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的日子过得要比同龄的当地女人滋润的多。丈夫赵新年是县里的书记长,她在县高级小学谋了一个教书的差事,家务活交给了佣人,每天过得很充实,最起码在外人看来,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青云的内心是痛苦的,她的痛苦来自于婆家和娘家的关系,到现在为止,她和丈夫还不能被对方的家庭接受。尽管赵新年的大哥赵新端很乐意承认她这个弟媳,但赵挺禄是坚决不认可她做儿媳妇。青云的女儿赵媛媛倒是跟着她爹回过几次刘家庄,媛媛回来说,爷爷赵挺禄对她喜欢的不得了,赵家的人都喜欢她。青云问媛媛,爷爷没让她去姥姥家玩吗?媛媛说,爷爷不让她出院子门,怕被歹人偷了去。青云听了,心像刀剜。青云回家过几次,都是自己回的,去也匆匆,来也匆匆,她不敢在家多待,害怕刺激生病的父亲,害怕被刘姓家族的人看到。月娥见女儿这样为难,多次劝她不要回家,时间久了,她会让新云去县城看她。可时间久了,青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
由于丈夫的原因,青云在县高级小学很受老师们的尊重,她也很尊重老师们。不过,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和她差不多一个时间进校任教的崔南停。崔南停对青云还算客气,见了她总是弯腰施礼,青云明白,这是崔南停在感谢丈夫给他安排了工作。尽管这样,青云怎么看崔南停也不顺眼,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不正经的气息。青云总是有意避开和崔南停碰个对面。
这天,放了中午学,青云和女儿刚出学校的大门,就碰到了等在门口的崔南停。崔南停见青云领着媛媛出来,很神秘地招了招手。青云看了看往外涌的学生和街上的行人,故意放大了声音,问崔南停有什么事。
“刘老师,不知赵书记长在没在县府,俺有件事想和他汇报一下。”崔南停走到青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他去流钟口视察了,你找他有事?”青云认为崔南停又在为自己前途找赵新年,所以很冷淡地说。
“俺有个很大的秘密要找书记长说说,他今天回来吗?”崔南停着急地问。
“俺也不知道,你有啥事可以告诉俺,俺代你传达。”青云一听崔南停有秘密要和丈夫汇报,心里有些感兴趣,态度变得有些温和的说。
“这个……”崔南停有些犹豫。
“怎么,还不信任俺?那好,等他回来,你和他说吧,记住,公事的话,别上俺家里,你去县党部找他。”青云不屑地说。
别看崔南停很会投机钻营,真让他去县党部找赵新年,还真有些打怵,他明白凭自己的身份进县党部有些不合适。
崔南停见青云急着要走的样子,连忙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凑到青云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说:“响铃村的姚志刚是共产党。”
青云一听,大吃一惊,她非常清楚,戴上共产党的帽子,就意味着掉脑袋,赵新年对共产党的人绝对不会手软。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别瞎说。”青云一脸严肃地说,她自信崔南停还不知道姚志刚是自己妹夫刘志斗的亲弟弟。
崔南停见青云不相信,一脸着急的样子,要不是在大街上,他准能跪地磕头指天发誓。崔南停又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用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刘老师,相信俺,一个来俺家油坊换油的顾客听过姚志刚的煽动讲话,俺为了报答书记长的知遇之恩,才想把这秘密告诉书记长的。”
“嗯,嗯,好,好,这事可不能告诉别人,走漏了消息,就立不了功了。”青云觉得崔南停不像是为了立功胡编乱造。
“俺只告诉书记长一人,不相信别人。”崔南停媚着脸说,他就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在青云面前摇尾乞怜。
青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回到家后,无心吃佣人端上来的饭菜。媛媛知道娘心里有事,很懂事的闷声吃饭。青云独自在里间屋里转来转去,思谋着怎样才能尽快通知姚志刚躲一躲。
忽然,外间屋传来媛媛的喊声:“小舅,您怎么来了?”
青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义明明在周村,怎么突然跑到县城来了呢?她冲出里间屋,看到正从褡裢里给媛媛拿糖果的刘大义,这才相信弟弟真的来到了面前。
青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青云连忙接过大义的褡裢,问大义什么时候回的沾化,刘大义一边爱怜地看着媛媛,一边告诉青云,他是前天傍黑回到的刘家庄。
“爹和娘都好吗?”青云问大义。
刘大义直起腰,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三姐,想起了娘对他的嘱咐,见了三姐,就说家里一切安好。
“咱爹和娘都好着呢,俺一进家门,爹好像认识俺了,狗剩爬到俺身上,怎么着也不离身。”刘大义没说实话,刘建顺的病比以前更重了。
“那就行,你还没吃饭吧,柳妈,你去南关给俺弟弟买二斤锅子饼去,都要辣肠的,大义爱吃这口味。”青云吩咐佣人说。
刘大义连忙阻拦三姐,坚持吃现成的饭菜。青云坚决不干,媛媛也很高兴地说,舅舅来了,又可以吃锅子饼了。
柳妈挎着篮子去锅子饼店了,青云走到门口,朝院里看了看,见没啥动静,转过身来,着急地对刘大义说:“弟弟,你吃了饭赶快回去,务必找到姚志刚,告诉他,他的身份暴露了,县里马上去抓他,赶快到外地躲一躲。”
刘大义一听急了,问:“三姐,志刚哥是啥身份啊,县里为啥要抓他?”
刘大义早就怀疑姚志刚是共产党的人,虽然姚志刚从没向他透露过,但他从姚志刚一言一行和从前大不一样上,能看出姚志刚正干着一件大事,而且这件事是为穷人谋取好日子的事,因为志刚哥张口闭口就是穷人要翻身一类的话。
“这个你就别问了,俺也不知他啥身份,你吃了饭,快去给他送信就是。”青云不想让刘大义知道姚志刚是共产党的事。
“还吃啥饭呀!俺这就走。”刘大义拾起褡裢就想走。
“可不能那么急,你刚来,就急匆匆走了,容易让人起疑心,让你姐夫知道更不好,要沉住气。”青云阻拦说,她知道崔南停一两天不会把秘密告诉县里。
“对了,俺姐夫呢,俺这次咋又没见到他?”刘大义疑惑地问。
“他去流钟口了,不知啥时候回来,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大义,一定记住,志刚这事千万别和旁人说,送信时,千万别慌张。”青云嘱咐道。
“三姐,俺懂,你别把俺当小孩子。”刘大义说。
柳妈很快把锅子饼买回来,一边从篮子里往外拿,一边炫耀店老板不顾其他顾客等着,先给她把饼烙好的事。青云责怪柳妈,以后可不能这样。
刘大义狼吞虎咽地吃了六卷锅子饼,拿着三姐装得满满的褡裢,给三姐使了个眼色,在媛媛恋恋不舍的目光里,匆匆离开了县政府。
刘大义赶着驴车回到刘家庄时,四姐夫刘志斗出门卖高粱还没回来,狗剩见小叔进门,踮着脚尖使劲去抓褡裢。大义没像以前那样把狗剩揽在怀里,而是急急忙忙跑到月娥的屋里,害得狗剩搂着小姑的胳膊哇哇大哭。月娥询问青云的情况,大义向母亲报了三姐一家的好,扭身就往外走,月娥急得在后面大喊:“天都快黑了,还去哪里狼窜?”
刘大义边走边说:“俺去找志刚哥”,他经过五姐面前时,捏了捏哭成泪人的狗剩脸蛋,风一般地窜出大门。
刘大义下了老河道,沿着穿插在老河滩里的羊肠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响铃村。当他低着头走到三愣子家那块地的北界子时,和喝得醉醺醺的赵新端险些撞了个满怀。
赵新端刚从李保华家出来,李保华得了重病,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赵新端是受他爹赵挺禄的委派,前去探望李保华的。赵新端从和李保华的二儿媳妇香叶好上后,断不了找个理由来响铃村,见儿媳妇和赵新端眉来眼去,李保华气得不行,可他也没办法呵斥香叶,他和香叶也干过扒灰的事情,谁让自己那傻儿子啥也不懂呢?总得给傻儿子留个后吧!
刘赵两家虽然不犯话,但赵新端看在弟媳青云的面上,还是主动和刘大义打起了招呼。
“俺认为是谁呢!这不是大义嘛,天都黑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刘大义相比于刘家其他人,对赵家没有那么大的恨意,他从表叔于震州那儿获悉,虽然是赵家的狗把他咬成了残废,但那的确是个意外,和三姐没把他照顾好有关,不能懒到赵家头上,
“新端哥,您这是去哪儿了?”刘大义问。
按村里的辈分,赵新端和刘大义的父亲一辈,但按青云那儿论,赵新端和刘大义一辈。刘大义管赵新端叫哥,赵新端一时还有些云里雾里。
“嗯,嗯,叫哥也对,不管怎么说,都是知己的亲戚。”赵新端嘟念道。
刘大义见赵新端醉意朦胧,不想过多耽误时间,打完招呼,就想扭头走,赵新端连忙说:“俺去响铃村看了个病人,你这是去哪儿呢?”
“俺去看看‘鞭子’婶,您喝了不少,上坝子时,小心点。”刘大义一边走一边说。
赵新端一听刘大义去“三鞭子”家,心里有些发堵,别看他看在青云的面上对刘建顺不那么记恨,但对“三鞭子”一家恨之入骨。
赵新端看着远去的刘大义,喉咙里“哼”了一声,踉跄着回村了。
刘大义来到姚志刚家,志刚不在,“鞭子”婶正端着一把簸箕,坐在门槛上,捡小米里面的杂质,她见了刘大义,喜欢的合不拢嘴,连忙把大义让到屋里,又是倒水,又是给大义拿点心,把刘大义当成小孩。刘大义一看拿出的点心,还是他上次回家拿回来的周村蜜食。
“俺的孩子,这么晚你咋来了?俺昨天听你志斗哥说,你从周村回来了。”
“嗯,婶子,俺志刚哥呢?”刘大义问。
“出去一下午了,俺也不知他一天天忙啥,眼看天黑了,说不定一霎霎就回来了,你先喝水等着,婶子给你擀面条去。”志刚娘说。
“婶子,您别忙了,俺见了志刚哥,说句话就走。”刘大义一脸焦急,连忙阻拦“鞭子”婶儿。
“你这孩子,都天黑了,还往哪儿走?等着啊,婶儿给你做面条去。”
志刚娘乐呵呵地做饭去了,刘大义急得不行,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掌灯时分,姚志刚回到了家,见到刘大义,高兴地把他抱了起来。刘大义被姚志刚转了好几圈后,连忙示意姚志刚把他放下,他有急事要说。
当刘大义把青云嘱咐的事合盘托给姚志刚后,姚志刚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很明显,他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大义,你别在这儿停留了,赶快回家,三姐说的事,谁也别讲,俺没空陪你了。”姚志刚很着急地说。
“志刚哥,你哪儿也不用去,躲在俺家就行,‘鞭子’叔当年藏身的地方还在呢!”刘大义对姚志刚说。
“不行,这不光是俺自己的事,俺得走了,你也赶快回家,没事尽量别出来,娘,俺有事要出去一下,回来的可能很晚,您先关好大门睡觉就行。”姚志刚看了一眼灶间的娘说。
“你这个孩子,面条子就熟了,你也不赔大义吃了饭,整天心急火燎的。”志刚娘见怪不怪,看来对儿子的言行早就习以为常。
刘大义见姚志刚出了门,也要离开,志刚娘说什么也不干,非要刘大义今晚住下。刘大义实在不忍伤了老人的心,决定先吃碗面条,然后连夜赶回刘家庄。
刘大义刚端起面碗,刘志斗推门进来,他是月娥派来找大义的。志刚娘见大儿子回家,自然高兴的不得了,给大儿子也盛了一碗面。
“哥,你不是卖高粱去了嘛,怎么来响铃村了?”刘大义问。
“黄升店又不是很远,你刚走,俺就回家了,娘见你这么晚还不回家,这不是派俺来迎你了嘛!”
“婶儿非得让俺吃了饭再走,俺正想吃完就回呢!”刘大义一边扒拉面条,一边说。
“见到志刚了?”刘志斗问。
“见到了,刚说了几句话,又忙着出去了。”刘大义回答说。
“这么大了,一天天的不着家,地里的庄稼还得老娘侍弄,和二流子有两样吗?娘也不管管他。”刘志斗对他娘说。
“志刚是个好孩子,心善着呢,他说天天出去,是为了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俺信呢。”志刚娘说。
“你就惯着他吧!等地里收不了粮食,看看你们吃啥。”刘志斗有些生气地说。
“咱家粮食多,还能饿着婶儿和志刚哥吗?”刘大义说。
“看看,还是俺大义向着婶儿,不像你个白眼狼。”志刚娘嗔怪到。
两人吃完饭,志刚娘不再挽留大义,有志斗和大义作伴,她放心,再说了,两村仅仅隔了一个老河滩。
刘大义和刘志斗走到村口的时候,正碰到从村外赶来的姚志刚。姚志刚告诉刘志斗,从明天开始,常来看看娘,他要出趟远门。刘大义心里明白姚志刚是出门躲避灾祸,可刘志斗不清楚,心里还责怪弟弟又出去瞎逛。
第二天,是县城大集,赵新端用驴车拉了两口袋高粱到集上卖。粮食市就在崔青田油坊的门前大街上,他自然而然地就把驴车停到了油坊的后院里。接近中午,赵新端才把两口袋高粱卖出去,崔青田也早把酒菜备好。自从赵新端求弟弟把崔南停安排到县高小,崔青田一家对赵新端那是待如上宾,巴不得赵新端多来打扰他家几趟。
两人正有滋有味地喝着,崔南停下班回来了,和赵新端打过招呼,在崔青田的默许下,拿了杯子,不客气地坐在了酒桌上。
崔南停先是问了几句赵守财的情况,得知赵守财在日本留学情况很顺利,由于嫉妒心在作怪,酒喝得就有些急,赵新端和崔南停还没怎么样,他先是有些醉了。
“新端叔,老侄子这几天就会给您出口气,以报答您给俺找差事之大恩。”
“哈哈!老侄子说哪儿的话,叔也没有憋气的事。”
“叔,您尽说瞎话,‘三鞭子’一家不让您憋气吗?”
赵新端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坐在那儿有些不自在。
“混账!怎么和您叔说话,快滚!”崔青田一拍桌子,大声呵斥儿子。
崔南停也不着急,仍旧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嘛!听俺和叔说,叔,‘三鞭子’的小儿子是共产党。”
赵新端一听,吃惊地站起来,盯着崔南停问:“老侄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沾了共产党的边,可是要杀头的,你是听谁说的?”
崔青田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对赵新端说:“兄弟,别听他的,他喝了两盅酒,嘴上没有把门的了。”
崔南停把酒盅一放说:“谁没有把门的了,那天,来咱家换油的人和你说的话,俺都听到了。”
赵新端一听,连忙唬着脸对崔青田说:“青田兄,怎么回事,这个你也瞒着俺?”
崔青田连忙解释:“俺兄弟媳妇的弟弟于东山,和赵得才是表兄弟,赵得才知道吧,就是那位死在国外的华工,于东山那天来换油,和俺说,他听过那个什么刚的宣传,那个什么刚好像是共产党。”
“青田兄,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说呀!你知道,俺们家老二和共产党势不两立。”赵新端已经无心喝酒了。
“叔,俺昨天在学校偷偷和书记长夫人说了,让刘老师给书记长传个信儿。”崔南停有些得意的说。
赵新端一听就急了,他忽然想到了昨天傍黑刘大义慌里慌张去响铃村的事,他气得一拍桌子说:“你们知不知道,姚志刚的亲哥就是俺弟媳的亲妹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