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是田钦梅出嫁的日子。
到了初七这一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来田家给田钦梅添箱子。添箱子就是给即将出嫁的女子赠送一些婚后生活用的小物件,像枕头枕巾头巾鞋袜手绢之类,大点的物件也有,像电壶(暖水瓶)洗脸盆花布衫毛线团甚至收音机之类的,装在她的嫁妆箱子里,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带到婆家去,顺便也是留下姐妹们之间的一份情分和思念。
钦梅一大早就穿戴起来,要给添箱子来的姐妹们留下人生中全新的念想。她换上了新纺绸衬衫,紧身的绒衣绒裤,外面是棉袄棉裤,再罩上大红鲜亮的绂绸外衫和藏蓝色裤子。
添箱子的姐妹们不是一股脑儿来的,要一拨一拨地来,这样,一整天都会有人陪着要出嫁的姐妹说些体己话,也不显得客人走后家里冷清凄惶。
除了添箱子的庄间人,第二天要跟着去送亲的重要客人也陆续到来。
代表娘家去送亲的人叫宗客。宗客这个带有浓厚的母系氏族社会味道的称呼,说明娘家人在娶亲这一天有尊贵无上的身份,在未来夫妻生活中有无可替代的地位。
田家先确定了明天的宗客。最尊贵的是大舅舅二舅舅和两个姨姨,下来是田钦玉陈钦竹两个弟弟和田家的两个本家亲房,另外还有七八个田家的亲戚,还有一个庄间媳妇秋娘当女客,就是伴娘,八个人凑一桌,总共两桌的人。
等到了晚上,家里人帮田钦梅打点整理嫁妆箱子。两床大红缎面的新被子,两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洗脸盆,两个大磅的新电壶,都要放在箱子外面,其他的新衣服新枕巾新鞋袜以及一应陪嫁零碎都装到箱子里去。
嫁妆箱子越大越沉越好,说明娘家的家底殷实陪送多。有时候,也是要让娶亲一方专门背箱子的后生吃点苦头,有的人家嫌嫁妆箱子里装的少了轻了,就会在箱子里压上几十斤重的砖石,反正,背箱子的人既不能落地停歇,更不能打开箱子看视,是要一口气把箱子背到新房里去的。
田钦梅的嫁妆箱子不算很大,一应陪送装进去已经满了。杨七郎问她:“要不要装两块石头压进去?”田钦梅反问杨七郎:“七爷,装石头是能吃能喝啊还是能穿啊?”杨七郎笑笑,说那就算了吧。
吃过晚饭,田钦梅带着弟妹到凉房老汉的坟上烧了纸钱回来,娘已经安顿亲戚们和家里人睡下了。田钦梅坐在炕边上瞅着油灯发呆,她没有睡意。
我田钦梅也真是命苦呢,一天书都没念过,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就要嫁人了。早先不懂事的时候吧,没去想会嫁个什么人。等到十四五岁知道将来一定要嫁人的了,成天想,要么嫁一个像周兴文那样有文化有身份的,要么就找一个像罗大财那样脑子灵光会挣光阴的,要么像刘三三那样的,老实本分会疼媳妇能过日子的也行啊,可我田钦梅咋也没想着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家里穷得只有两眼窑洞,却还是个地主成分的老光棍汉。这究竟是啥样的苦命啊,就为了给死去的爹弄一口棺材,把我这一辈子都搭上了啊。
想着想着,田钦梅在油灯底下忍不住流泪,忍不住就哭出声来了。她怕吵醒跟前的二弟三弟,还有外屋的家里人,田钦梅把头脸埋进炕上的枕头被子里,把无尽的伤心和无法止住的哭声一点点一丝丝挤压到被子枕头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田钦梅听见院子里杨七郎跺脚说话的声音,杨七郎已经带着两个舅舅进院子了,天快亮了。她胡乱揩掉脸上的泪水,只觉得两只眼睛肿胀,头疼得厉害,但她顾不了那么多,赶紧起来下了炕,因为她和弟弟睡的厨房窑里,要给所有来的人准备早饭。
田钦梅刚打开窑门,娘和两个姨姨就进来点火做饭了。
大姨看着田钦梅的脸说:“钦梅,你夜里哭啦?你看你的眼睛都肿成个啥了,赶紧去梳洗梳洗。”
天色大亮的时候,正在屋里忙碌的人们就听田钦玉在院子里喊:“来啦来啦,引亲的人从山上下来啦。”
杨七郎赶紧让帮忙的人在院子里支好借来的桌椅板凳,让田钦梅坐到整理好的厨房炕上去,交代刘三三的媳妇秋娘把一条准备好的大红头巾给田钦梅送去当盖头,去陪着她。秋娘顺便叮嘱钦梅,换上一条结实些的裤带,到那边了要防着哄新媳妇的后生们。这里把闹洞房叫哄新媳妇。
引亲的队伍很快到了田家场边,听见几声炮响过后,门外立即吹响了哇啦啦哇啦啦的唢呐声。
陈有福和大舅二舅还有杨七郎赶紧从大窑里出来,迎接那些引亲的人到院子里就坐寒暄,杨七郎朝厨房喊:“上饭上饭。”
饭很快就端上来了,一人一碗炒韭汤汤,其实就是粉条萝卜丝加上肉臊子做的菜汤,还有一木盘子的白面蒸馍。为了这一天能端出白面蒸馍,田钦梅姊妹正月初一都没吃上白面饭,只吃了两顿荞面油圈圈。
院子里杨七郎他们招呼着客人正吃饭呢,那厨房窑里已经传出田钦梅呜呜哇哇的哭声来。
这叫哭嫁。按当地的习俗,凡女子出嫁,必须要哭嫁,如果离开生尔养尔的父母家却不哭一场,自然会被人笑话,所以大家听到哭声反而轻松了。可是田钦梅的哭嫁,却与别个不同,她绝不是像大多数姐妹那样嚎哭两声做样子给别人看,她是真心为自己的身世命运而痛哭呢。
引亲的人们三下两下吃了粉汤白馍,放下碗筷,连忙拿起唢呐吹奏起来,吹一曲高楼万丈平地起,又吹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然后再换成地方小调,总之不重样地吹着那些欢天喜地的调儿,吹得整个村子的大人小孩呼啦啦跑出来,站满了徐家沟两边的场畔畔路边边土楞楞。
嫁妆箱子已经捆扎好,就放在院子里一把高凳子上。杨七郎先安排背箱子的后生把箱子背起,那梁家女婿递给后生一条白毛巾,是作为后生辛苦的报酬,路上揩汗水的。杨七郎说:“嫁妆箱子走喽——”后生就背着箱子先行上路了。
引亲的众人把那女婿簇拥到厨房窑门口,一边齐声呐喊着,引媳妇啦,引媳妇啦,一边使劲儿推门。门被里边的人顶死了。窑里是钦梅的姨姨和几个庄子上的媳妇,在里边嚷嚷着要开箱钱,要开门钱,要盖头钱。梁家女婿从门缝里塞进去一个红纸包,里边说不够,他再塞。几个来回下来,窑门一开,引亲的众人都拥进去了。
女婿喊岳母钦梅妈叫姨娘,又认了两个姨姨,就到炕边上去,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抱起钦梅,出了窑洞,直奔栓在场边杏树下的毛驴。钦梅放声大哭:“妈妈哟我不去啊。”
毛驴背上绑好了鞍子,鞍子上铺着一条大红缎面的新被子,被子上又是一条大红的崭新毛毯子。
女婿好不容易把钦梅掫到驴背上,钦梅更大声地哭起来。
女婿牵住驴缰绳。杨七郎安顿两个引亲的,指着驴背上说:“扶着点。”唢呐声更加起劲地吹起,又是两声炮响。杨七郎大声喊道:“新媳妇走喽——”
就这样,哭得晕晕乎乎的田钦梅被梁家用毛驴驮走了。
送亲的宗客们,要等引亲的队伍走出村子,看不见了,才动身去梁家。
钦梅妈打发宗客们出了场院上了官道,她终于忍不住,坐在自家门口的地上,哭出声来。她哭喊着:“我的孽障的女子哟,我亏了你了呀,我亏死你了。”
陈有福赶紧搀着钦梅妈往屋里走。
走在宗客队伍里的田钦玉听见娘的哭声,不由得心底一阵难过,但他没有哭,他不能哭,他知道,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