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悄悄走来,除了天高云淡,还有那绵绵秋雨。一层秋雨,一层凉,从汇义居出来买羊肉的刘大义,不得不把夹袄扣得严严实实。
入秋前,刘大义回了一趟老家,他那时好时歹的老爹疯病又犯了,这次犯病和以往不同,以前犯了病,到处乱跑,打人毁物,现在是一天天的坐在那儿发呆,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刘大义纳闷爹为何变得这样,月娥开始不说,后来架不住大义问个没完没了,这才和大义讲了实情。原来,去年冬天,青云回来后,月娥和一家人都商量好了,一直瞒着刘建顺,大义回家过年,也没和大义提起这事,害怕大义嚷着去看三姐的话,引起刘建顺的怀疑。俗语说得好,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刘庆祥生日那天,刘建顺去参加寿宴,喝醉的刘三愣子大骂赵新年把青云拐走的事,话说出口,刘庆祥再阻拦也来不及了,只好把青云回来的事和刘建顺讲了个明白,刘建顺当时喝了不少酒,一听就急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还没走到大门口,就扑通一下跌倒在院子里,被于志高救醒后,人就变得痴痴呆呆了。
刘大义一听走失多年的三姐回来了,二话不说,就要去县城见三姐。月娥吓得连忙让刘志斗把大门关了,怕大义干出什么傻事来。刘大义明白娘的用意,连忙解释,他只是想三姐了,至于三姐嫁给了赵新年,他并不是很反对。一家人架不住大义的秧闹,只好让刘墩子套了骡子车,陪他去县城。
刘大义到了县城,姐弟俩抱头痛哭,青云心里一直过不去这道坎,她要是细心些,大义也不会有此劫难。姐弟俩哭过以后,大义嚷着要见三姐夫,青云着实吃惊不小,刘家的人里面,大义还是第一个要求见赵新年的,不巧的是,赵新年去义和庄视察还没回来。青云说什么也要大义和刘墩子吃了饭走,让勤务员从南关锅子饼店要了三斤锅子饼,要了几只渤海梭子蟹和一大盆蛤喇汤。吃饭时,青云看着大义掉眼泪,大义安慰姐姐,给家里点时间,让家人慢慢接受三姐夫。大义一直等到外甥女赵媛媛放了学,给了外甥女六块银元的见面礼后,才和刘墩子带着青云给家里买的礼物回家。
……
刘大义提着二十多斤山羊肉急急忙忙地赶回饭庄,正是秋补吃羊肉的季节,来店里的顾客很少有不点羊肉的。邢焕子见大义把羊肉买来,高兴地对配菜伙计说,快点切片,三号桌等着了。大义的夹袄被细雨淋湿,和邢焕子打了声招呼,急急忙忙回后院住处换衣服了。
香翠正提了一桶水往外走,见到大义,脸上很不自然,问大义怎么没在厨房忙,大义说衣服淋湿了,回来换衣服。香翠说,把换下的衣服拿过来,一块洗了。大义认为香翠只是面子话,把湿衣服扔在了床上,没想到出门时见香翠正在门口等着,大义只好进屋又把衣服拿出来交给香翠。刘大义和香翠看对方的眼神都飘忽不定,各怀心腹事,大义是因为晚上偷看了香翠,香翠是因为骗过大义一家。
刘大义回到厨房,忽然想到刚才买羊肉回来时,看到靠窗户的那桌上有个人很面熟,刚才只是晃了影子,没有细看。刘大义走到厨房门口,偷偷地朝那桌上的人细看,桌上一共有四个人,他觉得面熟的那位,头很大,面色黝黑,标准的车轴小伙,黑夹衣没系扣子,白色的缎子衬衣特别惹眼。刘大义怎么看,这个黑小伙子都像在哪儿见过。
“大义,你在这儿干啥?把孜然羊肉给六号桌端去。”在厨房主持大局的于震州不知啥时候来到大义身边,把大义吓了一跳。
“好,好,马上去。”刘大义忙不迭地答应着,于震州不止一次地嘱咐大义,做事要勤快,不能让老板看出表叔偏向于他。
六号桌正是让刘大义感到顾客面熟的那桌,他端着盘子,故意面对面的放到黑小伙子面前。刘大义和黑小伙子四目相对,黑小伙子愣了一下,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刘大义的脸,满脸惊奇地问:“请问,你是不是沾化的?”
“是啊,俺是沾化的,俺怎么看着你面熟?”刘大义也一脸惊讶的说。
“俺要是没认错的话,你是俺大义兄弟。”那个黑脸小伙说。
“俺是刘大义,可俺真一时想不起来你是谁,兄长是?”刘大义纳闷地问。
“俺是你锐武哥呀!小乞丐。”黑脸小伙激动地走到刘大义面前说。
“俺的娘啊!原来是锐武哥,好多年不见您了。”刘大义使劲抓着巴锐武的手说。
巴锐武跟站起来的三个人说:“兄弟们,这就是俺常跟你们说的刘家庄子的救命恩人。”
三个人一听,连忙抱拳行礼,人人脸上都带着崇敬的表情。
巴锐武又向大义一一介绍了其他三人,精瘦的是郭富贵,脸上有几个麻子的是徐四,胖乎乎的是单金来。
巴锐武知道刘大义家境比较好,问刘大义,怎么来周村当跑堂的了,刘大义当然不会说出真正的原因,就编造说喜欢厨房大师傅这个差事,跟表叔来学艺了。
“七哥,你别光顾着说话,让刘兄弟坐下一块喝吧。”郭富贵对巴锐武说。
“来,兄弟,坐下一块喝点,咱兄弟俩叙叙旧。”巴锐武拉着刘大义的手说。
“锐武哥,略等一会儿,俺去厨房说一声,要不然他们纳闷。”刘大义说。
“那行,兄弟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的管,俺们等着你。”巴锐武爽快地说。
刘大义来到后厨,和表叔说了见到巴锐武的事。于震州本就是江湖中人,为人豪爽,爱交朋友,又知道刘家当年救了乞丐母子的事,当然很痛快地答应,厨房的工作由他顶着,并嘱咐大义到柜台和老板说一声。
刘大义来到柜台,和老板宋天祥讲明了情况,又加了几个菜,言明六号桌的单子由他来接。宋天祥很喜欢大义这个孩子,又有师弟于震州的面子在,店里再忙,自然不会为难大义。
刘大义很高兴地来到六号桌,冲着巴锐武四人抱拳说:“今天俺锐武哥领着三位来到周村,又恰巧来到俺干活的店里,今天这桌算俺的了。”
巴锐武连忙推辞,说:“兄弟就是个学徒,怎能让你破费,俺们几个是生意人,好歹也能赚几个钱,可不敢让兄弟破费。”
刘大义收敛了笑容,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俺又不是为了你,是为这几个刚认识的兄弟。”
巴锐武见刘大义执意要请,害怕再推辞伤了感情,也就笑着说:“好,好,好,这次算兄弟的,改日咱换个饭店,我再请。”
众人刚坐好,大堂伙计就把一盆炖羊肉和一盘博山豆腐盒子端了过来,徐四一看这是要大喝的样子,提醒巴锐武,晚上还有大生意要谈。巴锐武也许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此刻心情十分激动,哪还顾得上徐四等人的提醒,摆着手说:“大义兄弟是俺的贵人,和他痛快地喝几杯,生意肯定能谈成。”
“锐武哥,你们是做啥生意?”刘大义给大家重新满上酒说。
“兄弟,来周村当然是做布匹生意了,往天津一倒腾,转手就是一笔钱。”郭富贵不等巴锐武说,立刻抢着回答。
“嗯,汇义居的顾客,主要就是来做布匹生意的外地客商,这儿的布匹生意十分红火,来,祝几位哥哥生意兴隆。”刘大义端起酒杯说。
“好,借弟弟的吉言,咱们一块喝了。”巴锐武率先一饮而尽,让桌上的人看着杯底说。
刘大义见大家都干了,连忙满上酒,边倒边问巴锐武:“锐武哥,这么多年没见你,你都在哪儿谋生啊?”
巴锐武喝了一口羊汤,把汤匙一放说:“咳!哥哥能干些啥,靠海吃海呗,你一家救了俺母子的第二年秋天,俺和二哥去你家拜谢救命之恩后,就和大哥二哥上了船,帮人家去大连天津等地跑海运,挣几个糊口钱,后来大哥葬身鱼腹,家里就不允许俺上船了,从去年开始,和这几位兄弟做布匹生意。”
“唉!都不容易,咱们那个地方,不是旱就是涝,时不时的还发大海潮,能挣几个活泛钱,那还挺不错的,可是有个事得嘱咐你一下,千万别和那个德运斋做生意,德运斋的老板名声很不好,好多客户都吃过亏。”刘大义善意地提醒巴锐武等人说。
听刘大义这么说,巴锐武和其他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会意的笑了笑,连忙说谢谢,说把德运斋记在心里了。
刘大义不知道,巴锐武四人这次来周村,就是冲着德运斋来的,而且不是为布匹,是看上了德运斋老板手里的那三把盒子炮。
刘大义从来没喝这么多酒,他今天确实高兴,因为他从没在周村遇到这么多沾化老乡,尽管他们几个没有故意让他多喝,但他还是醉了,巴锐武他们怎么走的,他怎么回的房间,一概不知。
黝黑的夜晚,星光惨淡,阴冷的秋风扫过周村的大街小巷,把一些商铺的门板吹得“哐哐”作响。午夜刚过,四个黑影悄悄摸到了德运斋布庄的后院门口,其中一个,扯下盖住大半个脸的黑色头巾,把手指塞到嘴里,两声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叫声,划破厚重的木门,旋即传到院里,不大一会儿,门内传来拨门插关的声音,要不是四个黑衣人耳朵紧贴在大门上,这声音几乎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所掩盖。
门轻轻被打开了,四个人依次闪进院内,刚才开门的那个人用手指了指北房靠东的那个门,接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北房靠西的门。四个黑影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两个,摸到了北房的东门,用手里的短刀,三下五除二,就拨开了门栓,两人进屋后稍微镇定了一下,用鼻子嗅了一下气味,急速闯进了西里间屋。
床上正在熟睡的一男一女被突然闯进来的两个黑衣人同时惊醒,没等大声喊叫,两把短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别叫,敢出声就宰了你。”其中一个黑衣人说。
女人还是禁不住惊吓,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哆哆嗦嗦蜷缩在被窝里说不出话来。
“不要喊,俺们是来求财的,不要你们的命,你快把灯点上。”另一个黑衣人说完,一下子把女人扯到床下,小声呵斥着说。
女人战战兢兢地把洋油灯点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双方的情况明朗起来。一个穿着绸子睡衣、头顶微秃的中年男子被一个半蒙面黑衣人挟持在床上,床下的那个蒙面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尖直抵浑身筛糠的女人身上。
“咱明人不做暗事,有事就直接说了,俺们就是来要你家那三把盒子炮的,痛快点,藏哪儿了?”
德运斋的老板也不是个孬种,要不然,在周村大街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怕他,虽然说,他的恃强和他亲哥是长山县的驻军营长有关,但主要还是他自己有些唬人的手段,被骗的外地客户一般都敢怒不敢言,大都吃个哑巴亏拉到。
“兄弟,您是听谁说我有那个玩意儿?我可是老实本分的商人,从不得罪别人,要那个没用啊!”
“装,你继续装,俺没工夫和你啰嗦,说,在哪儿?”黑衣人把刀尖往德运斋老板的脖子上轻轻一压说。
德运斋的老板一见血下来了,杀猪般地嚎叫:“老天爷呀!你让我说啥,根本没有那东西。”
其实,德运斋的老板之所以嘴硬,是因为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店伙计身上,其中一把盒子炮还在小伙计王钰手上,别看王钰才来半年,可他做事机灵,还有一身好拳脚功夫,晚上,盒子炮就压在他枕头底下,白天再交给德运斋的老板。
果然,两个伙计闯了进来,不过,不是来救老板的,而是被另外两个蒙面人绑进来的。
德运斋的老板见此情况,没了底气,蒙面人再次逼问时,只好指了指佛龛,刚进来的一个蒙面人把观音像搬到一边,一个小木盒露了出来,蒙面人打开一看,立刻对逼着德运斋老板的蒙面人说:“七哥,两把枪和一些子弹。”
“那一把呢?”七哥手上又加了把劲儿,眼睛还不住地瞅脸前的枕头。
“快都给他们吧,要那个干啥,那就是灾星。”女人终于敢说话了。
“王钰,给他们吧!”德运斋的老板说。
“在俺枕头底下。”王钰说。
“你他娘的还真不老实,老子要是找不到,回来捅了你。”一个精瘦的蒙面人踢了王钰一脚说。
很快,精瘦蒙面人把那把盒子炮拿了过来,进屋后,还把枪口对着王钰说:“七哥,要不,咱试试火候?”
“别,别,别,都和咱无冤无仇,咱就是求财来的,拿了路费就走人。”七哥连忙阻止说。
德运斋的老板一听这帮蒙面人还要钱财,不单是要枪,心里凉透了。
“说吧,银元金条藏在哪儿?不说的话,把你店铺点了。”七哥用短刀背敲着德运斋老板的光头说。
“哪有金子呀,就那二十多块银元,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其他的,都进货了。”德运斋老板说。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先把那女的鼻子割了。”七哥吩咐精瘦蒙面人说。
“他爹,给他们吧。”女人吓得早就尿了裤子,捂着自己的鼻子说。
“狗日的,欺负个女人有啥本事,冲老子来。”王钰拔着脖子说。
“狗日的,俺再让你喊。”一个蒙面人狠狠地朝着王钰脸上打了一拳,王钰的鼻子立刻冒出了血。
“罢罢罢,我认栽,你们把靠窗户的那快带福字的地砖撬开,都拿走吧!”德运斋的老板垂头丧气地说。
精瘦蒙面人走到窗台边,找到那块带福字的地砖,用短刀用力一撬,果然又露出了一个木盒子。精瘦蒙面男子把盒子搬到明亮处,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根金条和满满一箱子银元。
“够老子买十几条枪了,抓紧放进褡裢里。”七哥面带笑容地说。
“七哥,为了防备万一,还是让这个秃子当人质,送咱们出城吧。”其中一个蒙面人说。
“行,把这个女人也绑了,嘴都用布堵上,再把他们绑在一块儿,千万绑紧了。”七哥说。
“俺当你的人质,不就是出城就灭口吗?俺不怕,老板到时候可给俺收尸啊!”王钰大声喊道。
“呵呵!行,既然你不怕死,就你了。”七哥说。
几个人把德运斋老板两口子和大伙计捆在一块,押着王钰,关好房门,急匆匆走了……
刘大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屋里亮着昏暗的灯,一个女人正坐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瞅着他。
刘大义一骨碌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俺认识你。”
“兄弟,俺知道你早就认出俺了,俺对不起你,俺那是被逼的,你可千万别和你大师哥说。”香翠一下子跪在地上说。
“原来是嫂子啊,你怎么在俺屋里?俺太渴了。”大义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瞅了一眼,他担心身体的秘密被人发现。
刘大义昏昏沉沉,屋里的灯又暗,他还真一时弄不明白香翠在干啥,他还认为香翠坐在床边。
“兄弟,俺这就给你倒水去,俺屋里有。”香翠站起来说。
“嫂子,你不用过来了,让俺哥给端过来就行。”大义想站起来,试了试,头晕的很厉害,只好和香翠说。
香翠没作声,很快给大义端来一大碗开水,对大义说:“兄弟,喝就行,俺给你兑好了。”
大义接过水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
大义喝了水,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对香翠说:“嫂子,让俺哥端来就行,怎敢麻烦你呢!”
“掌柜的身体不舒服,你哥被师傅叫走了。”香翠说。
“哦,是这样啊,嫂子你快去睡吧,俺这没事了。”刘大义说。
“兄弟,嫂子求求你了,别把童养媳的事给嫂子说出去。”香翠求着大义说。
刘大义有些莫名其妙,他实在不明白香翠说什么。
香翠见大义不做声,认为刘大义不肯原谅自己,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哭着说:“兄弟,当年嫂子给你家当童养媳骗你家,真不是嫂子的主意,嫂子是被他们黄家给逼的,”
刘大义这才明白,眼前的嫂子就是当年骗自己家的童养媳。刘大义头也不晕了,一下子出溜到床下面,双膝着地,跪在香翠面前,一边给香翠磕头,一边说:“嫂子,你可千万别把俺的身体情况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