一碗开水。倒完了,把电壶交给门外的周兴文,吩咐他再烧一壶。
接下来,胡万有和老秀才为了这个银元的归属权问题,两个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胡万有说,这个银元是群众挖出来的,应该归集体所有,上交生产队。老秀才说是从他们家的窑洞里挖出来的,属于私人财产,应该交还周家。中间还有站在生产队一边的会计张继贤和周家人插话,争论了个把钟头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都希望石主任能秉公处理这件事。
石主任说:“这个财产属于地下埋藏物,应该归国家所有,还是上交公社吧。”
没想到他这话一说,周家人和生产队两边都不干了。那老秀才心里坚决不同意,只是咳喘摇头不说话。那胡万有很少失去理智,特别是在上级领导面前。可是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瓮声瓮气不紧不慢地顶了石主任一句:“我们让你来公事公办,你这可真是公事公办!”
石敢当没想到面前这个生产队长敢这样阴阳怪气对自己说话,忽地站起来,指着胡万有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架势好像要打架一样。
屋里屋外的人都一下子紧张得站了起来,不知道该劝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王科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把有点失态的石主任摁到椅子上坐下,轻咳一声,说:“大家听我说。这个银元可以归公社,可以归生产队,也可以归周家。关键有两点,一是要看银元是谁埋的,二是要看挖出银元的这个窑洞是公有还是私有。口说无凭,要有证据。”
这回,老秀才也不咳嗽了,一口气讲了一大堆话。他说,那窑洞几世几辈子都是他们周家的。老秀才的父亲叫周宝金,是周家长房,和两个兄弟分家以后一直做贩卖骡马的生意。那窑洞一共三眼,都是大窑,每眼窑里能拴十几口大牲口。民国二十四年,周宝金去河西贩马,遇上土匪死在外面以后,那窑洞就改成柴草窑,旁边是磨窑和农具窑。1956年大搞合作社的时候,周家场畔归了公,而那几眼窑洞和窑洞门口的三分菜地以及树木都归周家。说到这里,老秀才看看胡万有说:“这一点,胡队长应该很清楚的吧。”
胡万有听这老秀才的口气,怕是要把几十年的老账扯出来拉呱的样子,心里老大不自在。
土改那阵子,刚从县城里读完高中回来的老秀才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头脑比谁都灵光,眼看形势不对,磨破嘴皮子做通了自己寡母的思想工作,硬是把家里的全部老根交了出来。那两百块银元和五根金条,在经胡万有之手上交工作组的时候,变成了一百块银元和两根金条。工作组走了以后,老秀才知道是胡万有昧了私财,就拐弯抹角给胡万有提起那剩下的一百块银元和三根金条的事。那时候的胡万有已经当了贫协主任,腰杆子挺得像穿了根椽子,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连从来不正眼看他的刘家都主动找媒人把女儿说给自己当了老婆,他还害怕周家为几块银元翻天吗?于是胡万有破天荒挺直腰杆梗着脖颈踏进周家这间上房里来,当着那周宝金老汉遗孀的面,对老秀才一字一句地说:“周成业你听着。本来嘛,周家爸活着的时候,你们家是全崖湾最大的商户,要把你家划成地主的。我把你家那些私财上交给工作组以后,公家说你对社会主义积极性高表现好,只想给你家定个富农成分,那地主就让你的两个本家去当。这样考虑有两个原因,一是你家先人已经不在世了,你一直读书,还没有剥削过劳动人民,二是你对共产党的土改政策真心拥护,主动上交了土地和私财。人家工作组还说了,如果按照你上交私财的数字如实上报,恐怕不好定成富农,想定成富农就只好上报成一百块银元两根金条。我替你问过工作组,要是想把没有报上去的私财再要回来,那不成,公家说那是你家先人剥削所得,已经归政府所有,坚决别想退还回来的那档子事。”当时老秀才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而早被时事弄得心惊胆战的周老太太听他胡万有这么说,怎么能看不出这个贫协主任已经得了势了呢,于是赶紧表态说:“胡主任,你暂是曹庄里的当家人,我们啥都听你的,我们当不上那个地主,就富农,富农好富农好,只要不把我们孤儿寡母的一家人饿死,咋都能成,啥都听你的。”当是胡万有就对老太太保证说:“周家妈你放心,只要有我胡万有一碗饭吃,就少不了你老人家的一碗。”可是谁能料到,六零年大饥荒的时候,当着队长的胡万有并没有断了他的那一碗饭,而周家老太太却活生生被饿死了。哎,世事难料啊。
胡万有怕老秀才再提往事,赶紧接过话头说:“这窑洞是周家的不假,但里边的银元就不一定是周家人藏的吧。”
老秀才听得一愣,抬眼看了一下胡队长,低下头想了想接着说,银元肯定是周家人藏的,不会有人把银元藏到别人屋里去吧。他说,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才十几岁,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碎(小)妈妈,就是周宝金的小老婆,没有生养,却喜欢藏东藏西,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不想办法私藏起来的。父亲死在外面,碎妈妈也天天闹腾着不在家过了,终于在民国二十五年,跟着过路的红军跑到陕西去了,不知所终。这个银元,肯定就是我家碎妈妈藏的。
石敢当听得有点不耐烦,示意老秀才别讲了。端起碗里的开水,一口气喝干了,转头问:“王科长,你说该咋处理?”
王科长看看大家,语气肯定地说:“如果没有别的理由,这银元就该归周成业所有。”
石敢当说:“那就这样吧,我们走。”说着站起来往门外走。
这时,一直坐在门槛上的周兴林站起来,大声说:“慢着。”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众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石敢当看一眼身边的王科长,问周兴林:“你要干啥?”
周兴林说:“大家再等一下,我跟石主任说两句话。”说着上前拉了石敢当的胳膊往外走。石敢当看他没有什么恶意,就跟出去了。
两个人再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呵呵的模样。
周兴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二十几块银元,交到石主任手里,对大家说:“石主任已经同意,这个银元我们上交公社了。”
石敢当一手掂着沉甸甸的银元,一手拍拍周兴林的肩膀,对着满脸疑惑的众人说:“是这样,周兴林代表家人把银元交公,说明他有很高的政治觉悟,我代表公社表示欢迎。另外,”他转向胡万有说,“那个群众推荐他当这个崖湾小学的代课教师的事,公社通过了,哈,通过了。”
送走了公社和队里的干部,周兴林关了院门,才把自己这个先斩后奏的决定掰开来揉碎了讲给家里人听。老秀才感叹说:“你这叫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只是你拿出来的有点多了吧。”
周兴林不跟爹去计较这多和少的问题。
之后,周兴林从工地领回来二十多块钱的工分补助,还拿回来公社给发的一张奖状。周兴文顺利当上了民请老师,而石敢当也如愿官复原职。还有那个刘副主任,也调到县里去,当了工业局副局长,后来又当了县水泥厂厂长,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