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琴一大早就从旅店里出来,一个人沿着昨天和周兴文一起逛过的街巷转悠。
她一直在观察那些城里女子,上班的,买菜的,逛街的,送孩子上学的,她们一个个都那么优雅大方,悠闲自在,她心里充满了羡慕。
城里人的穿着都是那么合身,恰到好处地绷裹在身上,却一点儿也不显得紧束或者宽松邋遢,很好地显出肢体腰身的曲线凸凹。衫子裤子都烫的平平展展,很少看见有穿补丁衣裤的,即便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裤子,那裤腿上也熨出来了直直楞楞的折线,穿在身上,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城里女子脚上穿的也多是布鞋丝袜,可是人家那鞋帮子总是刷洗得像新的一样,连鞋底的白边都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圈,看着特别净炫。也有穿塑料凉鞋的,那些粉的紫的浅蓝的深红的塑料片子都是半透明的,套在她们穿着半透明丝袜的脚上,咋就那么顺眼那么好看呢?
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她去周兴文的宿舍看他。两个人还在昨天吃饭的馆子里吃过饭,刘桂琴就告别了周兴文,顶着大太阳,踏上了步行回家的路。
一路上,刘桂琴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一定要到城里来。她打听过了,县城里有好多厂子,像毛纺厂面粉厂农机厂地毯厂发菜厂,每年都有分给各公社的招工指标,只要进了厂子当几年合同工,就有可能转正,或者嫁个城里人。转正和嫁人的事她刘桂琴不去想,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兴文,只要能离周兴文近一点,能和他在一起,哪怕能和他在一起多呆一天,就是以后还回去当社员下苦她也认命了。
人嘛,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谁都要吃苦受罪,可谁又是为了吃苦受罪才到世上来的呢?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都是奔着能换来那么一点点的甜和一点点的好去的,如果一个人连那么一点点的甜和好的念想都没有了,那他吃苦受罪就没有了心气儿,也没有了支撑,什么希望念想都没有了,一个人活着就麻木了绝望了放弃了,那样的话,就真正成了吃苦受罪了。
刘桂琴心里的那个甜,那个好,那个念想,就是和他在一起。
刘桂琴回家以后,不再和她爹对着来了,该出工出工,该做饭做饭,她完全做出一副把什么都放下了的姿态,在她爹妈跟前成了一个听话懂事勤快能吃苦的乖女子。除了和石家定亲这件事她死活不吐口,别的事情上她都完全依顺着父母。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秋庄稼也收完了,刘桂琴听说公社下来了两个招工人的指标,她就在厨房里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进城当工人的心思哭着给娘说了个透彻。她娘心疼女子这几个月来所受的罪,也明白女儿是想让娘出面求爹去要那个指标,就缠三磨四地给自家的老汉下话,终于说动了刘永寿。刘永寿隔三差五地往公社跑。石敢当听说是为刘桂琴要指标,一直不给刘永寿松口,却私下里又到地毯厂要了一个指标来。石敢当的算盘是,只要刘家女子答应了两家的亲事,等订了婚,到城里当个工人还不是迟早的事?这样就一直到了年底,刘永寿终于从石敢当手里弄来了一张表格,是县地毯厂的招工合同。条件是两家先订婚。
刘永寿把招工表交到刘桂琴手上,对女儿说:“女子,我的腿都跑细了,脸面都拿出去送人了,还搭上咱家里的两罐罐胡麻油和半扇子猪肉,这张表可太值钱了啊。女子你把表填了就能进城当工人,那你能不能也给爹一点脸面,曹把石家的亲事定下来吧。”
刘桂琴太为难了。填了表格就能进城,进了城就能天天见到那个他了,可是要填表就要先答应定亲,一旦答应定亲,那天天见着他也没意思了。就这样,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坐在爹面前的炕沿上,瞅着炕桌上的那张表,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衣襟上裤腿上和手背上。
娘看不下去,就催她去睡觉,想好了再说。第二天,还是爹让步,让她先填了表去盖章,定亲的事缓两天再说吧。
等过了年,刘桂琴就收拾了行李包,背着铺盖卷,搭了罗大财的拖拉机进城来了。
县地毯厂在北关大操场顶上的一个小巷子里,出了小巷就是长途汽车站,离一中很近,走路也只要五六分钟就够了。
刘桂琴先到厂人事科报到。人事科长姓李,给她办完了进厂手续,就带她去了车间后边的一排平房,给她安排了宿舍。宿舍里有四张简易床板,前面已经有三个女工住进去了,刘桂琴就把铺盖放到剩下的一张靠门的床板上,又跟着李科长到了洗染车间。科长把她交给一个微胖的张姓女工,给刘桂琴介绍说,这是张姐,老工人了,她就是你以后的师傅。刘桂琴对张姐笑笑,叫了声师傅,算是打招呼。李科长又对张姐说,这个女娃叫刘桂琴,乡下来的,是她们公社书记推荐来的,我看人也长得精神,各方面都挺好,就是文化程度低了点,交给你带带,让她当洗染工吧。交代完了,李科长回办公室去了,刘桂琴忙上前给张姐打下手帮忙,一边听她说话。
张师傅详细介绍了洗染工的工作。毛线在上机织毯前要经过六道洗染工序,洁净、晾干、梳整、染色、烘干定型、盘碇,都是洗染工的活儿。半天下来,刘桂琴弄清楚了自己要干的活儿。地毯厂的洗染工还真辛苦,但她不怕苦。她从头学起,一点点做,再苦再累,她心里也是甜的,因为她想见周兴文就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