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鹞子胡万有从县医院回来,命是保住了,可一时不能走动,只能躺在炕上静养。趁夜黑无人的时候,胡万有打发陈效义把老秀才周成业请到家里来。老秀才吭吭咔咔地咳着,跟在陈效义身后走。那陈效义手里握着手电筒,把老秀才脚底下的路照得明明亮亮。
老秀才明白,在明面上,自己一个富农,还是什么封建文化余孽,和胡万有这样呼风唤雨的人物不可能有什么粘连,可是在暗处,胡万有并不会过分地为难他们周家。比如说让大儿子周兴林当上生产队的保管员,还有几个月前让自己去学校里当代课老师,都是胡万有在暗地里照应着。二儿子周兴文最终能当上民请老师,是石敢当收走的那几十块银元换来的,虽然不是胡万有帮着,但胡万有也没有从中作梗。这年月,如果胡万有对他周家有意为难,什么事都不可能顺着周家人的心意来。这时老秀才又伸手摸摸胸前的口袋,那块硬梆梆的毛主席像章还在,他轻吐了一口气,心里倒感激起这个胡队长来。那年山里来了一帮城里的红卫兵娃娃,喊着要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就在老秀才深感大祸临头的时候,胡万有在半道上堵住他说:“你周成业始终要记住,你是富农,你是封建文化余孽,只有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才有出路。这个就能看出你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忠心和拥护。”说着把一块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塞在老秀才手里,重重地咳嗽两声,背着手迈开大步走远了。老秀才慢慢弄明白其中的意味,每逢有上面什么人到庄子里来搞这批判那运动的时候,他总不忘把像章很显眼地戴在胸前。说也奇怪,这块像章就像是护身符,让老秀才从此免吃好多苦头呢。这怎么能不感激胡队长的关照呢?
想着这些的时候,老秀才已经走进了胡万有的上坡窑洞。
胡万有躺在炕上,对着斜坐在炕头的老秀才唉声叹气,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看身边没有别人,老秀才压低声音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胡万有一脸的不解,老秀才只好对纸鹞子说:“我只能说,你把你的队长当好,别的事就让别人去干吧。至于有人说啥闲话,你没听见就没有闲话。”说完,捣着他的拐棍出门去了。看见老秀才很快出门来,守在外面的陈效义又护送老汉回去。
这样,胡万有还当着他的队长,队里的一应事务暂时由会计张继贤代理。
多年以后,周兴文还能想起来,村里的小男孩没有不被胡万有这样吓唬着取笑过的:“你不听话,就把你的牛牛割掉喂狗。”小孩子初次听到这话,听不出这是逗他玩的,还以为真的要割他的东西去喂狗,往往有小男孩被吓得哭着逃开的。这时候,胡万有和那些大人们,总是在被吓哭的小男孩身后纵声大笑一番。等小男孩第二次听见这样的玩笑,就不再害怕了。纸鹞子胡万有遭了这个事,自然也有个别平常嘴上爱图个痛快的,会在背地里说:“胡队长平时总吓唬小孩子说,把你的球割掉喂狗,这回他自己的被割掉喂了狗了。哈哈,那叼食吃的鹞子真变成纸鹞子了。”
然而,大多数村民对这件事缄口不言,沉默。可是,那胡红卫低头耷脑羞于见人也懒得说话,周兴文记得,那时候的胡红卫,看见谁都是一脸的仇恨,仿佛给他们全家带来耻辱的,不是他爹而是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连他的那些死党铁杆罗明义牛彦强们,都不敢随意在他面前说笑放肆,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一个人习惯了给别人制造这样那样的麻烦,一旦他安静下来了,对别人没有麻烦了,反而让别人觉得不正常,反而觉得不习惯,反而成了别人最大的麻烦。所以开头这几天,如果胡红卫在教室里闷声坐着,那教室里谁都不会大声说笑,连向别人借个橡皮擦,问一道算术题,都是屏声敛气不敢高声。周兴文给学生们上课,也有意无意地躲着胡红卫,少看他,不说他,更不提问他。如果胡红卫走在上下学的路上,谁都躲得远远地,低头走自己的路,也没人唱歌没人吹口哨。
这样一来,反倒让胡红卫敏感起来,警觉所有不在他当面直接说话的那些人,怀疑他们在背后议论传说自己家的那点丑事。这就引发了一件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天中午,胡红卫就在茅坑里蹲着,蹲了有半个小时吧,就听见几个一年级的碎仔仔边撒尿边说话,说的是不知什么人编的几句顺口溜:
老嫖客,胡队长,
拿着花布睡秋娘。
秋娘没睡上,
花布送到镰刀上。
胡红卫勒上裤腰带子追上去,把那几个碎仔一人踢了两脚,还狠狠地拧了两下耳朵。这几个碎娃哭哭啼啼跑到周兴文周老师跟前禀告说:“我们学的是村里小孩子们唱的词儿,他胡红卫为啥要打我们?”
周老师只好把胡红卫叫来问他:“你为啥要踢打那些碎娃?”
胡红卫当然是一声不吭,朝天梗着脖子,一脸的愤怒和不屑。
周老师说:“出丑的人是你爹,又不是你胡红卫。再说,那些个碎娃娃与这件事情,就像你和这件事情一样,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你为啥要想那么多,还要踢打他们呢?”
周老师本来是想让他写个检查,在放学的路队跟前给大家念一念的,想想不妥,就不再追究他,让他回去了。
可是,胡红卫就听懂了周老师说的一句话,大人的事,和他胡红卫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放学路上,郑重宣布:“如果谁以后还乱嚼舌头传说有关花布的事情,就别怪我胡红卫翻脸不认人。”
说罢,胡红卫让罗明义领起,唱《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米索拉米索,
拉索米到来,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特别唱到“彩霞”两个字时,胡红卫和他的几个铁杆们声音格外响亮,响亮里似乎还带着某种报复的邪恶和快意。
一路歌声,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