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智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刚迈过门槛,就慢慢跪在了地上。刘大义和花云依次去拉,美智子都将手甩开。她环视了一下台阶下面的人群,用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我的丈夫是个刽子手,他不仅欺负你们,还拿我当动物看待,他对中国人犯下了滔天大罪,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如果你们觉得他的死还不能让你们解气,那就把我的命拿去好了,请不要为难这家人,他们全家都是好人,拜托了!”
台阶下面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这个鬼子娘们会说中国话,更没想到鬼子娘们面对生死这么从容。刘大义全家更是感动的不得了,美智子这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刘家解围。
刘三愣示意花云赶紧将美智子拽起来,并指着刘二娃等人说:“听到了吗?咱总不能不如一个女人吧!怎么安排她,上级自有政策,以后别再为这事来找大义家的麻烦,大义可是救了全村人的命。”
刘三台呵斥着儿子等人走了,刘三愣嘱咐了大义别让美智子单独出院儿一类的话后,带着民兵去了村北。月娥爱怜地牵着美智子的手说:“也是个没坏心眼儿的人,可惜嫁错了人家。”
刘家庄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九月二日上午九时,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主甲板上举行。九月九日上午,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中国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
九月十号下午,刘大义在县城参加完游行活动回到家,高兴地告诉美智子,县里说了,她愿意回日本就回,不愿意回的话,就留在中国,并劝说美智子,最好先在中国待段时间再说,因为美国人占领了日本,大街上到处是横冲直撞的美国大兵。美智子感谢刘大义的好意,可她必须回去,她的父母还在广岛等着她呢!
什么地方?广岛?刘大义突然惊叫起来。美智子诧异地看着刘大义,一脸不解。刘大义说,今天在县里游行聚会,听石县长说,日本的皇帝一开始想和美国人杀个鱼死网破,双方死了不少人。美国人急了,在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了两颗原子弹,把这两个地方的人都炸死了,这种炸弹太厉害,一颗就能灭了一个很大的地方,所有房屋和人都炸成了粉末,听说多少年......
刘大义还没说完,坐在炕沿儿边上的美智子突然闷哼一声,一下子出溜到土炕下面,昏死过去,吓得月娥大喊花云赶紧去找于中医。
匆忙赶来的于大清让大义把美智子平放在炕上,然后用力掐她的人中,一会儿,美智子出了一口粗气,睁眼看了一下,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于大清说,她这是急火攻心,是想到或听到万分着急的事造成的,他开几副中药即可,不过,病人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刘大义懊恼地一拍脑袋,明白了美智子发病的根由,她明明说父母都住在广岛,自己怎么还和她说广岛被原子弹炸没了这事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该走的的美智子没有走成,因为她觉得没了家,还不如在这个善良的人家住着呢,就算是暂时的,也比回到那个不能住人的废墟好。该回来的青云回来了,她有家有亲人,特别是有望眼欲穿的老娘。
快五十的青云看上去比花云和新云都年轻,穿着时尚的旗袍,乌黑的高跟皮鞋,头发像小叔子赵新宇家的卷毛狗,脸上细皮嫩肉,羡慕的花云不住摸三姐的脸。青云看到头发花白的母亲,跪在地上,搂着月娥的腿放声痛哭。
母女俩一通好哭过后,月娥这才把守旺拉到怀里,抚摸着外孙黝黑发亮的头发,嘴里叨叨着:这小的都十岁了,媛媛都该嫁人了。
青云抹了抹眼泪说:“先是在重庆的大学里闹着抗日,鬼子被打跑后,他爸爸在省府给她谋了份儿差事,本来说好一块儿回家看姥姥和小舅,可又忙着清查汉奸财产,请不了假,忙过这阵儿,会来看您的。”
月娥说:“孩子们干大事要紧,狗剩也是天天不着家,十九的大小伙子了,嫌他爷爷的梭镖不好使,缠着小姑夫要抗真枪呢。”
青云笑了,说:“我说呢,怎么没见狗剩,现在鬼子被打跑了,天下太平,扛枪没啥危险了,哎?怎么没见大义和老五?”
花云抢着说:“你还不知道呢,老五和俺小叔子志刚成了一家人,大义去县城看老五和他七哥去了,新云、志刚、巴老七都是八路军的人。”
一直怯生生没说话的守旺突然开口说道:“八路军不都是共匪吗?”
青云变了脸色,严厉呵斥儿子:“别胡说八道,都是中国人,都打过鬼子,哪来的匪?”
守旺犟道:“就是!爸爸说了,打跑了鬼子,就该收拾八路军了,不能养成老虎。”
青云要打守旺,月娥连忙把外孙搂在怀里,说道:“也别管这军那军的,让老百姓过上安分日子才是好军。”
花云吓得不轻,走到守旺面前,抚摸着他的头哄劝道:“俺守旺是个好孩子,这话可千万别到外面说。”
美智子从里间屋走出来,青云诧异地问这是哪位亲戚。月娥把美智子和大义的事说了一遍。青云变了脸色,连说了好几遍“这怎么了得”。月娥担心青云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连忙解释,美智子和那些鬼子兵不一样,是个苦命的人,县里都审核过了。青云说,八路军也太草率了吧,省城的日本人都得过堂几遍才行。美智子看出刘大义这个姐姐和别的姐姐不同,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敢多说话,只顾低了头看着脚尖不言语。
刘大义到县城看望五姐和五姐夫,主要还是为了美智子如何安排的事。五姐是二区的妇女主任,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五姐夫姚志刚身上的担子更重,县城的治安可马虎不得。可美智子的事情确实是个难题,没有先例,姚志刚亲自找到范书记和石县长,石县长又亲自给杨国夫司令员打电话,杨司令说怎么没有先例,有的日本女人还加入了八路军,她既然是一般家属,又救过中国人的命,那就尊重她个人的意愿,走留随便。
刘大义心里有了定心丸,脸上荡漾着喜悦,他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步子从没像现在这样轻便,看着隔几步就插着一面红旗的街道,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街上的商铺大都恢复了营业,有些老板,刘大义认识,也有一些近几天才开业的商户,老板面孔陌生的很。
“好小子,这几天正想抽时间去刘家庄看干娘,没想到碰到你了。”
穿着一身灰色八路军军装的巴锐武,从身后喊住了刘大义。刘大义好久没见七哥了,高兴地握着巴锐武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巴锐武听说干娘身体很好,高兴地拍着刘大义的肩膀说,先随他到独立团团部,等会走的时候,给干娘捎上几斤孙麻子的桃酥。
独立团的团部设在原来的伪保安大队院里,武胜原来住的小院成了独立团的伙房。刚进大院,巴锐武指着当伙房的小院说:“怎么样,再回来给俺们做饭?当然不能给俺一人做,俺和战士们吃一样的饭,这叫官兵一致。”
刘大义摇着头说:“你可饶了俺吧,一想到给当兵的做饭心里就发怵,给鬼子当伙夫提心吊胆落下病根了,再说了,你干娘这么大年纪,俺也该伺候几天了,快四十的人,从去周村开始,几乎没在她老人家跟前尽过孝。”
巴锐武叹了口气说道:“唉!要是领导允许的话,俺也解甲归田,回家伺候老娘,她老人的身体还不如干娘。”
刘大义说,他过几天要去看看大娘。巴锐武劝道,还是别去,他又回不了家,老人会联想到他。
刘大义坐在团部的椅子上,好奇地问巴锐武最近干啥了。巴锐武听了,哈哈大笑,问刘大义,当兵的带枪干啥,刘大义说当然是打仗了。巴锐武右手食指指着刘大义的脑袋说,明知故问。
巴锐武的部队参与了解放沾化县城后,又在杨国夫司令员的率领下,参与了解放惠民、阳信、无棣的战斗。前天,奉上级之命率部返回沾化,准备对部队进行改编。
刘大义问巴锐武,那个祸害沾化县的刘佩忱抓住了没有?巴锐武遗憾地说,让他跑了,听说跑到了济南,被人保护起来了。
两人说话间,单金来走进了团部,见到刘大义,高兴地咧嘴大笑,摇着刘大义的双肩说:“大义兄弟,黑了,壮实了,真想你呀!”
刘大义握着单金来的手说:“俺也真想你们,只可惜富贵哥和王钰没走上正道,也不知他俩咋样了。”
单金来说:“人各有志,又都不是小孩儿,走那条道不用别人教,不过,他俩好像跟了你们村的赵守财,投了国民党。”
刘大义一点也不惊讶,他乐呵呵地说:“小日本被打跑了,现在说说以前的事也无所谓,俺进了宪兵大院后,不久就发现赵守财不像是真心投靠鬼子,有一次鬼子设计绑架考验他,俺碰巧提前听到了消息,点拨给他,他才躲过一劫,崔南停去霍霍刘家庄,是俺和他合作,把那个杂碎逼回了县城。”
巴锐武说道:“杨司令说了,基本可以确定赵守财就是国民党军统派在沾化的卧底,县大队伏击夏友亮那次,从后面包抄的神秘队伍,可能和他有关。”
刘大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七哥,崔南停现在怎么样了?八路军能饶他一命?”
巴锐武说道:“饶他一命?他的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为了讨好鬼子,把国宝献给强盗,还因此逼死大舅哥,对县城的老百姓横征暴敛,死心塌地的充当鬼子的吹鼓手,乡下发生的多起杀人强奸惨案,都与他和他的手下有关,诬陷八路军强奸了他老婆、杀死了他儿子,被抓后还疯狂叫嚣和八路军势不两立,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得陪他儿子去了。”
单金来咬着牙说:“富贵不愿意投奔八路军,俺估计和他有关,俺表弟和七哥翻脸,也是这个杂碎挑拨的。”
巴锐武说道:“那都无所谓了,他们投了国民党,咱们投了共产党,反正都是中国人,一个国家总不能有两个政府吧?早晚还得一块儿共事。”
刘大义在团部吃了两个窝头和一碗豆腐汤,带着巴锐武给娘买的桃酥回了刘家庄。一进门见到三姐,高兴地嘴巴咧到后脑勺,抱起守旺就转圈儿。大丫嘟着嘴说,小叔就会转圈圈儿,奶奶也敢抱着转。青云见到念念不忘的弟弟,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连忙打开带来的箱子,拿出一大堆给大义买的礼品。大义特别喜欢那只黑色皮表带的外国手表,翻来覆去地看那一圈圈转动的表针,青云教了他好几遍,还是看不准时间,急的守旺直喊“小舅太笨”。
天黑之前,青云去了一趟赵家,把赵新年给他三弟和大嫂带的礼品送到。也许是赵挺禄和刘建顺都故去多年的缘故,赵新宇对二嫂很是热情。青云听说侄子赵守业死于非命,心里不免一阵难过,但对县大队杀人灭口之事觉得蹊跷,赵新宇也说不像八路军的一贯作风,但守财说是八路军做的。青云问守福可有消息,赵新宇的脸一下黯淡下来,二儿子守福八年前在北京的学校失踪后,至今没有音信儿,怕是凶多吉少。青云只能安慰赵新宇,说不定躲在那个地方,现在鬼子被打跑了,也许哪天就回来了。
第二天,秀云、香云陆续来到娘家,大义早晨起来就跑到县城把新云喊回来,姐们五人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吃过中饭,一块到老西北的坟茔地给爹上了坟。青云离开沾化时,爹虽说依旧疯癫,但总还活蹦乱跳,这次回来,只见到一堆黄土,心中如同刀剜,跪在坟前嚎啕大哭,其她姐妹费了好大气力才将青云劝回家。
青云只在家待了三天就赶回了济南。临走前,跪在月娥面前,母女俩有万般的不舍,大义看着姐姐给的手表,催促别误了去济南的车,毕竟一天只有一趟,过段时间,三姐还会回来。别说是刘大义,就是刘家全家,谁也不会想到这是青云最后一趟回娘家,二十多年后,青云死在了台湾。
人就是禁不住念叨,青云走了没几天,赵守财回来了,他是被老婆隋青红抱回来的,严格地说,是被他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把骨灰抱回来了。是的,赵守财死了,而且死得很光荣,八路军沾化县政府的人都派要员参加了他的葬礼。
国民党山东省政府写给沾化八路军的公函上,明确写到,党国战士赵守财,率队在天津海域接受天津日军海上警备大队投降时,与顽固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发生激战,不幸遭到日军手榴弹轰炸,身体被炸得面目全非,壮烈殉国,望贵军协助操办后事。
先行赶到的两名国民党军官在姚志刚的带领下,来到刘家庄。赵新宇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鬼子都投降了,自己的亲侄子还被鬼子打死。国民党军官解释,赵烈士卧底鬼子军营八年,身份公开后,深受鬼子忌恨,他受降的日军天津海上警备大队,有两人来沾化培训过王钰的队伍,和赵烈士混得很熟,受降时见中国这边的主官是赵守财,立刻明白了他的卧底身份,恼羞成怒,煽动其他日军发起了攻击。
隋青红坐的汽车随后赶到,赵新宇见侄子化成了一盒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刚刚得到消息的赵守财他娘,一句没哭,没到车前就背过气去。赶来的村里人,不管哪姓,无不难过地泪流满面。
刘三愣带着几个民兵,和刘大义、刘志斗一块儿到了赵家,自打鬼子被打跑后,村里的人们忽然觉得刘赵两家没以前那么仇憋了,村里有啥工作,刘三愣从没对赵家另眼看待。青云走的那天,赵新宇和大嫂亲自到刘家大门口送她,大伙儿看得清清楚楚,月娥和赵新端的老婆拉得很欢实。刘家和赵家的人看来活明白了,外敌面前,自家人没有解不开的仇疙瘩。
刘大义和刘志斗以亲戚的身份,站在摆放赵守财骨灰盒的桌子前哭了一通,他俩是赵守财的上辈,不能跪着哭。刘大义发自内心地哭,不管怎么说,赵守财试图救过他爹,为了全村庄乡爷们儿的安全,斗过崔南停,在宪兵队得到的一些信息,现在看来有些是赵守财故意透露给他的,最关键的一点,赵守财不是汉奸,不光不是,还是打入鬼子内部的抗日分子。刘志斗不知这些,只是作为亲戚,哀嚎两声,走走样子,远没有刘大义那么伤心。
大义和志斗在屋里安慰赵守财的娘和他小叔,刘三愣在院里指挥大家搭建灵棚。赵守财虽说死了好多天,但他的灵魂是第一天回到家里,按照风俗,需停灵三天或者五天。
送灵回来的几个国军官兵和陪同前来的姚志刚还在,刘三愣觉得赵新宇只顾伤心不行,进屋将他叫出。赵新宇按照当地习惯,给送灵的人磕头谢恩,只磕了一个,就被国军军官扶起。军官从车内拿出一只精致木盒,递给赵新宇,盒子里放着省府颁发的奖章和抚恤金,还有戴笠局长签发的嘉奖令,务必收好。赵新宇挽留军官等人吃饭,军官拒绝,马上要赶回济南。国军军官上了车,又突然摇下车窗玻璃,告诉赵新宇,赵长官信奉道教,县内有道观的话,最好找几位道士为他超度一下。
姚志刚没有去大义家,随国军的车回了县城。临上车前,告诉大义,新云和隋青红关系不错,明天可能回来帮着隋青红料理后事。
送灵的人走了后,赵新宇安排族里人给亲戚报丧,他和嫂子侄媳妇商量过了,守财是为国家而死,丧事要办五天,而且要风风光光地办。赵家人没有孬种,守财当翻译官时,四邻八巷的人没少骂赵家。赵新宇想起军官让他请道士的事,问刘三愣八路军是否允许。刘三愣拿捏不住,这事得问区里。刘大义出了个好办法,他明天早起去县城,县里允许的话,直接把迎仙观的道士带来即可。刘三愣和赵新宇都应允。
赵新宇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去屋里问侄媳妇,二哥新年一家怎么没跟来。隋青红说,守财的丧事,省府在济南已经举办了追悼会,二叔一家参加了,沾化是共产党的防地,他身为国军高级将领,不便在共产党的地盘上活动。赵新宇很生气,骂二哥说的就是屁话,什么共产党国民党的,打跑了鬼子,还想继续窝里斗吗?隋青红说,那些事,她一个女人家也弄不明白。赵新宇说,二哥不来,怎么也该让二嫂和守旺回来,现在倒好,家里连个给守财摔碗儿的都没有,让族里的晚辈代替,怎能不让别人看笑话?隋青红说,二婶虽然刚回去,但为了守财的事嚷着要回来,二叔不允许,说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危险得很。再说了,守财怎么没有后,我肚子里的是啥?我带着儿子摔就行。赵守财的娘听了,搂着隋青红大哭,这可是守财的遗腹子,万万不可有闪失。
刘大义第二天早早地赶着驴车去了县城,先找到五姐夫,姚志刚又找到范书记。范书记说,请道士有何不可,共产党不信这套,可不反对别人这么做,信仰自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