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鲁北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村子,沟盘河从村子的南、东两个方向绕村而过,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也算是临水而居吧。根据沾化县志推测,我们村在唐朝就应该有人居住,但村里各大姓的家谱最多记载到明朝洪武年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从大槐树底下来的人。至于这些人来之前,村里有没有人居住,没有文字记载,但村里代代口头相传,最先在村里居住的是姓汪的人家,只是后来这个家族绝了户。沟盘河改道时,在村南挖出的那些古墓,应该是汪姓家族的坟茔。我现在想来,一个村的汪兴家族不可能绝了户,从挖出的汪姓尸骨来看,也没有刀砍斧剁火烧的痕迹,应该和“五胡乱华”没有关系,有可能是因生活所迫迁到了外地,至于汪精卫和我村姓汪的有没有关系,只有鬼知道,但愿没关系,我们村可不想和大汉奸扯上关系。
人活着有个住处,死了也得有个归宿,灵魂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狱,皮囊还得要埋在土里,我们村的人也不例外。我们村的人死了,都要埋在老西北。关于老西北,我得说一下,特别是这个“老”字,在我们家乡是当“更”、“特别”来讲的,比如,说这个人很老实,用我们家乡的话应该说“这个人老么实在了”,身体受了伤很疼,我们会说“老疼了”。我们村把紧邻村子西北方向的土地叫西北地,离村更远,西北方向的土地叫老西北地。把死了的人埋在老西北地里,是让那些先人住得清净一些,不受活着的人打扰。
孩子们不听这个,偏偏去打扰那些先人。生产队的时候,社员们不像现在的村民那么稀罕土地,近便处的地里都种不出好庄稼,更别说那些长满杂草野菜的坟茔地了。胆儿大的孩子,爬到坟头上,很快打满一筐。但是,有一个坟头,大人是不允许孩子们去爬的,因为那个坟里埋的人救过全村人的命,算起来,我应该叫他爷爷,但不是有血脉关系的那种爷爷,我姓陈,他姓刘。刘姓是我们村的大姓,人口很多,和村里的赵姓不差上下。这个救过全村人性命的人的坟,被孩子们称为太监坟,就算是姓刘的孩子也这么喊,但是,明面上,大人们是不会这么喊的,特别是当着姓刘的人家的面,不过,私底下,有些大人也会喊太监坟,甚至一些和坟主血缘较远的刘姓成员也这么喊。
太监坟里埋的人叫刘大义,是原省钢铁厂副厂长刘树华的父亲,也是县工商局退休女干部刘英菊的父亲,刘树华和刘英菊是沾了中日建交的光,从农村被招工改变的命运。他们的母亲是日本人。
在我们周围几个村子,有这样的口头禅:你装什么装,你装人家刘大义来个。仔细分析,这句话可能是说刘大义不光娶了个日本老婆,还有一双不用种地的儿女,谁牛也牛不过刘大义,再说了,世上被称为太监的人,还有谁能儿女双全?李莲英都做不到。
有关刘大义的事,我小时候从村里人讲的“瞎话”里了解了不少,长大了,又从老支书和退休文教助理那儿作了详细了解,刘大义的一些事,逐渐清晰起来……
我们村在清朝咸丰朝以前,并不叫刘家庄子,那个时候村里姓刘的还没占上风,赵姓还是村里的大拿,村子理所当然地叫赵家庄。太平天国闹得正凶的那一年夏天,山东北部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把赵家庄正在晾晒麦子的大户刘宝贵冲了个措手不及,场院紧挨着村里的池塘,麦子大都被冲进了水里,到了秋后,满池塘的鱼个个被麦子喂得膘肥体壮,明摆着有一个好收入。可悲的是,池塘不是刘宝贵家的,也不是村里共有的,它是村里的大财主赵云斋的私有财产,事情变得就有些麻烦了,姓刘的麦子喂肥了姓赵的鱼,一条鱼也得不到,刘宝贵一家当然不服。
刘宝贵和赵云斋都是村里的大户,又是各自家族的族长,平常邻里闹个纠纷都是他俩来处理,现在他俩亲自闹起来,村里谁还能管的了?本来,村里解决不了的事,可以让里长来处理,赵家庄当时属丰台里管辖,但里长和刘宝贵是儿女亲家,赵云斋当然不去。里长不行,那就到乡里吧,偏偏丰乐乡的乡长是赵云斋的亲表哥,刘宝贵又坚决不去。没办法,官司只能打到沾化县衙。公堂上,刘宝贵和赵云斋各说各的理,县令的头都大了,县令的头大并不是因为刘宝贵和赵云斋的官司,他才不在乎是不是刘家的麦子养肥了赵家的鱼呢!县令也无心在乎,因为长毛造反,朝廷兵力匮乏,正严令各地成立团练,协助朝廷抵御长毛逆贼,县令正为此事发愁。站在一旁的县丞见县令为难,附在县令耳边低语了几句,县令脸上乌云顿时散开,他拍了一下惊堂木说,现在朝廷危难时刻,防御反贼是头等大事,尔等区区小事只能是特殊时刻特殊处理。
很快,衙役们弄来一铁锅木炭,点然后,又在铁锅的上面放了一张铁板,待铁板烧红后,衙役将铁板取下,放在大堂的地上,县令对刘赵两人说,特事特办,谁能赤脚走过铁板,池塘里的鱼就是谁的。
赵云斋是位读书人,柔弱书生一个,哪见过这阵势。刘宝贵则不然,练武之人,祖上出过两位武举人,祖传的沾化长拳。刘宝贵二话不说,脱掉鞋袜,快速从钢板上走过,一股猪肉被烤焦的味道立刻弥漫在大厅里。
赵云斋傻了眼,虽技不如人,但也不服,直言县令这样断案不公,要上告到武定府,县令冷笑一声,说,刘宝贵是县衙新成立团练的主要成员,是防御长毛的骨干人物,赵云斋要是想落个破坏朝廷严令各地成立团练的大计,尽管去告好了。
原来,县丞早就知道赵家庄是县里的武术之村,刘宝贵又是武举人的后代,有一身拳脚功夫,县里正愁操办团练缺少骨干力量,所以才向县令献此计策。
池塘里的鱼分了一大半给了刘家,刘宝贵也领着几个族人参加了团练,赵云斋气得长了一场大病。
一八六八年农历四月,西捻军张宗禹部,在天津一带与清军作战失败,转战武定府各州县,经海丰城流窜到沾化县镜,四次进攻县城没有成功,在沾化县境内活动两月有余,后在官兵和团练的追剿下,逃入利津,但不知何故,在离开县镜的那天晚上,捻军突然回窜到赵家庄,将赵家庄财主赵云斋的家产洗劫一空,赵云斋左臂被砍掉,赵云斋的小妾被四五个捻军蹂躏,跳井自杀。有关捻军突然杀回赵家庄一事,后来流言四起,有的说是有人给捻军通风报信,也有人说根本不是捻军干的,是县里的团练假扮来敛财的,等等,但各种传说都没有真凭实据,不过,赵家和刘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因为刘宝贵是县团练的三号人物,赵家也无计可施。
刘宝贵在抵御捻军的作战中立了大功,县令上报武定府给予嘉奖,上报前,刘宝贵提出要将赵家庄改名为刘家庄子的要求,县令痛快的答应了。
经此一劫,赵氏家族在村里的势头顿减,加上村子又被改名刘家庄子,以刘宝贵为首的刘氏家族,甚嚣尘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历史的车轮眨眼来到了一九一二年,刘家庄子赵挺禄的二公子赵新年回到了村里。赵新年自打八岁起,就被赵挺禄送到济南亲戚家上新式学堂,去年回家过一次,头上的辫子不翼而飞,留了一个村里人从没见过的发型,村里的男人都来他家看西洋景,女人则从门缝里瞅着掩嘴窃笑。赵挺禄只好找了一个大毡帽子,让赵新年戴上。这才几个月的时间,赵新年又回来了,而且是趾高气扬回来的,原来,今年二月份,国民政府成立,沾化县县衙改为县公署,巩思忠任首任县知事,赵新年就是随巩思忠回来兴办新式学堂的。
正所谓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用我们老家的话来说,老老影儿(太阳)能常晌午吗?
赵家的人在县里做了官,刘家庄子的赵姓家族自然扬眉吐气,放鞭放炮,好一通热闹,村里的刘姓族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热闹是闹给他们看的。
刘家庄子刘姓家族的族长刘瑞祥近几年气儿非常不顺,气儿不顺的原因并不是日子过得不好,相反,他家的日子十分火腾,村后边的水浇田有他家七八十亩,家里长期雇着两个扛长活的。刘瑞祥之所以唉声叹气,是因为他家的香火不旺,做为刘姓家族的长房长支,从他父亲那辈儿起,直到他四岁的孙子刘大义,都是辈辈单传,他的儿子刘建顺连生六个女儿后,四十六岁上才给他生了个孙子刘大义,想法给儿子讨房小妾一直是刘瑞祥的心上事,可儿子爱打人的疯病让媒人望而却步,孙子刘大义就成了家里的宝贝。
“唉!也不怪姓赵的张扬,人家是人旺财也旺,二儿子又成了衙门的人。”刘瑞祥抽着水烟袋,叹了口气,瞅着院里玩耍的刘大义,自言自语道。
的确,做为赵姓家族的掌门人,赵挺禄家的香火就是旺。赵挺禄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他自己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赵新端已经结婚,给他生了两个孙子,大孙子赵守财和刘大义同岁,二儿子赵新年、三儿子赵新宇都还未婚。
“青云死哪儿去了,怎么不管你弟弟,大义又摔倒了。”刘瑞祥忙不迭地把水烟袋往方桌上一扔,拐杖都来不及拿,蹒跚着朝院里走,他前几年和进村的土匪打斗伤了腰。
青云是刘大义的三姐,平常,青云负责照看刘大义。
刘瑞祥一边拉起孙子,一边冲着儿子住的跨院骂道:“你个死妮子跑哪儿去了,也不看好你弟弟。”
“来了,来了,”刘瑞祥的儿媳妇月娥手上粘着白面,一溜小跑,从跨院里窜出来,她心里非常明白,公爹这是明着骂孙女,实际是在骂她,怪她没找管好他的宝贝疙瘩。
“爹,青云去东院二婶子家拿鞋样了,我想给大义做双鞋子,他这脚长得也太快了。”月娥解释说。
刘瑞祥一听说青云是为了给大义做鞋子出去了,心里的火消了一大半,一边拉着孙子的手,一边说:“走,跟爷爷回屋,爷爷给你拿桃酥。”
青云今年十六岁,出落的亭亭玉立,要不是那双小脚没缠好,绝对是一等一的美女。她从二奶奶家拿鞋样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骑马回县城的赵新国,一身怪异服饰的赵新国停下马,好奇地打量青云,问青云是谁家的闺女。
青云的脸红得像刚染了的红布,不敢正眼瞧赵新国,也不敢搭话,低着头和赵新国擦身而过,身后传来赵新国的大笑声。
青云正是怀春的年龄,刚才被赵新国一问,心尖儿突突直跳,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心头滑过。骑马男人的衣服怎么想都是那么好看,比村里教书先生的长袍都好看。
青云回到跨院,她娘嘱咐她:“快去照管你弟弟,你爷爷生气了,说话小心点。”
青云是位非常传统的女孩,很听爷爷的话,也很怕爷爷,她知道爷爷心里没有她姐妹六个,爷爷心里只有他的宝贝孙子。
刘瑞祥没有给孙女放脸,要不是大义执意要让姐姐哄,他现在才不舍得让青云把大义带走呢!
“别把小儿领到远处去,近便处哄着就行。”看着青云背着大义走到院里,刘瑞祥不放心地喊。
小大义可不听那一套,听着村西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央闹着姐姐去看热闹。青云无奈,和娘打了声招呼,背了弟弟,小心翼翼地朝村西头走去。青云背着弟弟在离赵挺禄家门口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来,鞭炮声那么大,她可不想震了弟弟的耳朵,再说了,门口围了那么多人在看敲锣打鼓,一个女孩子家,可不能凑那热闹。小大义也许害怕生人,姐姐停在人群的远处,也没再哭闹。
姐弟俩看了一小会儿,穿着开裆裤的小大义突然就地蹲下,青云起初认为弟弟撒尿,后来见大义拉开了粑粑,连忙把大义从街中央挪到背静处,把屎拉到大街上,被人踩了,爹娘又得招人骂了。
青云往衣服兜里掏了一下,没带草纸,眼睛四处踅摸,发现街对面有晒干了的玉米叶子,她想给弟弟擦屁股用,就在她弯腰捡拾玉米叶子时,街对面传来大义撕心裂肺的哭声,青云连忙扭头察看,我的老天爷呀,一条大黑狗已经把大义扑倒地上。青云什么也不顾了,尖叫着朝街对面奔去,黑狗见有人来,而且是拼命的样子,只好呲了一下牙,列了个架势,不情愿地跑了。
青云开始认为,黑狗只是为了吃屎把弟弟扑倒了,可她很快感觉到不对劲,大义一副昏死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往大义裤裆里一看,可不得了了,大义裤裆里血呼啦啦一片,青云哼了一声,瘫坐在地上。
最先跑过来的是刘三愣子,他抱起大义就往老中医家跑,一边跑,一边向后面的人喊:“快去和瑞祥爷爷说说,他孙子的小鸡鸡被狗吃了。”
老中医于志高看着大义的裆部,摇着头对赶来的刘瑞祥说:“孩子被狗咬得不轻,我先上点止血药,还是赶快把孩子送到县城南关大生堂,让丁先生给瞅瞅,或许还能保住部分。”
刘瑞祥和于志高关系很好,于先生的话,自然听得进去,他哪敢怠慢,让长工“三鞭子”套了骡子车,直奔县城而去。
村里人养狗的很少,也就是村里那几家吃得上饱饭的人家,而黑狗,只有赵挺禄家中有一条。大义的爹刘建顺这几天正闹疯病,见家里的人突然少了不少,爹和媳妇都不见了踪影,他就询问另一个长工刘墩子,家里人都去哪儿了,刘墩子知道少东家正犯疯病,起先不敢说,急得刘建顺一个大甩背就把刘墩子摔到地上,刘家可是祖传的武艺,笨汉子刘墩子哪是对手,只好说出了实情。
一听赵家的狗把自己独苗的小鸡鸡吃了,刘建顺再疯也知道刘家塌了天,二话不说,从碾房里抄起一根磨棍,嗷嗷叫着杀奔赵家。
刘建顺一路咋呼早就惊动了赵挺禄一家,赵挺禄和大儿子赵新端、三儿子赵新宇一人一把铁锨早在大门口等着了,疯子和赵家三人无话可说,赵家父子和疯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接开打,一番打斗下来,虽说赵家父子将刘建顺死死地摁在地上,但赵新端的左腿被打折了。赵新宇见大哥的腿被打断,抄起刘建顺拿来的磨棍就要往刘建顺的腿上打,赵新国正好赶到,大呵三弟不想坐牢的话就把棍子放下。看热闹的村民刚才不敢近身劝架,现在见两家都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什,纷纷上前劝阻。赵新国看着疼得呲牙咧嘴的大哥,指着刘建顺,叹了口气说:“绑了,交给县公署处理吧!”
半月后,骡子车把刘瑞祥和孙子大义拉了回来,躺在车厢里的刘瑞祥逢人便说:“祖宗保佑,孩子的蛋蛋还在呢!”
村里人不相信,传得很炫,有说孩子那一挂搭都被黑狗吃了的,也有说只剩下那两个球球的,甚至有人说皇帝不退位的话,大义进宫就不用再挨那一刀了。
疯子还在县里押着,刘家只好卖了十亩好地,搭救刘建顺。有钱能使鬼推磨,刘建顺很快被放回来,人也从此变得更加疯癫。赵家的人放话说,要不是赵新国向县知事求情,疯子得发配充军,刘家的人根本不信这个。
经此一劫,刘瑞祥终究没熬到新年,断气前,和大义娘月娥说:“不要埋怨青云,刘家就是这命,好好把大义抚养长大,想法讨房媳妇,千万别断了刘家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