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义的婚礼办得相当隆重,这是刚刚给小儿子娶了媳妇的石惠竹家无法比的。刘氏全族出动,上下忙活,从广饶请来著名的吕剧班唱了两天大戏。而让刘家更出风头的是,县政府的许多官员到场参加了喜宴,崔南停接连两天都没离开现场,迎来送往,俨然一副刘家管家的派头,这让没参加宴席的赵新年家人恨得牙根痒痒,赵挺禄甚至坐在那把圈椅子上,破口大骂崔南停是奴才,当初就不该救他。赵新宇嗔怪父亲,埋怨崔南停有何用,要不是二哥在现场,崔南停能认得刘家是谁?赵挺禄转而大骂自己儿子,小舅子给人顶了缸,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其实,和赵挺禄一个想法的人多的是,十里八村,凡是知道刘大义身体状况的人,都认为这是刘家没有办法的办法,石惠竹为了那点粮食,把寡居的大儿媳卖给了刘家,这和过去穷人为了活命,把女儿嫁给太监没啥两样。就算是赵新年,也怀疑这事有蹊跷,特别是青云和他说了梅香怀孕的事,他和他父亲认为一样,刘大义是给别人顶了缸。青云也被赵新年说得半信半疑,偷偷问大义,逼得大义指天发誓,孩子是他的。
当然,知道梅香已经怀孕的不多,可过门没几天,梅香的肚子就大的不得了,好多人这才缓过魂来,梅香这是带着肚子嫁人呀!孩子是谁的呢?第一个被怀疑对象就是石惠竹的二儿子,更有人把这事想到石惠竹头上。
刘大义已经习惯了拿自己嚼舌根的事,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吧,别说梅香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就算不是,他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心里也舒坦极了。想想也真怪,有了老婆就是不一样,连他的身体都起了变化,十次有个五六次,他都能站着撒尿了。
大义结婚的喜庆劲儿还没褪去,刘家又迎来一件喜事,已经是老大难的新云终于嫁人了。新云苦等姚志刚是刘大义一家的心事,月娥多次劝说新云嫁人无果,逼急了,新云要学三姐青云去姑子庵出家。月娥知道新云性子泼辣,说到做到,也就没敢强逼。先前还不断有人来说媒,可自打去年过了二十五岁后,提媒的人就少了。要不是赵新年带来姚志刚的死信儿,刘新云大有等一辈子的趋势。
赵新年亲自来刘家,向刘志斗通报了姚志刚的死讯,说话时,声音极其严厉,自打登门刘家后,从没有过这么严肃。青云在一旁解释,要不是赵新年从中斡旋,刘志斗也得落个赤匪家属的下场。
新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把眼哭得像核桃一样,剩下的就是唉声叹气了。只是苦了姚志刚的娘,不吃不喝三天,像疯了一样嘟嘟念念:咋就死在胶东了呢?连个囫囵尸骸都没留下。
新云的婚事是青云亲自保的媒。县高小的楚西林老师因为家境贫寒,又是外县人士,加上高不成低不就,二十九岁还没成家,能和县党部书记长成为连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也就痛快地答应了。崔南停家在东关正好有一处闲置院落,借给楚西林做了婚房。
刘建顺的病就想那季风一样,又好了起来。他坐在庭院里,一边逗耍狗剩,一边偷偷地瞅着正在给猪拌食的梅香,儿媳那隆起的肚子,让他乐得合不拢嘴。月娥在一旁看了,拿簸箕在男人面前一挡,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看了一眼丈夫,他这才觉得不妥,连忙收回了目光。
狗剩调皮地问奶奶:“奶奶,俺婶的肚子里是个弟弟吗?”
月娥摸了一下狗剩的额头说:“俺狗剩说是弟弟就是弟弟。”
狗剩非常高兴,翘着嘴说:“俺想要弟弟,俺爹说了,要是弟弟的话,俺就可以管俺叔叫舅了。”
月娥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白志斗心里想啥,要是梅香真能生个儿子,志斗愿意回到姚家,就让他回去,毕竟志刚没了,姚家也不能断后呀!
志斗娘从得到志刚的死信儿后,人像被抽了后背的大筋,窝在家里很少出门,偶尔病恹恹地走在大街上,见人谁都不理。别说不理,就算她主动打招呼,也很少有人敢和她说会儿话,谁也不想戴上帮助赤匪家属的帽子。虽说姚志刚已经死了,但县里的警察仍旧隔三差五地来村里转悠一趟,不知是来捉姚志刚的魂儿,还是来逮姚志刚生前的赤匪好友。家里那几亩地,志斗娘也无暇顾及,麦子稀稀拉拉,快到膝盖的麦苗都不如地里的麦蒿密实。担子落在刘志斗肩上,他不能不管,一有空就钻到麦地里除草。志斗干完活,也不吃他娘做的饭,看娘的样子,也是心疼,免不了骂他弟弟几句。志斗娘一听刘志斗骂小儿子,一改病态,跳脚骂刘志斗尽管过自己的舒坦日子,不要让志刚在地下也不得安生。月娥多次派四女儿劝说志斗娘,搬到刘家庄子和儿子媳妇一块过,志斗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啥也不离开老宅子,害怕过年过节,志刚找不到家。
梅香胖了一大圈儿,不光肚子胖,哪儿都胖。月娥都有些嫉妒了,娇生惯养长大的儿子,没想到照顾起梅香来,比女人都细心,洗脚倒尿,端饭递水,呵护有加,加上会忙饭做菜,把梅香伺候得又白又胖。麦收季节,刘家忙得人人又黑又瘦,梅香不光不用下地,就算做顿饭,大义都不依。刘志斗私下和花云嘟念,这简直是找了一个祖宗。
越是细致伺候,越是出事,地里的棒子苗膝盖高的时候,坐不住的梅香偷偷去跨院给做中饭的婆婆抱柴禾,一不小心踩到跨院的一块西瓜皮上,哧溜一下摔了个仰八叉,这一摔不要紧,裤裆潮湿,咧着嘴用手一摸,手上沾满了血迹,吓得梅香连忙喊院子里的狗剩。狗剩把月娥喊来,月娥的脸都变了形,连忙把梅香扶到里屋,一溜小跑去找老中医于志高。于志高一听是这种情况,赶紧背了药箱和儿媳妇奔到刘家,老中医听儿媳妇说了梅香的情况,摇了摇头,无奈地对月娥说:“孩子保不住了!”
刘大义几乎是飞着跑回家的,看到月娥抱着一床卷着的小被子往外走,上气不接下气地瘫软在地上,右手指着娘手里的那卷东西如同石雕般定型在那儿,月娥连忙把被卷递给刘墩子,让他赶快到河坝上埋了,然后蹲在地上,心疼地抱着大义的头,一口一个“俺的儿呀”地哭起来。疯子刘建顺从大义结婚后,一直比较清醒,现在看到家里这个情形,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跑到牲口棚里,低头就摘铡刀片子,一边摘一边喘着粗气大声喊道:“杀,杀,杀,还得‘铡刀会’说了算。”月娥知道男人的疯病又被激发了,吓得连忙喊道:“志斗,快管你爹!”
狗剩吓得“哇哇”大哭,刘家乱作一团。
还是花云比较清醒,把月娥和大义拽起来,流着泪,指着屋里说:“娘,屋里还有个躺着的呢!”
刘大义进到屋里,坐在炕沿儿上,抓着梅香的手,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梅香脸色苍白,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刘大义,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对不起了,都怪俺!”
刘大义张了好几次嘴,终于挤出几个字:“别说了,是俺没照顾好你。”
突然,于志高的儿媳妇喊了起来;“爹,不得了了,血崩了。”
坐在堂屋椅子上的于志高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跑进来看了一下梅香血刺呼啦的私处,吩咐儿媳把干净的白布塞到里面,又让刚把刘建顺锁到跨院的刘志斗跟他回药房配药。
刘志斗按照老中医的吩咐在伙房里熬起了药汤。于志高和月娥商量,女人十崩六死,梅香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现在这种情形,还是尽早通知她娘家为妥。
月娥不敢怠慢,吩咐刘墩子套上骡子车,去城北接梅香的爹娘。刘志斗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大义把梅香的头抱在胳膊上,月娥亲自给梅香喂药。
于志高的儿媳见刘家人都垂头丧气,安慰道:“俺公公配的药是独家秘方,治好过好多女人,大伙先把心放肚子里。”
于志高的医术在县域西部十分有名,就算县城南关大生堂的丁先生,也对他高看一眼。刘家人听于志高儿媳妇这么一说,心里都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现实是残酷的,梅香在喝了两副药后,仍旧血流不止,半夜里,在突然清醒了一阵后,最终还是躺在她娘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从家里赶过来的于志高,一脸疑惑,治疗过好多小产或生产大出血的妇女,没有一位像梅香这样止不住血,就算有的妇女最终还是死去,但她们吃药后,出血也是一点点的渗。于志高让刘志斗把没熬的药拿来,他用手仔细扒拉了一下,药没有问题,一味不缺,又问熬过的药渣在哪?刘志斗一拍后脑,懊悔地说,都倒在猪圈了。
刘大义像疯了一样大骂那个把西瓜皮丢在跨院门口的人,疯狂程度不亚于他那真疯的爹。跨院里住着花云一家,看弟弟这样,花云自然只有哭的份儿。刘志斗气得不行,非要把狗剩摔死,给他死去的婶子偿命,吓得狗剩钻进月娥的怀里,一脸惊恐地看着刘大义。
狗剩死不了,也不能死,死了的话,谁给梅香披麻戴孝摔瓦罐?梅香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按理说,公公婆婆还没去世,儿媳妇的丧事必须从简,月娥不依,她是为了安慰大义,老婆孩子同时失去,躺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何况大义的孩子来之不易。
梅香下葬都快半月了,刘大义仍然像没了魂一样,萎靡不振,人都瘦得脱形变样,白天,除了躺着还是躺着,晚上睡不着,就在院子里一圈圈地遛弯,月娥略一劝说,刘大义就烦躁的要命,害的月娥只好关了油灯,从窗户里瞅着他,心里一直担心儿子像丈夫一样憋出毛病来。月娥忙吃做饭,还得照顾丈夫和儿子,要不是几个女儿轮流来家帮衬着,月娥说不定比大义还要崩溃。
中秋节的前一天,一个人的到来,总算把大义暂时带出了崩溃的泥沼。
那天,月娥和刚出嫁三个多月的小女儿新云在院子里摆弄明天包大包子的冬瓜,刘大义难得地坐在马扎上用镰刀削刚从地里收来的谷穗。疯子刘建顺坐在院墙的阴凉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娘几个。一个戴着斗笠,上身穿一件白色粗布褂子,下身穿一条黑色粗布单裤,脸上脏兮兮的人突然走进院子,
“请问,这是刘大义家吗?”
来人的斗笠压的很低,只能看清半拉脸。月娥和新云立刻警觉地站起来,新云手里紧紧握着一把菜刀。坐在阴凉处的刘建顺,眼光依旧那样发直,死死地盯着来人。刘大义头都没抬一下,好像和他无关似的。
月娥答道:“是,你是?”
来人也不说话,他直接走到刘大义身边,把斗笠一摘,轻声问道:“大义,怎么了,连哥都不认识了?”
刘大义这才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后,立刻惊讶地站起来,把镰刀一丢,喊道:“原来是王钰哥呀!”
来人正是巴锐武的手下王钰。刘大义连忙给母亲做了引荐。月娥一听是和巴锐武一伙的,吓得连忙关了院门,让刘大义把王钰领进屋里说话。月娥的表情,王钰心里自然领会,哪个正儿八经过日子的老百姓不怕土匪呢?
进屋后,王钰见刘大义面容憔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询问大义是不是病了。刘大义叹了一口气,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体上说了一遍。
王钰先是一脸惊讶,刘大义竟然还能当爹,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接着又一脸同情的样子,安慰大义,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
刘大义问起巴锐武的近况,王钰一脸轻松地说:“俺们几个在七哥的带领下,都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在天津塘沽开了一家鲁菜馆,生意相当红火,这次受七哥之托,一是来看望一下老人,二是想请兄弟到饭店帮忙做大师傅,可见到兄弟这个样子,明摆着不行,俺回去后如实回复七哥就是。”
刘大义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脱口说道:“怎么不行,俺和你去。”
王钰看了一眼在院里忙着摘菜的月娥,小声说道:“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老人商量一下,要是老人允许,你后天傍黑前务必赶到下洼码头,咱们坐船去海兴,从海兴上岸后,走陆路去塘沽,俺如果傍黑等不到你,就一个人走,可不能误了船。”
刘大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后天打着俺去的谱就行。”
王钰婉言谢绝了月娥留他吃饭的好意,丢在方桌上十块大洋急匆匆走了。
月娥一听刘大义要去天津找巴锐武,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什么也不让大义去,就算巴锐武一伙已经干起了正当生意也不行,她不相信土匪能改了匪性。刘大义急得给月娥下了跪,哭着说,再不放他走,他就得憋死在家里。当天的晚饭,大义一口都没吃,夜里又在院里一直转悠到天亮。早饭时,刘志斗见大义躺在炕上不吃,劝月娥还是放大义走吧,到天津换换心情,也就把梅香这事放下了。
月娥也不想看到儿子走到丈夫那步,见刘大义确实动了离开家乡的心思,只能大哭一场后,允了刘大义。月娥想给儿子多准备几件衣服,大义摇头拒绝,天津是大地方,什么都能买到。刘大义没有和娘说实话,王钰嘱咐过,不要带行李,以防引起县里的警察和驻军的注意。
青云好多天没来住娘家,月娥建议儿子临走之时去县城看看三姐。刘大义埋怨月娥糊涂,三姐要是知道他去天津找巴锐武,肯定会阻拦他,甚至会利用赵新年的力量,那样就会给王钰带来危险。月娥想想也是,王钰真要是因为大义走漏风声被县里抓了,就算巴锐武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过刘家,可王钰的那帮弟兄,岂能善罢甘休?月娥只好把留住刘大义的最后希望收了起来。
大义临走之前,唯独去了一趟梅香的娘家。梅香的爹娘见了大义,自然又是一番痛彻心扉的难过,看着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的女婿,心里又有一些安慰,大义确实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婿。当大义拿出王钰给的那十块大洋时,梅香的父母说什么也不要,惹得大义嚎啕大哭,没办法,梅香的爹娘只好收下。刘大义走后,梅香爹娘更是难过,埋怨老天不公,女儿没福。
八月十六的下午,下洼码头人头攒动,帆船林立,刚从东北驶来的一艘运粮船正在卸货,一群光着膀子的装卸工,肩扛近二百斤的麻包,小心翼翼地颤悠在跳板上,他们必须尽快地把这些大豆卸下来,因为在三号码头,还有五艘小帆船等着把这批粮食运到海兴县。
刘大义肩背褡裢,坐在茶馆靠门口的桌子上,两眼仔细观察着三号码头的动静,桌子上的那壶茉莉花茶已经续了两次水,一碟花生粘仅剩了五、六颗。在这家茶馆喝茶的大都是码头上扛脚行的苦力,匆匆忙忙灌几碗就得再去干活,像刘大义这样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的还真少见,店老板时不时地向刘大义投来疑惑的目光。
刘大义确实来早了。前天,王钰嘱咐他傍晚赶到下洼码头就行,可他的心早就离开了刘家庄子,身子一刻也不愿在家里待着。上午,他到梅香的坟上烧了纸,和梅香说了去天津的事,边说边掉泪,最后一张黄裱纸刚放到火里,一股旋风突然在火堆上升起,纸灰先是随着火旋风飞到空中,稍倾,纸灰又从空中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大都落在刘大义身上。刘大义轻叹一声,看来和昨晚上的梦一样,梅香也舍不得他走。出门饺子进门面,中午,月娥给大义包了最爱吃的虾皮韭菜饺子,小狗剩好多天吓得不敢跟大义一块吃,今天破天荒地挨在大义的身边。大义爱怜地在狗剩的头上摩挲了几下,喜得狗剩附在大义的耳边说,西瓜皮真不是他扔的。
刘家庄子到下洼也就九里路,大义没让刘墩子套骡子车送他,那样太扎眼,他赶到下洼码头时,太阳才刚刚偏西。
装卸粮食的苦力陆续来到了茶馆,刘大义见太阳就要落山,结了账,沿着红砖砌成的小路来到三号码头附近,向停泊在秦口河里的几艘帆船眺望,就在这时,一个包着头巾挽着包袱的小媳妇来到大义身边,轻轻用胳膊碰了一下大义,就在大义纳闷之时,那个人轻声说道:“随俺来”。
大义一听声音,惊讶地仔细观察这位妇女,那里是什么小媳妇呀,分明是涂了胭脂抹了粉的王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