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进宫门,伺候娘娘蹲尿盆;小太监,睡凉炕,夜壶放不到裤裆上;小太监,打瞌睡,老鼠咬了皇帝的被;小太监,,,,,,
刘家庄子村西南那条羊肠小路上,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跟在大义的屁股后面喊,这些孩子都穿着长袍,头上戴着小帽垫子,布书包统一斜背在肩上,虽然说衣服和帽子的样式差不多,但布料却有天壤之别。刘大义、赵守财和南李村的李金川穿的最好,都是绸子料,其他孩子的衣服大都是当地织的粗布料子,还有几个的衣服上打着补丁。这群刚刚放了学的孩子们,正趁保护大义的姚志刚今天下午没来上学,发泄连日来受到的欺侮。大义是姚志刚的跟屁虫,比大义大两岁的姚志刚是这个由三个村合办私塾的孩子头,也是大义的保护神。
孩子们喊的顺口溜早就刻在大义的小脑袋瓜里,只要姚志刚不在刘大义的身边,孩子们见了大义第一件事就是唱这些顺口溜,八岁的刘大义还不知道这些顺口溜是啥意思,但心里明白一定不是好话,或许和他被狗咬伤过有关系,他问过他娘,他娘说那是孩子们喊着玩儿,他说为啥都追着他喊,他娘说,肯定是眼馋俺大义吃得好,穿的好了。大义当然知道自己比许多孩子吃得好,很多孩子都没吃过咸鸭蛋,更别说那金贵的桃酥了。姚志刚比别的同学口福要好一些,白面馒头和咸鸭蛋是刘大义分给他吃的,大义他娘也经常叮嘱大义,分一点给志刚哥。
姚志刚是“三鞭子”的小儿子。“三鞭子”本名叫姚天顺,家不是刘家庄子的,是离刘家庄子三里远的响铃村,该村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燕王朱棣扫北时,骑兵部队在此驻扎过,村民听了一夜的铜铃声。姚志刚家境贫寒,只有三亩薄田,打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嚼用,幸好和刘家庄子的刘瑞祥沾点远房亲戚,常年在刘家扛活,一家人勉强糊口。“三鞭子”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那是姚天顺拿本事换来的,谁家新买来的骡子、马不听使唤,找他来驯服,从来不会超过三鞭子,第一鞭子,轻抽牲口的屁股,要是牲口还乱踢乱蹦,加了力气的第二鞭子就打在牲口的脊背上,牲口的背上一下子就起了条檩子,一般情况下,牲口大都挨了第二鞭子后,基本老实了,碰到极个别的,第三鞭子就抽到它们的脖子上,这一鞭子可就打出血来了,附近几个村的牲口,没有超过三鞭子的。
孩子的喊声惹恼了刘大义,他回过头,像一只饿极了的狼崽一样,冲着后面的孩子们咆哮了一声,两只手抓紧了那根鞭杆子左右开弓,在空中划了个叉号。后面的孩子们竟一下子被刘大义的气势吓到了。
与其说孩子们被刘大义吓到,还不如说被他手里的鞭杆子吓到,或者说是被这根鞭杆子的真正主人吓到,这根没了鞭绳的废鞭杆儿是姚志刚的,他天天从家里带到学校,进校门时,藏到学校大门外边的柴禾堆里,放了学,再抽出来拿回家,这么做,是“三鞭子”允许的,因为小东家刘大义怕狗。学生们都知道他藏在那儿,可没人敢拿,赵守财那天抽出来个半截,被姚志刚一脚踢到柴堆里,就算是刘大义,只要和姚志刚在一起,这鞭杆子也不许他拿,不过,姚志刚不在学校的时候,刘大义可以拿着,似乎有点尚方宝剑的意思吧!
赵守财很快反应过来,鞭杆子不是姚志刚,管他以后咋样,先扒了刘大义的裤子再说,看看他是不是没了小鸡鸡。一群孩子在赵守财的鼓动下,咋呼着朝刘大义追来。大义吓得一手提着长袍,一手拖着鞭杆子,朝村口的方向飞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志刚哥救命。
就在一群孩子快要追上大义时,突然都站住不动了,大义也停了下来,又回头把鞭杆子在空中左右摇晃打了个叉号。原来,大义和那群孩子一样,远远望到姚志刚正从村口跑来。
出乎刘大义和赵守财那群孩子的意料,姚志刚赶过来后,并没有难为赵守财他们,只是从大义手里接过鞭杆子,瞪着眼,朝着赵守财那群人戳了戳,然后和失望的大义说了声“我也去你家”,就往村口走了。
大义很纳闷,志刚哥可是从来没在傍晚来过他家。据志刚说,是他爹不让他下午来刘家庄子,一是怕晚了回家危险,二是怕志刚住下的话,东家晚饭还得多双筷子,落个赚便宜的嫌疑。
路上,志刚把一块冰糖塞到大义嘴里,大义疑惑地看着志刚哥,这可是稀罕物,就算他家里也不常见,志刚哥怎么会有?
“俺爹从沾城买来的,让咱俩吃。”志刚把一块含在嘴里的冰糖吐出来,稀罕地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激动地说。
大义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大义的爹和娘都在堂屋等着了,一卷铺盖早就捆了个结实,放在“三鞭子”的脚下。
大义的疯爹刘建顺这段时间疯劲儿过去了,也陪着妻子月娥和“三鞭子”两口子唠嗑。刘墩子破天荒地从地里早回来,矗在堂屋的墙旮旯里,听他们说话。
“都收了官家的定钱了,还悠悠忽忽个啥,出去一两年,也赚个活泛钱。”大义娘月娥说。
“三鞭子”的老婆是个很胆小的乡下女人,家里的什么事都是“三鞭子”说了算,自打昨天听男人打定主意要去那个叫欧洲的国家后,一直哭哭啼啼没断,说是去打两年长工就可以回家,可那么远的地方,和一群黄头发红胡子的人打交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就塌天了,听大义娘这么说,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拧了一把鼻涕,在偏襟短褂上擦了一下,低着头说:“东家,老么远了,又去那么老时节(那么长时间),万一有点啥事,家里可咋弄呀!”
“臭嘴子娘们,俺还没走就说丧臭话,刚才接俺拿回来的十块大洋的时候,咋不哭丧个脸?”“三鞭子”瞪了一眼老婆说。
“妹妹,你也别哭了,天顺兄弟还不是为了你家好吗?那告示上不是说了嘛,一年就可以挣十亩地,干上两年,回来后买上二十亩地,两个儿子的媳妇就有着落了。”大义娘安慰地说。其实,月娥才不希望“三鞭子”走呢,家里的活一直靠他顶着,比刘墩子强不少。
“这两年还不是多亏了东家照顾,俺一家子凑凑活活填饱肚子,老大志斗才十六,他一走,靠那几亩糟烂地,可咋活呀!”“三鞭子”的老婆无不担心地说。
月娥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志斗也能顶活了,让志斗来俺家,帮着墩子侍弄那些地,大义他爹病也好了,到了秋上再找几个短工,也不会累着。”
“三鞭子”一听,指着老婆的脸说:“你看到了吗?东家早就为咱考虑好了,还不谢谢东家。”
志刚娘一听男人这么说,站起来就想行跪拜大礼,月娥连忙起身扶了阻拦。
原来,四五天前,县里来了一个人,在村里的土地庙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县里正组织一批人去欧洲的法兰西给军队做劳务,每年可以挣到一百块大洋,而且天天吃面包牛肉和黄油,干两年就可以回来了,年龄四十岁以下的人,这几天可以到县公署报名体检,体检合格者,领着十块银元安家费回家,等走的消息就行了。
村里的人都围在土地庙前叽叽喳喳,有的跃跃欲试,说是出去干上两年,回来就可买十亩好地;有的只泼冷水,说洋人都是黄头发红胡子的怪物,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西太后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专吃中国小孩;有的说,欧洲就像咱中国的周朝,里面有许多小国,年年打仗,乱的很。三愣子不去的理由更特别,说是怕去了吃黄油,黄油怎么能吃呢?在咱们这儿,黄油只能抹到大车的木轴上,法兰西的人吃黄油,不是怪物是啥?
“三鞭子”和村里几个壮汉,铁了心地要去,今天一块去了县公署,一体检,只有“三鞭子”和赵得才合格。所谓体检,不过就是看看身高和力气大小罢了。
刘大义虽然小,但从大人的谈话中,能听出“三鞭子”要离开他家了,而且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大义不担心别的,就怕志刚哥也跟着去,今天下午就没来上学嘛。
“俺不让鞭子叔走,俺不让志刚哥走,娘,你圆成圆成俺叔嘛”大义扑到他娘怀里哭起来。
“三鞭子”很感动,从脚床儿上站起来,走到大义身边,摸着大义的头说:“好小子,叔没白疼你,放下来心,你志刚哥不走。”
“可惜俺有两个小子,要是志刚是个妮儿的话,一定给俺大义当媳妇。”志刚娘无限惋惜地说。志刚娘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大义有一个正常的身体,这句话还真不敢说。
踞坐在地上的志刚,托着下巴颏认真地说:“俺有了媳妇,也让她给大义当媳妇。”
屋里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疯子笑的特别欢实。
月娥坚持让“三鞭子”一家在这儿吃晚饭,志刚娘来时,给东家提了几斤挂面,也就没太客气,大伙一起动手,包了两大盖帘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志刚吃了两大碗,平时,他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才吃到饺子。
大义家院子里的那棵老冬枣树结满红红的果实时,“三鞭子”和赵得才被从县城来的马车接走了。“三鞭子”是响铃村的人,赵得才是刘家庄子的人,无论是哪个村的人,两人走的时候,全村的人几乎倾巢出动。“三鞭子”的老婆哭成了个泪人,见娘哭,志斗和志刚也嚎啕大哭,惹的大义也抽抽搭搭。赵得才的老婆要强,怕被村里人看笑话,没落一滴眼泪,还笑着和围观的人说,哭啥哭,俺外头人们是去挣大钱的,俺高兴还来不及呢。
高兴也罢,难受也罢,羡慕也罢,嫉妒也罢,“三鞭子”两人的命运谁也说不清楚……
岁月的确是块磨平内心创伤的石头,月娥对大义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纠结了,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志刚的大哥志斗和他爹一样,都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刚开始顶替他爹当长工时,有些农活确实拿不起来,但他有一身蛮力气,从不偷懒耍滑,博得了刘墩子的好感,也就手把手地耐心教他,庄稼地里的那些活很快信手拈来。虽说三年有两年不是旱就是涝,但仗着地多,大义一家人过得比村里大多数人好一些,唯一还让月娥糟心的是男人的疯病,冷不丁地哪天就犯,打骂自己家里的人也就算了,就怕打骂别人,疯子练过武,手脚下的重,说不定哪天会惹出祸事来。
有些事情就是怪,越担心啥,啥就越来。一九一九年的六月份,疯子刘建顺因为大义的事,把于家庙村的于洪庭给打了,而且,打得不轻,左腿断了。
于洪庭的儿子新春和大义都在私塾里读书,新春仗着个头高大,常常欺负别的孩子,他那天趁姚志刚还没到学校的机会,在其他孩子们的起哄下,把大义摁到地上,要解大义的裤子,要不是私塾先生正好进教室找人,大义还真得让新春脱了裤子。志刚回到学校当然不干,没等放学,就把新春打了个乌眼青。尽管私塾先生打了志刚的手心,但回到家的新春疼坏了于洪庭,先是到响铃村找志刚的娘,邻居说志刚娘去了刘家庄子给大儿子送衣服了。于洪庭也是个火爆脾气,更是个不讲理的主,在大义家里和志刚娘吵了起来。月娥在一旁不住地劝说,于洪庭依旧不依不饶。刘建顺正好从地里回来,见有人找上门来打架,疯劲上来,二话不说,把手里的铁锨抡圆了,朝于洪庭的左腿拍去,就一下子,于洪庭直接瘫坐在地上。
疯子惹了事,依旧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可家里就不肃静了。于洪庭被送到县城南关的大药房,幸好有接骨高手丁先生,上了药,打了夹板,总算保住了左腿。当然,一切的花销都得有月娥家付。
于家庙村姓于的在村里是大姓,人口不少,出了这么大事,当然不干。要不是秀云婆家也姓于,不住地在里面说和,于家的人早就告到县公署了。摆平这件事,秀云的婆婆自知没那么大的分量,派了儿子连夜去周村找堂叔于震州。
于震州在沾化县可是个有名的人物,闹义和团的那一年,于震州着实火腾了一阵。一九零零年农历三月,为反清灭洋,义和团在沾化、滨州等地兴起,沾邑大师兄赵玉庆与滨州大师兄勒盛然在流钟口设沾化、滨州、阳信、利津、蒲台五县总拳场,于震州就是赵玉庆手下的得力干将。农历七月,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派遣其先锋队后路左营管代张勋来沾化弹压,双方经过激战,因官兵势大,义和团战败逃散,于震州身体失去了刀枪不入的功能,被清军砍掉了一只胳膊,好歹保住了性命。于震州参加义和团前,就是沾化有名的厨师,虽说没了一只左臂,但炒勺在那只右手里照样上下翻飞。前几年,于震州投奔在周村开饭庄的拳友,凭一只右手,竟把一个饭庄在周村弄出了名气。
表哥和自己村里的人闹了纠纷,于震州自然不敢怠慢,见到秀云男人的当天,就一块启程回家,好在东家提供的马车很快,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于家庙村。他先是到了于洪庭家,自然是好一通安慰。于洪庭答应看在于震州面上不报官,但提出了要刘建顺家十亩地的条件。那十亩地可都是离于家庙村很近的水浇田,足可以养活七八口人。于震州觉得于洪庭太过分,心里很生气,可表面上不露声色,答应于洪庭去刘家庄子表哥家周旋。
于震州到了表哥家,把对方不报官的条件说了一下,没等表嫂子月娥表态,自己抢先说,于洪庭提出的条件太过分,最多给他五亩地。
月娥虽说很能干,但毕竟是妇道人家,知道表弟不会亏待刘家,也就依了表弟的意见,只是心里心疼那五亩水浇地,没办法,谁让疯子打断人家的腿呢!南关的丁先生都说了,于洪庭恐怕要瘸了。
于洪庭一家听说只给五亩地,起先嚷嚷着不同意。于震州脸拉得老长,和于洪庭家人说,这条件还是看在秀云是于家媳妇的面上,刘家往好里处,才答应的,如果不同意,于家尽管报官就是,不过,疯子打人,恐怕县里也会偏袒,到时候就怕连五亩地也没有。
于洪庭的家人也不傻,害怕抻久了,会抻断缰绳,再说了,要是不给于震州面子,恐怕也没好果子吃,于震州那一伙人可都还在啊!一家人略作商量,也就答应了刘家的条件。
大义通过这件事,受打击不小,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了,连续好多天不去私塾,就算他志国哥求他也不去。在表哥家吃饭的于震州,听月娥说起大义的情况,和表嫂商量,要不然把大义送到县城高小读书。月娥说好是好,就怕大义不答应。于震州说,把大义领到县城看看学校,也许大义就答应了。
沾化县高等小学堂就是原来的将陵书院,光绪二十九年,将该书院改为新式学校——沾化县初等小学堂,光绪三十二年,建立为高等小学堂。于震州之所以敢说让大义读高小,是因为他和学监在周村有过一面之缘,学监在周村城被地痞欺侮,被他解救过。学监许诺,家中有求学的小子,可来找他。
大义并不知道高等小学堂是什么,只是表叔要带他去县城玩儿很高兴。刘墩子套了骡子车,拉着于震州和大义去往县城。刘家庄子离县城不是很远,也就是十二里路。他们从沾城的东大门进去,没走多远,就见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排着队伍,举着各色旗子,高呼着“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不平等二十一条”的口号,正由西往东来,就在队伍与骡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于震州发现了学监。看上去,学监很兴奋,也很紧张,他并没有看到于震州他们。于震州喊住了他。
“哥,您怎么回沾化了?”学监很高兴地朝于震州一抱拳说。
“我这不是在找您嘛,这是咋会事?”于震州疑惑地说。
“唉!别提了,咱们国家也是这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巴黎和会上,中国代表团提出取消列强在华的特权,取消‘二十一条’,列强不但不答应,还要把德国在中国的特权转让给日本,咱中国人能答应吗?上个月,北京的学生闹起来了,咱们沾化也不能不行动呀!”学监很气愤地说。
于震州一听,叹了口气说:“将军无能,累死士兵,北京的段祺瑞政府和南边的政府,都是他妈的窝囊废。”
“哥,说话小心点,县公署有人跟着呢。对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学监问。
“这个孩子是俺的表侄,您看看能不能让他来您的高小上学?”于震州指着车上的大义问。
学监看了一眼大义,说:“孩子不是很大,也不知能不能跟上趟,那就来吧,不过,学校有规定,学生离家无论远近,都得住校。”
“那行,俺回家和表哥商量一下再来找您,这次来,表哥还给您买了点心,拿了鸡蛋,您看放哪儿好?”于震州指着车上的一个篮子说。
“您别那么客气,把东西带回去吧,我也没法拿,可不敢离开学生队伍,万一出了乱子,可就不得了了,现在快放假了,也学不了几天,您商量好了,等开学的时候,把孩子送来就行,今天这种情况,实在是不能招待您了。”学监歉意地说。
于震州见学监执意不收,也就作罢。
于震州一行和学监道别后,继续向西走,走到一个挂着木牌牌的大门口时,于震州对大义说:“大义,这就是沾化县高等小学,愿意来这儿上学吗?”
“俺不来,打死也不来。”大义连寻思都没寻思,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