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端的尸体是被崔青田套了赵新端的驴车拉回家的。本来,边心五找了一辆崭新的马车,但被赵新年拒绝了,他看着断了脖子的大哥,和前来接赵新端回家的赵新宇说:“让咱哥坐自己的车回家吧!”
援军完全控制县城之后,赵新年被崔南停从地窖里放了出来,开始,他并不知道大哥遇难,县政府大院里的两具尸体就让他不寒而栗。县府和县党部被砸了个稀里哗啦,赵新年的家更是被毁的不成样子,他暗自庆幸当时头脑清醒,能够及时把青云母女送到乡下。
胡山田一身屎臭味,脑袋上缠着绷带,狼狈地回到县府大院,见到赵新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赵新年细问才知,胡山田昨晚撤退时慌不择路,掉进了粪坑,他顺势躲到了猪圈,侥幸捡了一命。赵新年问边心五的情况,胡山田说,战斗打响后,他就没见过边心五的踪影。
赵新年正在统计人员伤亡情况,衣衫不整的边心五领着几个警察,用门板抬着两个人进来。赵新年开始认为门板上躺着的是伤兵,后来听说是已经遇难的大哥时,先是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接着不顾自己的身份,在下属面前失态痛哭,本就因为在地窖里躲了一夜而脸色苍白,这一难过,脸色比他哥也强不了多少。
同样痛哭的还有崔南停,他的脸上因为悲伤而扭曲变形,知道他和赵守财是同学朋友关系的,都打心里佩服他重情重义,可又谁知崔南停心里真实的想法呢?崔南停其实是喜极而泣,他这把赌对了,在一夜的过度紧张后,那颗揪着的心终于得到了舒展,借着这个表演机会,正好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
赵挺禄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大儿子穿了一身崭新的戏服给他拜寿,奇怪的是儿子的脖子歪着,赵挺禄询问原由,大儿子忽然用手把脑袋从脖子上拿了下来,吓得赵挺禄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再也睡不着。大儿子去县城油坊榨油,和他说过这事,以往也有赶集太晚住在油坊的习惯,可昨天不同于往日,有赶集的人回来说,许三为报表弟被杀之仇,围困了县城。赵家顿时乱作一团,既担心赵新端被困在里面,又担心赵新年的安危。赵挺禄心如油煎,但作为一家之主,还得故作镇静,对小儿子要去县城打探消息的做法坚决反对,赵挺禄打心里不是太担心大儿子,一个普通老百姓,最多就是损失一头驴一辆车,他担心的是二儿子赵新年,许三可是奔着二儿子来的。
天一放亮,赵挺禄再也坐不住,他来到西院,让小儿子赵新宇去趟县城,打探一下两个儿子的情况,并再三嘱咐赵新宇,许三的兵杀人不眨眼,不让进城,不可硬闯。
赵挺禄怎么也没想到,让他最担心的二儿子平安无事,本该没事的大儿子却殒命县城。当赵新端的尸体被抬进院子时,那颗本来就不年轻的心,硬生生被割了一刀……悲伤笼罩了整个赵家大院。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青云,人虽然被大义接回家,但是心还留在县城,就算赵新年不说,她心里非常清楚,许三攻城主要是冲着县党部来的,赵新年相当危险。边心五的老婆有些嘴碎,别看在青云的娘家,是个生疏环境,可不住地叨叨,惹得青云更加心烦,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刘墩子给她带来赵新端死亡的消息。青云悲喜交加,虽说赵新年没事,但赵新端毕竟是她的大伯哥啊!
青云和月娥商量去赵家的事。月娥先是沉默不语,略作思索,叹了口气说:“你毕竟是赵家的媳妇,赵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去更让人家抓着理了,要是他家给咱报丧,咱这边还得去吊丧,先别让你爹知道,俺看他这几天疯病有点厉害,你先和媛媛过去,要是赵家给你脸色看,啥话也别说,扭头走人。”
刘大义插话道:“哪有让俺姐姐自己去的道理,俺去送她。”
月娥一听,连忙摇着头说:“你可不能去,按咱们这儿的规矩,你姐的婆婆家得先到咱家报丧,要是他家不来,说明人家没把咱当亲戚,你要是送你姐姐去,没人出来照应你,那个脸上得多么难堪。”
青云觉得她娘说的有道理,她和媛媛先去看看再说。
哀嚎声从赵挺禄住的老宅传出,大半个刘家庄子都能听到。老宅大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警惕地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院里挤满了赵姓家族的人,男人们正忙着搭建灵棚,几个妇女在开着屋门的东厢房里缝制孝服孝帽子。堂屋里,本就有羊角风的赵新端老婆已经哭昏过多次,两个哭哑了嗓子的女儿不得不停住哭声,围在母亲身边,害怕她那口气再也上不来。赵挺禄看着覆盖着青布的大儿子,老泪纵横,赵新端那狰狞的面目让他肝肠寸断,只有不得好死的人才是这个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一辈子最大的不幸。
青云刚接近赵家大院,围观的人就瞪大了惊讶的眼睛瞅着她,在门外,除了那两个警察恭敬地给她行了礼,没人和她说话,也没人敢搭话。青云和媛媛进了院,正碰到在院里吩咐事情的赵新年,仅仅隔了一夜,一家人就像隔了一年,青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起来,媛媛也搂着她爹的腰嚎啕大哭。
赵新年强忍着悲伤,眼泪汪汪地对青云母女说:“大哥在堂屋里,家人都在,去给他上柱香吧!”
青云自打结婚后,第一次登赵家的门,谁也没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进的婆家们,赵家的人都已经被悲伤浸染了身体,没人考虑该不该让青云进门,青云也无暇顾忌自己不请自来合不合适。赵新端的老婆见青云进来,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哭着拉住青云的手,打开盖着赵新端脸上的白毛巾,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痛哭。
媛媛比青云早进堂屋,她看到赵挺禄坐在圈椅子上,走过去,抱住爷爷的胳膊大哭。赵挺禄虽说不认青云这个儿媳妇,可对媛媛和别的孙辈儿没啥两样,见媛媛这样,花白的胡须一阵乱抖,终于放开喉咙,出声大哭起来,对青云能不能来家里,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赵新年虽然在家里处理大哥的丧事,可心还在县里,他不是不心疼大哥,但县里那一摊子乱局,还没收拾好,尽管许部在援军和县驻军的联合夹击下已经溃败,可他担心许部会卷土重来,还有,县里死亡的那些人要抚恤,援军也得要感谢,县长不在,这些事都得他办,他今天必须回到县城。
到各亲戚家报丧的人都打发走了,赵新年还有一件心事没有了,他把三弟新宇叫到一边,把心事和他说了一下。赵新宇眼睛红肿,嗓子也已经哭哑,听了二哥的打算,不敢做主,表示得和父亲商量,
赵挺禄一听二儿子打算给刘建顺家报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让赵新宇告诉二哥,除非他死了,绝对不允许刘家的人进门,抛开世仇不说,单说圈地那件事,被五花大绑的滋味记忆犹新。赵新宇不解,二嫂是刘建顺的亲闺女,不也进门了嘛!赵挺禄乜斜一眼陪着大儿媳的青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她是亲孙女的娘,可以例外,
赵新年听三弟说了父亲的打算,虽然心中恼火,但也无计可施,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想再添乱,大哥毕竟是因他而死,大嫂寻死觅活哀嚎之时,话语中已带出怨恨。
赵新端年纪不老,家中没有预备棺材,赵挺禄做主,把他那副上等的柏木棺材让给大儿子。赵守财在日本留学,送他爹最后一程已无可能,打幡儿抹棺摔盆儿这活交给赵新宇的大儿子守业,也难为守业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了。
这一切安排妥当,趁吊丧的亲戚还没来,赵新年正想喘口气,边心五忽然骑着马急匆匆从县城赶来。边心五上了祭礼,在赵新端的灵前一番吊唁后,凑到赵新年的身边耳语几句,赵新年大吃一惊,问边心五是否属实,边心五说,人已经被他控制起来。
赵新年略一思忖,对边心五说:“你现在马上回去,把他保护好,千万别被灭了口,我和家人说一下,马上回县城。”
边心五说:“我把他藏在道观里了,在县府不安全,一旦让胡山田看出门道,那就麻烦了。”
赵新年说:“好,这事一定要整出个子丑寅卯,你当警察局长的日子不远了。”
边心五问:“我可以把老婆孩子接回去吗?乡下更不安全,万一有土匪流窜到这儿,天可就塌了。”
赵新年觉得边心五说的有道理,于是改变主意,对边心五吩咐道:“你先略等一下,咱们一块回去,这样比较安全。”
赵新年回到堂屋,见了赵挺禄,把县里有紧急情况要处理的事告诉了父亲。赵挺禄不是心昏之人,知道许匪方退,许多棘手之事等着儿子,他强忍悲痛,欣然应允。赵新年提出带青云一块儿回去,家中被许匪糟蹋的也不成样子。赵挺禄明白二儿子的心思,他是怕青云在这儿尴尬,娘家都没被通知吊丧,她守哪门子灵?青云走了,赵挺禄反而不觉得心堵。
赵新年陪着青云回到娘家,月娥和两个女儿在刘大义的劝说下,早就对他没有那么大的隔阂。月娥没说什么,新云嘴快,问赵新年,既然让三姐陪灵,为啥不给刘家报丧?赵新年能说什么呢,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明天从县城回来再议此事。月娥知道是赵挺禄从中作梗,不给报丧也好,真要报的话,刘姓一族还不一定闹啥幺蛾子呢。
月娥坚持让大义用驴车把青云母女和边心五的老婆孩子送回县城。青云和娘说,冬天天黑得早,今天不让大义返回来,怕路上不安全,月娥欣然应允。
赵新年回到县城后,先和惠民来的援军首领范团长见了一面,再次代表全县表达了感激之情。范团长把围剿情况大体上说了一遍,许宝尊虽说逃窜,但他的部队全部打散,近期之内,再无进犯之能力,邑内驻军和警察,完全有能力对付,援军明天返回原驻地。赵新年知道县内一些事情还没解决,为防止有变,苦苦挽留范团长再多留几日,范团长很为难,但还是答应后天离境。
赵新年安排县财政局长肖天明和警察局长胡山田陪侍范团长,临出门之时,还亲切地拍着胡山田的肩膀,嘱咐他务必把范团长陪好,这是县里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胡山田有些受宠若惊,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
县城西北隅有一座明朝万历年间建造的道观,清朝中期香火达到鼎盛,民国初年开始衰败,现在道观中只有老少道士二人。边心五和赵新年在老道士的陪同下,穿过砖头铺的甬道,来到道观东墙边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搬开几捆秫秸,一个嘴上堵着抹布被五花大绑的警察露了出来。边心五上前,把警察口上的抹布拿下,绳子解开,冲着警察一抱拳说:“连登兄弟,对不起了,非常时期,俺只能这样对你。”
赵新年没有见过纪连登,来县城的路上,边心五已经把纪连登的情况详细介绍过,他亲自见纪连登,目的就是要掌握第一手材料。赵新年吩咐老道士把观门紧闭,在道观内找一个僻静房间,他有话要问纪连登。
赵新年面带微笑,把纪连登让到一只大马扎子上,问道:“小纪,你确实看清楚是胡山田打开的北城门吗?”
二十多岁的纪连登,一脸悲愤,他家住南关,原本是胡山田的亲信,在警察局也就干了两年多的时间,他听赵新年问他,不敢正眼瞧赵新年,低着头说:“看清了,俺和陈春华把守大门,他和二个穿便衣的许三手下,把陈春华干掉了,是胡山田亲自打开的大门。”
赵新年把纪连登身上的一根草芥拿掉,很和蔼地问:“胡山田没要你性命,这样看来,对你不薄,你怎么要揭发他的罪行呢?”
纪连登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哭出了声,赵新年等他稍微平息,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
边心五着急地说:“事都出了,还有啥不能说的?是不是许三的兵把你新婚的老婆糟蹋了?”
纪连登点了点头,又大声哭起来。
赵新年问:“什么时候的事?”
纪连登抽抽搭搭地说道:“今天早晨,许三的士兵满城搜您,有一个连长领着五个士兵搜到了俺家……”
赵新年一听,非常气愤地说道:“可恶至极,要是没有内奸,咱们完全能坚持到援兵到来,我哥不会死,你老婆也不会受辱,亲人的仇一定要报,绝对不能让内奸逃之夭夭。”
赵新年觉得把纪连登藏在这儿不妥,这样容易引起胡山田的怀疑,他让纪连登回到警局,见了胡山田要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吩咐边心五,找几个可靠的亲信,随时准备抓捕胡山田,因为县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崔宝斋明天不回来,后天也得回来,到时候,就算有纪连登这个证人,胡山田死活不认账,有崔宝斋从中偏袒作梗,拿胡山田也没办法。
边心五先走了,赵新年又给纪连登打了一通气,嘱咐他千万别让胡山田看出破绽,否则,有可能被灭口。纪连登似乎有了底气,恶狠狠地发誓,一定会配合县党部,抓到胡山田。
胡山田被赵新年委以重任,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儿已经得到彻底放松,他和财政局长陪范团长吃过饭,回到警察局的办公室,坐在那把从大当铺淘换来的太师椅上,看着烧得旺旺的木炭火盆,心里不免一番感慨:总算又平安躲过一劫,编造受伤掉进粪坑这事做对了。是啊,让许宝尊满意,又不引起赵新年的怀疑,确实很难。许宝尊对他和夏友亮的交情非常了解,夏友亮贩卖鸦片,没少给他和县长崔宝斋上贡,许宝尊心里肯定怨恨他和崔宝斋没能救下夏友亮,一旦说话和做事不合许宝尊的心意,说不定就会招来灭门大祸。昨天下午,许宝尊的特务队长找到他,让他做内应,一旦城门久攻不下,让他配合特务队把城门打开。特务队长临走之时,还告诉他一条惊人消息,县党部书记赵新年的大哥已经被控制起来……
胡山田刚把茶叶泡好,亲信纪连登敲门进来。纪连登一上午没露面,胡山田正感到奇怪,没等纪连登说话,就问他上午干啥去了。纪连登叹了口气说,家里被乱兵翻腾的不成样子,在家里收拾东西。胡山田一听,也没感到惊讶,毕竟县城被许三糟蹋得不轻。当他听说赵新年找他商量事时,一点也没犹豫,连忙去了县党部。
赵新年把范团长请到县党部喝茶,期间,把胡山田当内奸的事和范团长细说了一遍。范团长很吃惊,大呼怪不得县城这么好破,本来有坚持到援军到来的实力。赵新年告诉范团长,他想趁援军没走,把胡山田抓起来,范团长表示支持。
胡山田刚走进赵新年的办公室,还没坐下,边心五就领着五个警察冲了进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下子被摁倒地上,边心五的脚用力踩在他胸口,胡山田明白,大势已去。
没容胡山田辩解,赵新年厉声吩咐边心五,把胡山田这个内奸押入大牢。边心五等人刚出去不一会儿,办公室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枪响,吓得赵新年和范团长都拔出了手枪,正想出去一探究竟,边心五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向赵新年汇报,胡山田刚出大门就想逃跑,被他开枪击毙。
范团长长舒一口气,把枪收起来说:“罪有应得,省的麻烦了。”
赵新年用惋惜的口气说:“便宜他了,该让他尝尝皮鞭子老虎凳的滋味。”
其实,把胡山田寻机除掉,是赵新年和边心五商量好的计策,他俩害怕崔宝斋回来后,事情出现反转。
赵家是在赵新端死后三天举行的大丧,丧事排场很大,三天之内,县府大员乡绅富贾尽数前来吊唁,援军在得到五大车许匪打劫的财物后,范团长带着一个排的士兵亲自前来拜祭,给赵家平添不少风光。灵柩到达村外第一个路口时,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在此行大礼祭拜,匆匆从济南赶回的县长崔宝斋,担任了此项重任。崔宝斋果然拜出了精彩,一套“十三太保”套路下来,围观的人个个心中叫好。
让赵家亲朋好友瞠目的是,赵新端的亲儿子赵守财虽然远在日本不能送老子入土,但是他的干儿子崔南停却披麻戴孝当了孝子,尽管所有人都不知赵新端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干儿子,就算赵新年,当崔南停提出以义子的身份参加大哥的葬礼时,也是吃惊不小。崔南停趴在灵棚里,痛哭流涕的样子着实感动了赵家人。
赵新端的葬礼隆重程度之大,大清灭亡后,县内无出其右者,可在同一天,已故响铃村财主李保华儿媳妇香叶的葬礼却冷清的多,也不知香叶的冤魂能否安身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