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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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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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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北有座太监坟》连载

第九十六章 离世之前

刘大义看着锅里几乎能数过来的高粱米,一筹莫展,他真的无能为力了,这样的稀饭,且一人控制在每顿一碗的范围,也不会吃几天了。

社员们人心惶惶,终于体会到家里一点存粮没有的可怕之处,他们开始后悔作为庄稼人不会种地的愚蠢行为,要是去年不瞎耩麦子,今年麦秋也不至于收那么点,多打了麦子,就算秋后颗粒无收,怎么也能对付半年,现在倒好,麦秋歉收,高粱、棒子、谷子先旱个半死,后又大都被涝死,地瓜也都烂在泥里。地里能下脚后,节气已经太晚,勉强耩在地里的麦子,也不知明年有没有个好收成。

刘宝义从公社开会回来,精神状态很好,他召集各小队的队长开了个会,讲了目前的形势,今年夏季,全国好多地方干旱,粮食歉收,县里号召社员们抗灾自救,只要能充饥的东西,都要珍惜,一些没闹旱灾的地方,正省吃俭用支援灾区,刘家庄大队还算幸运,每个小队都补种了几亩萝卜,萝卜不大,可萝卜缨子也是好东西,每个小队必须组织社员好好看管,不能出现被偷现象。

众人叽叽喳喳,大都是唉声叹气和发牢骚。一直不说话的刘大义终于开腔了:“俺看这食堂也没必要办了,把存的那点高粱和谷糠分一下,拿着自己的碗和筷子回家想办法吧。”

好几个队长都附和着刘大义的话,四队长甚至说,要不是吃食堂瞎胡闹,每家或许还能剩些粮食,省吃俭用,也不至于这么空。

刘宝义立刻变了脸,大声呵斥道:“你们想干啥,争着想当右派吗?社会主义大食堂是你们说散就散的吗?一点困难就被吓倒了呀,你们也不想想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的啥穿的啥,红军要是和你们一个样,还有现在的新中国吗?这就是当着老庄乡的面说这话,要是在外面说,被告发到公社,估计早被批判了。”

刘宝义这些话是刚从公社领导那儿学来的,因为有的大队长在公社提出了停办食堂的话题,刘宝义当时也发自内心地赞成停办,结果惹得赵守福书记大发雷霆。不过,赵守福最后说了一句活泛话,食堂怎么办,那得听上级的。

散了会,刘宝义见其他队长都走远了,小声和刘大义说:“大义哥,真麻烦了,县里也没粮食了,听说马上要定量供应,有的地方比咱们县受灾还厉害,要是调不来救济粮,日子咋过呀!”

刘大义听出了刘宝义的慌张,他比刘宝义心里更乱,因为他想的还要长远些,猛嘬一口烟袋说:“冬天好办,吃糠咽菜还能挺过去,就怕明年春天,真要是国家不给救济粮,饿死人未必不可能。”

刘宝义小时候听他爷爷讲过以前饿死人的事,不禁后背发凉,自我安慰道:“应该不会,国家肯定能调来粮食,略一坚持,就到麦秋了。”

刘大义苦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就保证明年的麦子能收呢,要是明年大旱大涝呢?什么事都有可能。”

刘宝义摇着头说:“不会那么倒霉的,今年先旱后涝,就够受的了,虽说咱沾化旱灾、涝灾、蝗灾经常发生,但不可能不隔年的。”

刘大义把烟袋锅子使劲磕了一下说:“但愿老天爷保佑吧,俺看这食堂开不了几天了,别不信。”

刘宝义瞅了一眼大门口说:“哥,俺早就盼着赶快散伙了。”

刘大义回到家,关了大门,再一次来到厢房查看了一下那两个粮囤,发现其中一个粮囤的地瓜干子下去了不少。刘大义明白这是刘美枝的杰作,他前天晚上说的那些把地瓜干子送去食堂的话,把老婆吓着了。当然,他不会生气,也不会点破老婆做的这件事,食堂里分的那碗高粱米稀饭,她都装作喝不了,给儿子钢头倒半碗,她把瓜干子藏起来,肯定是为了孩子们,再说了,要不是她,这些瓜干子早就烂在沟里了,她的劳动所得,她有权支配。刘大义在厢房和北屋转了一圈,没发现刘美枝把瓜干子藏到哪儿,心里暗暗嘀咕:这个娘们藏得还真严实。

刘美枝正在仔细挑拣着干地瓜叶里的草木秸秆,一片干叶子都舍不得丢掉,她心里非常明白,说不定这就是救命的粮食。她见刘大义去看了粮囤,无不担心地说:“啥时候把瓜干送到食堂?”

刘大义笑着说:“不送了,俺想来想去,留在家里比较妥当。”

刘美枝惊讶地看着丈夫,不理解前天还坚持把地瓜干拿到食堂的丈夫为何变卦。刘大义解释道:“这东西金贵,咱留着自己吃,藏好了哟!”

其实,今天的一件事让刘大义改变了主意。食堂里好几天没了油,刘大义的刀工再好,咸萝卜条切得再细,也代替不了里面没油,社员们都在后悔以前闹着炒菜多放油的事,甚至有些社员抱怨自己的孩子多日不进油水,屎都拉不出来。富农刘念财不知是想表现一下自己,还是真得放忘了,上午竟然给食堂拿来一小瓷罐蓖麻油。他告诉大义,这是前年放在佛龛里的,佛龛不用了,忘了里面的油,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刘大义做菜忙饭几十年,还不知油新鲜不新鲜吗?他看了一下,油最早是去年春天的。刘大义也不点破,除了替社员感谢以外,还故意说勉强能吃。刘大义能看透刘念财的心思,于是在大队干部刘尚喜面前说了一通刘念财的好话,没想到给刘念财惹来麻烦。刘宝义听到刘尚喜的报告后,把刘念财叫到大队部,问他家里还藏了多少东西。刘念财心里有多后悔,刘大义不得而知,听刘宝义说,刘念财自己抽着自己的脸发誓,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刘宝义当然不信,组织民兵到刘念财家掘地三尺,除了翻出一床地主老财才有的段子面被子,一粒粮食都没有。刘宝义要开刘念财的批判会。刘大义火了,刘念财要是因为献油这事挨批判,他就敢把食堂的大锅砸了,被逮被抓都认着,刘宝义只好作罢。刘念财记住了刘大义的好。

刘大义明白人性的邪恶会随时迸发,尤其是面对生存问题的时候,廉耻可能不值一分钱,他决定把地瓜干瞒下来,但绝不独吃,好钢用在刀刃上。

糠谷楂里面的高粱面越来越少,社员们开始疯狂地在上冻的地里刨土寻找沤烂在地里的地瓜,枣树上挂着的漏摘干瘪小枣,沟沿上的干野草种子和干野菜更是成了好东西,但凡能入口的玩意,都被社员们捡回家。他们明白,食堂快揭不开锅了。

进了腊月,刘宝义终于带来一个无奈的消息,鉴于各个食堂已经无粮可用,公社决定食堂暂时停办,社员回家自救。县里开始发放救济粮,但人均数量有限。公社领导扯破喉咙告诉各大队的领导,坚持度过明年春天,夏粮下来后,危机自然解除。

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就停课,老师说得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肚子里的那点糠菜或许还能保命。甜瓜面黄肌瘦,从家里气喘吁吁地来到小舅家,进门就哭,说家里两天没吃的了。刘大义感到纳闷,前几天他还揣在怀里二、三斤地瓜干送去,昨天每个大队都分了点救济粮,四姐家怎么就没吃的了呢!甜瓜说救济粮没有他家的,地主富农这次都没有。刘大义大怒,好一个李七天,四姐的成分是富农不假,可她还有一个烈士家属的身份,他想欺负四姐一家绝对不行。

刘美枝给甜瓜端来几块熟地瓜干,甜瓜吃了一块,把剩下的都揣进兜里,说是回家给娘吃。刘美枝眼睛湿润,让大义给甜瓜准备一些捎着。刘大义觉得再给四姐地瓜干不妥,一旦暴露,就会有人追问地瓜干的来路。他把昨天队里发的救济红高粱装了五、六斤,还用筐子装了一些地瓜叶,和甜瓜一起来了响铃大队。

花云的脸有些浮肿,听大义要去李七天家找事,坚决不依。刘大义知道四姐担心什么,毕竟逃到台湾的蒋介石最近一段时间叫嚣反攻大陆特别厉害,三姐青云一家又都在台湾,要不是他在抗日时期做过贡献,现在还说不定是啥结局呢!刘大义只好假装答应,从四姐家出来,走到村东头那条小路,又折返回去。

李七天家的大门紧闭,刘大义敲了好大一会儿,他的大儿子才来开门,见到刘大义,先愣了一下,稍后按着花云在村里的辈分,喊了一声“大义舅。”

李七天当然明白刘大义的来意,没等大义发问,连忙解释,这次没有甜瓜家的救济粮,是按着公社的要求来的。赵守福书记一再嘱咐,各大队要优先照顾贫下中农,确保他们不挨饿。他回来后开了个大小队长会议,集体决定,这次不给一户地主和两户富农发救济粮。刘大义说,那军烈属就不照顾了呀!李七天一脸无奈,这次公社没说单独照顾烈军属,下次公社说了,他会认真执行,现在粮食这么金贵,一不小心就会惹了众怒。

李七天的儿子见刘大义为了他四姐上门找事,心里有些不痛快,他爹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怎能让个外大队的人找上门来,现在可不是姚志刚在县里当官那会儿了,他正想说点硬气话,他那五、六岁的小儿子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冒热气的棒子面窝头,金黄的窝头透着阵阵香气。

李七天一脸尴尬,见刘大义的脸上起了变化,连忙解释,孙子的姥爷见孩子吃不饱,从阳信给送了点棒子面来。刘大义故作惊讶地说,看来阳信没有遭灾,实在没啥吃了,就一块去阳信要饭。

李七天当然明白刘大义话里有话,略作沉吟说道:“你可以问问于大光和刘宝义,公社是不是说过要照顾贫下中农,确实没说照顾烈军属的事,不过,俺明天再开个大小队干部会,商量一下烈军属的救济问题。”

刘大义当然不愿意把事情闹僵,那样对四姐更没有好处,听李七天这么说,赶紧拱手说好话,让李七天多多费心。

腊月二十六,年前的最后一批救济粮发到了社员手中,虽然每人仅仅分到五斤棒子粒子,但好久没吃到棒子面窝头的社员们欣喜若狂,他们磨成棒子面,不敢用来蒸窝头,甚至不敢掺上糠蒸糠谷楂,每天取一点,做成粘粥,一家人喝个水饱。就算这样,一些过去经历过挨饿的老人,还发自内心地告诉家人,要是换做以前的官府,他们才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呢,遇到这样的灾年,只有等死一条道可走,现在有粥喝,得知足。

年还是要过的,不过没了白面饺子,没了给列祖列宗上供的鱼肉。看着孩子们光喝粘粥,一些社员不忍心,借着过大年给列祖列宗上供的由头,咬咬牙蒸了几个纯棒子面窝头,先给老祖宗们供上,等大年初二送走了他们,再分给孩子们吃。

刘大义把几块地瓜干在蒜臼子里捣成面,和一小碗棒子面掺在一起,擀成皮,又把地瓜叶煮熟,用手挤去水分切碎做馅儿,包了八个饺子样的团子,不敢放锅里煮,只能放在箅梁棍子上蒸熟,许下钢头和菊子,过了初二早晨,送走了爷爷娘娘,兄妹俩就可分了吃。

刘大义还是往年的刘大义,把去年剩下的一挂十三头的鞭炮拿出来,一个个拆开,让钢头在大门口、院子里各放了两个,剩下的九个,初二到坟上放四个,正月十五放五个。刘大义家的鞭炮声成了刘家庄大队唯一过年的响动。

和往年不一样,大年初一早晨,大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人早起拜年,都静静地躺在家里,尽量减少肚子里粘粥的消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初一大拜年的程序简化掉。

坐在“轴子”旁边的刘大义,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他站了起来,心里想:还是有人讲究老理儿,只要能爬动,就给上辈儿来拜年。他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母子三人,把门帘落下,急急忙忙去开院门。

刘宝义领着两位公安人员出现在大门口。刘大义大吃一惊,第一想法就是四姐出事了。两位公安人员神情严肃,刘宝义一点笑意没有,躲避着刘大义投来的疑惑眼神。

几人进屋后,公安人员看了一眼供桌上的粗粮蒸饺和挂在墙上的“轴子”,没等刘大义让座,直接一人一边不客气地坐在了方桌两边的椅子上。一个人拿出小本子和笔,另一个人开始问话。

“刘大义,赵新年、刘青云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刘大义认真回答:“刘青云是俺三姐,赵新年是俺三姐夫,最后一次见到俺三姐是鬼子投降那一年,最后一次见到三姐夫那就早了,好像……好像是鬼子要来的那一年,对,就是那年的春天,俺从周村回来,见过他一次,俺回去后再回来,鬼子来了,他走了,从此再没见他。”

“有书信来往吗?或者有人传过口信?”

刘大义想了一下,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俺娘临没的那一年,还叨叨俺三姐连个信儿也没有。”

“赵新年的家人也没有因为他俩的事联系过你?”

“他们家更没有啥消息了,成分那么高,躲还来不及,真要是得到啥消息,赵书记那觉悟,早就大义灭亲了。”

“那你对眼下遇到的灾荒有啥看法吗?”

刘大义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这有啥看法,坚持一阵儿就过去了,说书的不是说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了,咱沾化三年两头闹灾荒,旧社会的官府哪管百姓死活,现在咱们的政府给调来救济粮,领着大家抗灾自救,除了感激,还能有啥看法呀!”

问话的那位公安突然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彩色纸片,用手盖着上面的字,指着上面的人像,问刘大义认不认识。

公安见刘大义迟疑,让他近前看。刘大义仔细瞅了一眼图片上正在吃饭的三个人,他哪能不认识呢,穿西服的是三姐夫赵新年,穿旗袍的是三姐青云,那个半大小子肯定就是外甥赵守旺了,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赵新年看上去比他都年轻。刘大义心里暗喜,三姐一家总算有了准信儿,他们活得好好的。

刘大义突然脸色大变,气愤地说:“这不是俺那个替蒋介石反动派卖命的姐夫吗?你看看俺姐,笑的多假,说不定傍边有拿枪的白狗子逼着呢!”

公安人员收好纸片,对刘宝义说:“刘大队长说的没错,刘大义觉悟可以,警惕性很高,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利用大陆暂时的困难,大做文章,向咱们投放虚假传单,可做的再巧妙,也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咱们马上去赵新宇家,问完话后,你赶快组织社员去地里收集传单,决不能让传单落入地富反坏右手里。”

刘宝义和公安人员走了后,刘大义一脸不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刘美枝在里屋吓得大气不敢喘,见公安走了,才披着棉袄问究竟。刘大义故作镇静,安慰老婆,没啥事,突击问话而已。刘大义想到公安把传单上的字盖着不让他看,心里惴惴不安。没过多久,街上响起了刘宝义在大铁皮喇叭筒子里的声音:全体贫下中农,全体民兵,大小队干部,所有的学生,都赶快行动起来,到地里去捡台湾蒋介石撒下的反动传单,传单有毒,捡到后要及时上交大队部。

刘大义连忙把钢头喊起来,让刘美枝和菊子在家里守着“轴子”上的爷爷娘娘,他爷儿俩去地里找传单。正要出大门,刘宝义闯了进来,告诉大义,找传单这事别参加了。刘大义不明白为啥不能去,非让刘宝义说个明白。

刘宝义让钢头先回屋里,他把大门关上,向刘大义解释说,夜来(昨天)台湾国民党的飞机窜到沾化的上空,撒下了大量的反动传单,一面是蒋介石的走狗吃大鱼大肉的画面,一面是瘦得皮包骨头的大陆人挨饿的漫画,其中一种的画面有青云一家吃饭的样子,他们选在除夕那天撒传单,妄想反攻大陆的邪恶之心昭然若揭,鉴于上面有青云一家的画面,两位公安员不允许刘大义一家和赵新宇一家去捡传单。

刘大义还能说什么,三姐这是让他戴了一个不被信任的帽子。

下午,消息传来,县公安局仅在黄升一带就收集反动传单八麻袋,刘家庄大队和附近的几个大队,也收集了不少,但远远没有黄升那么多。

初二这天,家家户户没有来拜年的亲戚,都把爷爷娘娘送到坟上后,窝在家里不敢走动,害怕身上那点养分几步走没了,甚至一个屁都不敢放,硬憋回去,屁可是肚子里的粘粥产生的,金贵着呢!

刘大义把八个粗粮饺子热了三个,钢头和菊子一人一个,他和刘美枝分吃一个。两口子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掰开的粗粮饺子,谁都没吃,又给两个孩子留着了。

连着好几天,刘大义闷闷不乐,他心里装着四姐花云,他这个贫下中农都因为传单的事被另眼对待,别说是富农成分的四姐了,甚至大姐、二姐家也都有可能被调查过了。可他不敢马上去四姐家,很多人见过三姐一家吃饭的那个传单,都还在议论纷纷,现在去看四姐,或者四姐上他家来,都有姐弟俩串联商量这事的嫌疑。

到了初八,刘大义实在忍不住了,给甜瓜拿了一个粗粮饺子,又从缸里挖了两瓢子棒子面,喝了两大碗开水撑起肚子,心急火燎地赶往四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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