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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文和哥哥周兴林都赤裸着上身，拉着一辆大号架子车，穿梭在来往飞跑着从虎爪子梁山脚下往水坝工地上运土的行列之中，牛喘雨汗。他们运送的土方数一直排在公社干事赵传新手里那个记录本本上的第一名。
崖湾水库是全公社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标志性工程，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全面竣工。水库竣工表彰大会的情形，至今犹在周兴文的眼前浮现，而且可以说，那场面已经完全深深刻进他的脑海，即使生命结束，记忆也会永远留存着。
那次千人大会就在水库旁边虎爪子梁底下的平地里召开。
冬天的暖阳下，前来参加大会的县委领导、公社干部数十人坐在主席台上，无不喜笑颜开容光焕发。会场里是公社从各大队召集来的社员群众，乌压压坐满了一地。先是县委金涛主任讲了几句国际国内形势，热情洋溢地肯定了宁家沟公社农业学大寨的不凡魄力和卓著成绩，之后是公社石敢当主任满面红光气吞山河的讲话，从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形势讲到会宁县，从祖厉河两岸干旱贫穷的历史讲到崖湾水库，从眼前荒山秃岭的现实讲到高峡出平湖以后的美好图景，引来全场干部群众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接下来，在主席台前事先搭好的一个简易舞台上，表演节目。有县秦剧团的男女两位演员表演的革命新剧《敢叫日月换新天》，有宁家沟中心学校的四男四女学生表演的舞蹈《社会主义好》，还安排了老红军张昌明讲革命经历，表彰水库工程中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放在最后。
周兴文在这次竣工表彰大会上的任务是带着几十名学生，在大会中间随时唱革命歌曲喊革命口号。他手里攥着班主任董正仁老师事先给他拟写好的口号纸条，只要在合适的时间瞅住时机带领大家呼喊一通口号即可。
周兴文站在会场当中正在起劲地领喊口号，这时，他远远地看见老红军张昌明，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称罐儿爷的怪老头，坐在主席台边上把头的一把椅子上，胳肢窝下始终架着一根木头拐子，一脸的木然看着会场，心里咯噔一下，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接着，他又看见一个小姑娘，脸上甜甜地笑着，不顾众人觑视，神情恬然，自顾自走到老红军背后，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笑，却仿佛置身事外，和台上台下的各色人等毫无干系，周兴文心里又咯噔一下，年轻的心脏被一股奇异的电流击穿了——那是夺目清明而纯净的一张青春面庞啊。
周兴文知道那个女孩名叫张玲玲，在岘川学校刚念完初二，不久就要到城里去念初三了。但他不可能知道，张玲玲后来将以一种无比亲近的方式走进他的生命，那是自然是后话。
……
周兴文和哥哥费尽力气，把满满一架子车的土拉上一段陡坡，他突然觉得眼前有无数金星闪烁飞旋起来，腿脚也像抽去筋骨一般，无力而疲软。他说：“哥，歇会儿吧。”周兴林看弟弟脸色煞白，赶紧从肩头卸下拉绳，把车子停稳，就让弟弟坐在车辕上歇息。周兴林知道，弟弟没怎么干过重活，很难吃得了这种苦。
周兴文坐在车辕上，仰脸朝崖湾村口方向望去，眼光空濛，一无所见。没过一会儿，他的眼前却出现了这样一副奇异的景象：水坝里蓄满了水，在阳光下闪着波光，蓝莹莹的水面平静而开阔，一直延伸到崖湾村口。村口柳树下的浅水里，一个女子披发裸身，侧坐在那里洗澡呢。阳光洒在她乌黑油亮的长发上，洒在她白皙透明的肌肤上，洒在她身边玻璃般明亮的水面上，到处闪烁着宝石一样奇异的亮光。那女子在水中时隐时现，还不时地扭过头来，朝周兴文这边甜甜地一笑，很快又不见了。那个女子怎么这么面熟？她是谁？好像是那个老红军罐儿爷的女儿张玲玲，好像是崖湾学校的那个女生刘桂琴，又好像是他从未谋面完全不认识的一个女子，更像是周兴文的小学同学田俊莲。对啊，田俊莲家不就是住在村口河沟里的柳树底下吗？她们家被大水冲走的四头猪找着了没有呢？
他觉得周身燥热难捱奇痒难受，急于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洗个痛快。可是，当他猛地站起来，揉揉眼睛，刚才的幻象却消失了，没有了潾潾波光也没有了清水中的女子，只有像搬家的蚁群一般忙碌流汗的民工们。
因为周兴文的初中毕业档案里家庭成分一栏写着“富农”两个字，他那个一心想上高中念大学走出祖厉源的梦想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他只好乖乖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这个十八九岁的大后生，身板还处在发育阶段，读书识字没人能及，要说干农活还真不怎么样。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所以生产队把他分到妇女组，和那些婆娘女子干一样的活，拿一样的工分。别的男劳力十分工，他每天只能挣到八分工。
田间地头，那些婆娘女子聚在一起，经常一边劳动一边说笑打闹，粗话满嘴荤话连篇，无所顾忌，根本没把他周兴文当个男人看待。他也从不靠近她们，干活的时候，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休息的时候更不消说。他随身总带着一个土黄色帆布挎包，里边装的不是干粮也不是衣衫，是一本砖头块子一样厚厚的书。干活累了偷懒的时候，或者大家休息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看书。时间一长，大家都喊他“文化人儿”，更多的时候却喊他“书呆子”。
妇女组里有个年龄和周兴文相仿的女子，叫田俊莲，人长得俊俏，还没有说下阿家（婆家）。两个人曾经是很要好的小学同学，现在又在一个组里劳动，田俊莲总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和周兴文套套近乎。有时候掰一块饼子递到他跟前，有时候帮他做做活路，有时候直接坐他身边说几句有盐没醋的闲话，有时候还让他讲书里的故事给她听。这让周兴文心里特别不安。一是怕那些舌头长在嘴巴外边的女人们乱说闲话乱开玩笑，二是他还听说，田俊莲没有兄弟，她家里想给她招个倒插门女婿顶门立户。这样，周兴文每次都远远地躲开田俊莲，从不和她单独相处。田俊莲以为这个书呆子嫌她没读多少书，瞧不起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亲近他了。时间一长，他们俩倒像是真有了什么芥蒂，变得生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