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喜越发地怀疑刘大义,刚刚一会儿的事,他就忘了还剩多少张饼,饭后两人数的清清楚楚,记性不大,忘性倒是不小。刘宝义的话,让刘庆喜有了检查饼数的由头,他一边把笼屉上的砖头拿开,一边说道:“宝义哥说得怪吓人的,俺就不信包子让鬼吃了,这饼真要是没了,俺从此就信世上有鬼。”
刘大义好像琢磨出一股味道来,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刘宝义心里打鼓:坏了,大义哥变貌失色的样子,看来真是他拿走了包子,说不定把饼也藏在身上了。
“一、二、三、四……”,当刘庆喜嘴里喊出“七十六”时,刘大义突然大叫一声:“闹鬼了,明明还剩六十五张,怎么多出了十一张,天啊,昨天少了十一个包子,今天多了十一张饼,闹鬼了,绝对闹鬼了,这个院子就是有些邪,那年过年,俺家的饺子都跑到这个院里来了。”
刘宝义一阵脸红,他明白刘大义可能是明白了他和刘庆喜的意图,故意刺激他,还好没像前一次因为炼钢的事明说,连忙打岔:“什么鬼呀怪的,庆喜记得很清楚,就是七十六张。”
刘庆喜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怀疑,仍旧不住地嘟囔:“夜来(昨天)那十一个包子跑哪儿去了呢?”
刘大义把脚底下的一只铁皮泔水桶狠狠踢了一脚,烟袋往肩膀上一撘,冷笑着说:“那还用说嘛,俺偷吃了!你俩有法使吧,有本事天天蹲在食堂里,老子不伺候了。”说吧,摔门而去,刘宝义和刘庆喜愣在那儿。
刘宝义很快反应过来,听到那边关大门的声音,高声喊道:“大义哥,你别误会,俺俩是你为你好,几个包子牵扯到政治问题,你不懂里面的严重性。”
院墙那边传来刘大义的声音:“你快干点正事吧,一天天的除了吹就是吹,地瓜都让你吹到沟里去了,几个包子,能出啥事?不管谁吃了,都比吹跑了好。”
刘宝义的鼻子都被气歪了,这是刘大义第二次不给他面子。前段时间大炼钢铁,刘家庄大队的钢铁斤数怎么也上不去,他找刘大义商量,把刘氏家族的宝贝从祖坟里挖出来充数,被刘大义一通臭骂。这次又说些混账话,也就是本姓兄弟刘大义,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让民兵抓起来,这不是明摆着破坏大跃进嘛!损失一些地瓜怎么了,还不是把趾高气扬的马春玉打败了?
刚收秋的时候,公社搞了一次夸富大会,无非是比赛哪个大队产的粮食多。十几个大队的大队长在刘宝义和马春玉面前败下阵来,剩下的两人更是挣得面红耳赤,粮食都报过了,只好把柴草、鸡鸭、粪肥都加倍地往上抬数量,马春玉甚至把牛肚子里牛胎都算上了。刘宝义眼看败下阵来,突然拿出了杀手锏,把一直没报的地瓜亮出来,他站在方桌上高声大喊:“俺们大队的地瓜一亩产三万斤,个头和羊头一样大,吃不了,扔在地里让孩子们当球踢。”
众人一片哗然,台下有人起哄:“咱们都去刘家庄大队参观学习一下,看看他们的地瓜有那么大吗?”
最兴奋的当然是公社领导,赵守福被各大队领导的高涨情绪深深感染,他兴奋地拍板决定,明天早晨,全体大队干部到刘家庄参观学习。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了。回到刘家庄大队的刘宝义冷静下来,如何应对明天的参观,他只能召集大队干部商议。刘庆喜干脆利落,还商量个屌,每个生产队出一千斤地瓜,选两个地块,往地里撒吧!再把一些地瓜藤扔到沟里,上面扔一些大个的地瓜。刘宝义说,不能让公社领导看出是刚扔的。刘宝奎出了一个主意,派一些社员,牵着牲口,在地里转几圈,有些地瓜就烂了。
第二天,参观学习的人竖着大拇指走了,刘家庄大队的沟里多了一些烂地瓜……
刘庆喜听刘宝义和刘大义隔着院墙置气,感觉自己有些挑事的嫌疑,赶紧出来灭火,
说话声音很大,既让刘宝义听到,又让院墙那边的刘大义听见:“算了吧,就是几个包子的事,咱兄弟仨不说,没人知道,俺总觉昨天数错了。”
刘宝义就坡下驴,对院墙那边喊道:“大义哥,你别像孩子一样置气,信也罢,不信也罢,俺俩是为你洗清嫌疑着想,你静下心来会想明白的,这事就算过去了,至于怎么回事,咱都不再提了,传到公社可不得了,俺俩这走了啊,大门虚掩着了,今天可是你值班。”
刘大义被怀疑尽管很生气,但也知道大队长是为了公事,再说了,他不是也纳闷这十一个包子去哪儿了嘛。包子事小,破坏大跃进的形势事大,能不惹事尽量不惹事吧,自己心里没鬼就行,该值班还得值班。
三人都不想再提这事,可事就不按着人想的方向走,十一个包子,在周一的早晨竟然发酵起来,甚至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人喝口凉水都塞牙”和“人走时气马走膘”这两句话,用在姚宝庆身上最恰当不过了。姚宝庆是响铃村人,和姚志刚家没出五服,家境比姚志刚家殷实许多,他爹从没把姚志刚的父亲“三鞭子”放在眼里,总害怕志刚家去借粮食,看不出两家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姚宝庆四个姐姐,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比别人多读了几年书,十八岁娶于家庙村牲口经纪于振林的女儿为妻,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不幸的是,他老婆在四七年得了“气鼓”病死了,因为孩子太多,一直没能续弦。刘家庄子小学刚建立时,李弘盛、隋青红、于六指成了第一批教师,他就后悔没能及时找姚志刚推荐,幸运的是于六指被隋青红杀了,隋青红也死于非命,他才有了当老师的机会。他很会给公派教师李弘盛溜须拍马,李弘盛成了区里的教育专干后,推荐他到丰台速成师范学习,回来成了公派教师,一时间有些春风得意,续弦之事也提上日程,三天两头往“李巧嘴儿”家跑。“李巧嘴儿”还真给他物色了一头,就是苏才根的女儿花兰,经过“李巧嘴儿”的软磨硬泡,苏才根还真答应了,甚至收了姚宝庆的彩礼,没想到花兰早就心属副区长赵守福,苏才根只好将彩礼退给姚宝庆。“李巧嘴儿”把彩礼拿到姚宝庆家后,又耍开了巧嘴,他不是不卖力,是姚宝庆的实力没人家副区长大,把姚宝庆说得窝了一肚子火,好像是赵守福抢跑了他的老婆。
也该着豆豆这孩子倒霉,吃不了的包子放在家里多好,他偏偏装在书包里,不是怕他三爷爷发现了揍他,就是听了钢头的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早晨上自习课,一向迟到又经常欺负他的于青贵经过他身边时,把他放在课桌上的书包一把揪到地上,两个包子滚了出来。看到的学生立刻喊了起来:“快看呢,赵成仁偸食堂的包子。”
五年级教室里炸了锅,别说大人了,孩子们都知道,现在除了公共食堂,谁的家里都不允许生火做饭,更不能在吃饭时从食堂里往外拿吃的。于青贵是于六指的儿子,他爷爷掐着他耳朵眼嘱咐,他爹是地主赵新宇的侄媳妇杀死的,但并没说他爹死在想“好事”上,于青贵经常欺负赵成仁就是这个原因,要不是四年级的钢头护着,他能天天打得赵成仁不来上学,班主任姚宝庆又不喜欢赵成仁,学习好也不喜欢。于青贵赶紧将赵成仁偷包子的事报告给了班主任。
赵成仁偷包子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事很快传到钢头和甜瓜的耳朵,两人吓得不轻,赶紧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给赵成仁使眼色,还恶狠狠地做出一个扇脸的动作,警告赵成仁不要说出他俩。事情很快被姚宝庆问了一个水落石出,赵成仁承认他在刘树华家做作业时,趁上茅房的机会,爬院墙偷的包子。姚宝庆赶紧将情况向大队长刘宝义做了汇告,没想到刘宝义轻描淡写地说,孩子淘气,有啥大惊小怪的,老师罚他站就是。姚宝庆有些失望,也不敢说什么,小学毕竟是人家刘家庄大队的。
于青贵放了早晨学,回于家庙食堂吃早饭,将这件事告诉了爷爷。他爷爷终于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声嚷嚷刘家庄大队地主的孙子偷拿食堂的包子,这明摆着是地主狗崽子破坏社会主义大食堂,对过去的穷人过上好日子心生不满,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坏心眼,肯定是他爷爷在背后教唆。
事情变得有些不可控了,等赵新宇找到刘大义说情已经晚了。公社社长赵守福因为赵成仁是他的侄子,更不能袒护,共产党的干部绝对不能徇私情,尤其是牵扯到大跃进的事。可怜的赵成仁在全公社师生大会上做检查,机械地读着班主任姚宝庆给他写的检查书。同时登台的还有刘家庄大队五年级学生于青贵,不过他不是做检查,而是向全体师生宣读他是如何发现地主狗崽子破坏公共食堂的,他的报告书,同样是班主任老师姚宝庆写好的,他只管照着读就行。
赵成仁被开除了学籍,从始至终没提钢头和甜瓜的事。钢头也没敢把这事向他爹刘大义坦白,找了个机会,表兄弟俩狠狠揍了于青贵一顿。可惜的是赵成仁,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几乎和哑巴一样。
大队长刘宝义给大义的媳妇刘美枝派了一个“公活”,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逮来两只半大猪崽,放到大义家闲置的猪圈里养着,每个月给刘美枝两元的报酬,大队保管员刘宝奎每五天送一次猪饲料来。大义向大队提了一个要求,扔到沟里的那些地瓜烂了可惜,可以让他老婆捡回来喂猪。刘宝义考虑了一下,觉得外大队的人不会再注意这些地瓜,马春玉只是开始那几天,偷偷来过刘家庄大队,观察是不是又把地瓜捡回仓库里,刘美枝不怕受累,那就随她去吧。
刘美枝有了活干,不仅把没烂的地瓜捡来,还把一些烂了半边的也拾回家,用刀切掉烂的部分,好的切成片晒瓜干,她甚至把一些新鲜的地瓜藤用独轮车推回家,摘净晒干。由于刘宝奎仍旧按时来送猪饲料,刘美枝捡回的那些东西根本用不到,只能存在偏房空出来的粮囤里,等猪大了再用。散落在沟沿儿地边的烂地瓜和地瓜藤,没用多久,就被刘美枝如同蚂蚁搬家一样拾回家,有些地瓜干子都着雨发了霉,刘美枝舍不得扔,堆在偏房里任由老鼠啃咬。
下了一场秋雨,地里的墒情适合小麦播种。刘宝义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布置秋播事宜。一些地方的小麦亩产量已经达到上万斤,刘宝义感到压力很大,让大伙想个好办法。二队长刘大义提议深翻地,越深越好,牲口拉不动,就用劳力拉帮套;五队长的提议最让大家佩服,他建议多下种子,一个麦粒长出一个麦穗,十个麦粒就会长出十个麦穗,种子下的越多,麦穗就越多;三队长多少有点墨水,常听戏匣子,他说的更让大伙群情激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广大社员想出以前从没用过的种地方法,大胆去想,大胆去做,地里就会给多大的回报。最后各生产队形成统一意见,深翻地、多下种,大胆地向土地要粮食。
热火朝天的秋种景象在刘家庄大队出现了。男女劳力齐上阵,拉犁的拉犁,砸坷垃的砸坷垃,深翻后整平的地块,一头放一口袋麦种,播种的耧,仓门大开,任由种子最大限度地往地里流,同一地块,原来耩麦子的时候,一样大小的耧,耧仓里麦种够来回耩十几趟,现在只够耩一个单趟,到了地头,就从口袋里补充麦种,如果发现耧仓里还剩不少,害怕将来减少了麦穗数量,只好再重耩一边。白天干不完,晚上提着马灯干,原来一个耧耩麦子需要两个人,一人扶耧,一人牵牲口,现在又多了两个提马灯的,一个在牲口前面照路,一个照着耧仓,看种子下去多少。公社书记赵守福对刘家庄大队的干劲大加赞赏,带领各大队干部观摩了夜种现场,号召各大队向刘家庄大队学习,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有些大队的社员白天睡觉,晚上出来耩麦子,似乎只有“挑灯夜战”才能大踏步地迈入共产主义社会。
刘家庄大队在粮食产量方面拔得头筹,成了小马家公社的典型,一雪大炼钢铁运动中的耻辱。刘家庄大队和小马家大队的人口数差不多,土地数还略胜一筹,但炼钢的总斤数不及小马家大队的一半。今年七月份,县里成立钢铁办公室,开始大办钢铁,社员们因为吃食堂闲置在家的铁锅、铁铲、铁腕派上了用场,被动员献出来,支援“钢铁元帅升帐”。
刘家庄大队在原来当做会场的旧场院里,用砖头和土坯建起了一座小土高炉,炉膛不大,烟筒不矮,没有鼓风机,只能用手拉风箱代替,一天下来,最起码拉坏两个风箱,好在家家户户吃食堂,风箱有的是。除了生产农具,勺子、铲子、锅子,但凡和钢铁搭上边的东西,都进了小土炉,就像齐天大圣孙悟空一样,喝铁水,吃铁球,腚里拉出来铁坨坨,一堆黑不溜秋的硬疙瘩像干牛粪一样摆在炉子一边,刘宝义派了两个民兵,持枪日夜警戒,害怕被反革命分子钻空子盗了去,影响全县的钢铁产量。公社领导赵守福,每天骑着“洋车子”到各大队转一圈,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话“加火、加大火,别拖了公社的后腿”。
就算这样,从公社那边传来的统计数字,刘家庄大队的“铁坨坨”斤数,远远落后于小马家庄大队。大队长刘宝义很恼火,也很无奈,小马家大队不会连列祖列宗的棺材钉子也挖出来炼钢了吧?想到小马家大队列祖列宗的棺材,刘宝义忽然想到他爹刘三愣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的一件事。
刘家庄还叫赵家庄的时候,刘赵两家因为刘家的麦子喂肥了赵家的鱼而起了官司,知县为了笼络尚武的刘姓先祖刘宝贵,使出走烧红铁板的计策让刘姓先祖赢了官司,办了团练,在阻击捻军犯境的战斗中立下功劳,不但将赵家庄改名刘家庄,还把刘家团练缴获的一门捻匪铁炮赏赐给刘家庄,铁炮重达千斤,需八个人才能抬上炮架。刘宝贵临死的前一年,一位县内有名的算命先生来到刘家,言说刘家后代中会出两个“疯子”,一位是天煞星转世,一位是地煞星投胎,恐怕会给刘家惹来塌天祸端。刘宝贵付出二两纹银后,算命先生才告诉他破解之法——刘宝贵百年之后,杀人利器随他下葬,镇住双星。刘宝贵还真听了算命先生的话,留下遗嘱,将那门铁炮作为陪葬品。
由于年代久远,刘家庄的人渐渐把这事当成了传说。每年的大年初二早晨,刘姓后代恭送过完年的列祖列宗回地府时,总是指着那个周围栽着柏树的大坟头说:咱这位祖宗的坟里埋着一门大炮呢!
闹义和团的那年,刘大义的父亲刘建顺血气方刚,不顾他爹刘瑞祥的阻拦,带领一众师兄弟,非要刨开祖宗的坟,取炮打洋人,他刚刨了一铁锨土,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其他人也被赶来的刘姓族人轰跑。只可惜刘建顺从那年开始落下了疯病,有人说他冒犯了老祖宗的神威,也有人说他是看见洋人杀中国人太多气得憋了一口气。
刘大义一听刘宝义要刨祖坟,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不过说出的话干蹦脆,想刨祖坟,门都没有。刘宝义是公社的红人,在大队里几乎没人说对他不,见刘大义说话这么决绝,就算很依靠他,也有些生气,口气中不免带了威胁的意思:谁在全国大炼钢铁的档口掉链子,那可是坐牢的大罪。刘大义更不客气,干脆明讲,刘宝义要是敢去刨祖坟,他就敢领着刘建新到县里告状,有人欺负烈士遗属。刘宝义气得摔门而走,回到家越想越生气,后悔不该和刘大义商量此事,找两个社员在大会上提出来就好了,现在再用任何手段,刘大义都认为是他暗中操纵。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中午,他老娘当着他的面,踩着椅子,把一根绳子往房梁上撘,逼着儿子去和大义讲清楚,祖坟里埋着铁炮是谣传,再也不提到老西北扒坟的事。刘宝义见了刘大义,挑起大拇指,不住地说“服了,服了”,看那样子,祖坟里埋着铁山,他也不敢去刨了。
到了十二月份,刘宝义终于释怀,历时两月的全民动手、全党动员的大炼钢铁运动,终于在惠民地委的指示下,沾化县委作出决定,宣告结束。根据统计,全县共炼钢铁十八万四千三百二十一斤,多数是一堆铁坨坨,也不知融化了多少锅碗瓢勺和旧锄烂钉。
年关,年关,又到过年的时候了,刘宝义当上刘家庄领导以来,头一次觉得过年如过关。全大队共六个小队,分在三个食堂,除了第一食堂还存有过年的小麦和白菜,其他两个食堂一粒没存,白菜也剩下没菜芯的白菜帮了,幻想着吃光后公社会从外地调来的希望终于在小年那天破灭了,闻着第一食堂飘出的饺子味,其他两个食堂的人这才明白刘大义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