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雀儿窝里的银元
我们先说说祖厉河。
这是一条黄河的支流,与渭河同源,但选择了与渭河不同的流向。渭河从华家岭东侧发源,向东南方向的关中平原进发,所以一路上顺风顺水脉运旺盛,到了关中平原便气势浩荡,汇入黄河更是风生水起。可是祖厉河就不一样,它同样发源于华家岭山系,却选择了朝着西北方向的黄河上游而去,虽然汇入黄河的位置上要先于渭河,却绝没有渭河的声势和气魄,因为它选择的路径,决定了它的枯瘦、微弱、贫瘠、无助和无名。说它无名确实有点憋屈它,因为它就叫祖厉河,是有名字的。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有名,它是不沾边的,因为,你问一问那些博学的读者,有谁知道祖厉河在哪,祖厉河有什么风物人事,与祖厉河相关的典故和历史究竟有多少,祖厉河是哪个人群所不能忘怀的,对于这些,没有人能告诉你准确答案。可是,我可以告诉你。
祖厉河是一条苦涩的河,河水由于含有大量的盐碱,人畜鸟兽皆不能饮用,所以当地人又叫苦水河。相传,女娲就是用这里的泥土造人的,所以我们的皮肤和这里的泥土颜色一致,由于女娲和泥用的水就是祖厉河的苦水,所以中华民族的历史,也是由苦难写成的历史。
然而,周兴文所说的祖厉源,却是从他老家的门前流过的那条小河,当地人叫它甜水河。这就如一个美丽善良纯真的少女,在经历过一番世事沧桑之后,势必会变成一个世故圆滑甚至粗俗邪恶的女人一样,苦涩浑浊的祖厉河,它的源头却是一条甘甜纯净的甜水河。
这里地处华家岭主峰往北四五十里的地方,有两座较周围山峰略高的山,东边的叫营盘山,西边的叫卧虎山。营盘山最高,山顶至今保留有一座古代烽火台的遗址,因此当地人不知道营盘山这个名字,只管它叫堡子梁;又因为山下居民世代以徐姓为主,所以还叫它徐家山。卧虎山因像一只匍匐屈身而卧的老虎得名,由南而北依次有虎头梁、虎胛洼梁、虎脊干梁、虎爪子梁和虎尾干梁。营盘山山势较缓,山脚到山顶大多是梯田和坡地;卧虎山山势陡峻,可耕地较少,便开辟成为归大队集体所有的绿化林带,种植着成片成片的树木和苜蓿,树木以白杨和杏树为多。
那条甜水河从两山中间穿过。小河里常年有水,水流虽然细小,却很少断流。它出了崖湾沟口,和另一条名叫苦水的小河合在一起,蜿蜒北去。一路上又汇合了多条同样卑微而无名的小河,之后就有了一个名字,叫祖厉河,直奔黄河。事实上,像甜水河苦水河这样的源出华家岭山脉的小河,还有很多条。只是周兴文和所有那些从这里走出去,到外面闯荡世界的有故土情结的人们一样,谁都认为,自家门前流过的那条小河就是祖厉河的源头。
两山合抱的低洼山湾里,依地势散居着六七十户人家,这就是崖湾村。崖湾村又分为三个自然村落,虎头梁以下虎胛洼梁两侧,居住着十几户杨姓人家,是庙儿湾;虎爪子梁以上,那只卧虎的乳腹部位,以周家堡子为中心,攒居着三十多户人家,周姓为主,是周家崖湾;河东的堡子梁半山腰里,围绕着徐家沟的边缘,环状分布着二十来户,是徐家山。
周兴文的家不在周家崖湾,而在徐家山最低处的周家场畔。周家场畔和周家堡子隔甜水河相对。
那一年仲夏的一个午后。太阳正毒。
社员们刚吃过午饭,趁着队长还没有在大喇叭里吆喝出工,大家都在自家窑洞里歇凉。而周家场畔的两棵大杏树底下却已经热闹起来了。这里聚拢了村里的十几个半大孩子,领头的是生产队长胡万有的独生儿子胡红卫。他们刚放了暑假,因为年龄不满十三岁,不能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挣不了工分,就在家长的督促下完成一些家庭劳动,如拾牛羊粪拾柴火作为家用燃料,挖野菜拾麦穗打猪草等。
碎娃们生来就嘴馋。山里最多的是杏树,他们解馋最好的自然就是杏子了,从能酸倒牙根的青杏蛋蛋到秋霜下来还会有的秋杏子,小半年的时间里都有的吃。全村几百棵杏树,哪棵树上的杏子早熟晚熟,杏肉好不好吃,杏胡儿是甜是苦,他们心里清楚得就像长在自己手心里的掌纹一样。他们一撂下碗筷,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就溜出门,好像事先商量过的一样,聚到这周家场畔上来,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的两棵大树上的杏子是全崖湾村黄得最早味道最甜的。
这两棵大杏树的主人是老秀才,就是周兴文他爹。老秀才不会像别人那样硌啬,碎娃们摘吃两颗杏子都要制止甚至喝骂。每年杏子黄的时候,老秀才都会把树底下草丛里的枯枝石头之类清理掉,再把场院扫干净。等碎娃们一个个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摘杏子吃,他总是站在树下笑呵呵地看着,不时嘱咐一句:“小心着些,可别掉下来,掉下来就没尾干(尾巴)了。”有时候那些站在树下的,盯着树梢黄灿灿熟透了的大杏子急得直喊叫,而爬在树上的人又够不着,老秀才就会找来长杆子从树梢上把黄杏子一个个拨打下来,任由他们在地上抢着吃。
老秀才的老婆是村里年龄最小的小脚女人,因为那双令人好奇而又有趣的小脚,大家都叫她秀才奶奶。秀才奶奶是个仔细人,每到杏子黄了,总不忘把一个小小的柳条篮子放在杏树下的场边,那是给孩子们往里边扔杏胡儿(方言,杏核)用的。她把杏胡儿收集起来,砸了杏仁来卖钱贴补家用。村里大多数人家每年都要攒杏胡儿卖钱。如果哪个碎娃吃了杏子又把杏胡儿装衣兜里带走,秀才奶奶就会不高兴,有时候还会嘟囔一阵。这样,碎娃们都说秀才奶奶小气,甚至有点反感她。
村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老秀才看管着队里的果园,这时候肯定不在家,连秀才奶奶也没有出门来。
胡红卫坐在大杏树底下的阴凉里,仰起脸朝树上不耐烦地喊:“摘上了没?快点啊。”他身边有几个年龄小的不敢爬上树去,也跟着他乱嚷“快点快点”。不一会儿,随着树底下的一声声尖叫,那爬到树上去的开始往下扔杏子,有的杏子被下面的人接在手里,有的掉在地上摔破或者滚落。扔下来的都是些半黄半青的,树梢上还有好多黄里泛红的,让人看着都馋,就是够不着。
要是在以往,只要胡红卫想吃到的杏子,别人再怎么够不着,他也要想办法弄下来。可是今天他懒得动,因为家里来了亲戚,中午烙了油饼子,做了蛋滚水(方言,荷包蛋),不稀罕树梢那几个杏子。他只是把胳膊往空中一甩,随手把咬了一半的杏子抛到身后去。现在正值青黄不接,村里能吃上白面油饼的人家,除了队长胡万有家,没有第二家。胡万有是胡红卫他爹。
这时候,骑在树杈上的罗明义对着胡红卫大喊:“雀儿!哎,雀儿!”
胡红卫还没有明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罗明义牛彦强几个出溜出溜下了树,跑到场畔底下,钻进老秀才家的柴草窑里去了。胡红卫猜到他们是发现了麻雀窝,要掏雀儿窝,赶紧跟了过去。那年代,麻雀在农村算作害鸟,孩子们掏雀儿窝捉雀儿娃娃来玩是不受禁止的。
柴草窑门口的院子开成了菜地,种着两垄葱蒜和一畦旱地韭菜。为防那些小孩进入菜地,秀才奶奶用带有尖刺的花椒树枝围了栅栏。胡红卫他们平常都不敢随便进来。今天没有看见周家人,他们胆子大,呼啦一下子都跑了进来,把韭菜葱蒜踩坏不少。
罗明义告诉胡红卫,他在树上看见一只老雀儿带着两三只雀儿娃娃飞进来了。这里边肯定有雀儿窝。于是他们对窑洞里的每一处旮旯角落仔细搜寻,还真的发现了半墙上有一个不小的窟窿,好像是一个顺着墙壁的老鼠洞。因为经常会从麻雀窝里掏出蛇来,所以大家都很小心。胡红卫胆子大,他接过牛彦强手里的一根竹棍子往洞窟里探了几次,没探到麻雀窝里常有的乱草羽毛棉絮头之类,却探到窟窿里边有一个更小的窟窿眼儿。他把竹棍的一头掰裂分叉,然后再小心探进去,触到里边,感觉像是碎布头之类。他转动手里的竹棍,直到竹叉子缠紧了碎布,使劲往外一扽,里边的东西没扯出来,只见指头肚子大小的一块红布头子挂在竹棍尖尖上。
胡红卫觉得有点晦气,朝红布头“呸”了两下,把竹棍扔到地上,说:“这是啥呀?谁家搞过迷信的吧。”村里人生了病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不去看医生,只用搞迷信那一套禳扠一番,就是降神念咒之后,把“鬼”捉住,用黄纸红布包了,埋在什么角落,撒上五谷粮食,上面压上一块镇石,那“鬼”就永远不能出来害人了。
听了胡红卫的话,好多人觉得头皮一紧,身上似乎有了瘆瘆的感觉,不由得后退几步。
旁边的罗明义捡起竹棍,又探到窟窿里去,转动,缠紧,扯出来。这一回不仅有碎布头,还有土黄色草纸的碎屑。这回大家坚信无疑了,就是用来镇压毛鬼邪祟的。于是呼啦一下,所有的人都跟着胡红卫跑到场畔边上的大杏树底下去了。
罗明义问胡红卫:“你真的相信有毛鬼神吗?”
胡红卫反问:“你信吗?”
罗明义有点犹豫,信还是不信?
牛彦强说:“我不信。老师说世上根本没有鬼。”
胡红卫盯住牛彦强问:“你不信,那你跑啥跑?”
牛彦强支吾了一句:“你跑,我能不跑啊?”
胡红卫站起来,说:“我就是不信,看能咋地!”说着,他跑到老秀才院门口,抄起那里的一把破裂成两半的铁锨,又回到那眼破窑门口。看大伙儿都又围拢来看热闹,胡红卫胆气也上来了,咬牙切齿地挥动着破铲,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窟窿挖开了。挖开窟窿,一个红布小包露了出来。胡红卫拿铁锨头拨了拨,那个红布包从墙上掉下来,只听见哗啦啦一响,是一种悦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胡红卫手里还握着铁锨,愣在那里,而罗明义牛彦强他们几个早已带头冲进窑里去了。其他人也拥上来,在土堆里刨抢起来。等胡红卫挤进人堆,地上那堆刚挖下来的土已经被刨了个底朝天。即使这样,胡红卫连刨带夺,最后还是把三块银元弄到了自己手里。因为他老早就记住了他爹胡队长说过的一句话:“银元姓钱,可没有印上张王李赵,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这天下午,崖湾村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卷到这场哄抢银元的风波里来了,唯独这些银元的主人周老秀才的两个儿子,周兴林和周兴文,却在村外的水库工地上挥汗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