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假声说话的那人又发话了:“七哥,别认为俺们不敢开枪,要不是怕伤了你,就你们两人,半袋烟的工夫就能拿下,何况你们今晚喝了不少,隔着马路就闻到酒味了。”
对方这话,巴锐武和姚志刚都信,因为双方仅一马路之隔,共产党领导下的沾化,对手绝对不敢一两个人打埋伏。
姚志刚拽了一下巴锐武的衣袖,用手指了指右边的一个漏坑,示意躲到那里面,这样可以将下半身保护起来。巴锐武虽然觉得这样有被困住的危险,但比起完全暴露在对方火力下,要强得多。两人几乎同时滚到了里面,对方的枪声接着响起来,有人已经从沟里爬到了马路上。巴锐武和姚志刚一边举枪还击,一边寻找撤离机会,他俩比谁都明白,一旦站起来,他俩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等着附近村里的民兵基干队前来救援。
巴锐武两人的枪里已经没有几颗子弹,就在这危急时刻,刘家庄方向忽然响起了枪声和人的呐喊声,对方见势不妙,只好放弃计划,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原来,刘三愣在巴锐武和姚志刚走后不久,心里感觉不踏实,就亲自带着村里八个基干队员追赶二人,原想追上后送到县城南门,没想到快到三岔口时,前面响起了枪声。刘三愣一看情形不好,命令战士们开枪呐喊,震慑敌人撤出战斗。
姚志刚提着刘三愣带来的马灯仔细观察着刚才那伙人埋伏的地方,根据沟里的脚印和沟沿儿上的趴痕,敌人足有十人之多,地上的弹壳都是从二十响匣子枪里打出来的,虽然没见到被打死的敌人,但从地上的血迹看,被打伤的敌人绝对不是一个。姚志刚的脸色变得异常严峻起来,这说明在沾化的某个地方,还潜伏着一些仇恨共产党政权的敌人。今天这股敌人是谁,巴锐武和姚志刚都猜了个差不多。
说话间,响铃村和于家庙村的基干队都赶了过来,徐四派来接应巴锐武的五个骑兵也随后赶到,巴锐武想让战士们展开搜索,姚志刚反对,他说这伙敌人早就把退路算好,现在保护村子要紧,他命令各村基干队赶快回村,加强巡逻,不可放松警惕。
作恶多端的崔南亭终究没能吃上新年的饺子,腊月十七,南校场的两声枪响,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一九四六年的春节到了,沾化人虽然依旧贫穷,但脸上都荡漾着开心的微笑,不管怎么说,心里搬掉了一块石头。没有油水的黑面水饺,吃到嘴里,心里那个甜美就别提了,就算锅里再没年饭,炸出动静的鞭炮,家家户户都得买两挂。
刘大义腊月初六结了婚,腊月初七晚上重新做回了男人。北屋一共五间,东边三间一个屋门,西边两间一个屋门,月娥作为上辈住东三间。原本闲着的西边两间,收拾出来给大义做了新房。
月娥早就给大义预备好了结婚的被褥,而且还做了两床印着鸳鸯的绸子面大红被,这是八年前青云离开沾化时放在家里的,新云结婚时也没舍得给她当陪嫁,几个姐姐都没有大义重要,其它的被褥虽说都是印花粗布,但里表都是新的,里面的棉絮一次没用。就算大义住的这两间房里没有温暖的烟火气,可新被褥让大义身上直冒汗,不得不把上面的苫被撩开。美智子,不,应当叫刘美枝,似乎比刘大义还热,因为她的身上除了那床崭新的红绸子被,还趴着呼呼喘粗气的刘大义。
初七的晚上,刘大义和刘美枝从娘的屋里回到新房后,点着灯唠了一会话,两人就吹灯上床睡觉,菜油灯虽暗,两人也不好意思点着灯脱衣服。先是一小会儿沉寂,静得只听到刘大义粗重的呼吸声。相比刘大义的激动,刘美枝显得很平静,她听过去那个死男人说过,刘大义就是废男人一个,刘家人对她说的大义那些事,不过是宽慰她心罢了。不过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只想好好活着,不再被男人折磨。
刘大义主动把一只手伸进了刘美枝的被窝,见女人主动抬起脑袋把他胳膊压在脖子下面,又试探着把一只脚伸过去。刘美枝“噗嗤”笑了一声,把自己的被子撩开,让刘大义快些过来,别让露在外面的身体冻着。
刘美枝闭着眼,静静地享受着刘大义对她身体的抚摸,她没想到还有这般温柔的男人,手上的动作是那样的舒缓,爬过高山,越过草原,徜徉在山沟溪水之畔。刘美枝明白,她可能托付一辈子的男人,也只能给她这些了。
突然,刘大义停下手里的动作,一下子爬到刘美枝的身上,娴熟地把她的双腿分开。刘美枝惊讶地叫了一声,她的身体里分明进去了一个东西......
狂风暴雨过后,刘美枝抚摸着刘大义的身体,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该有的,只摸到了一部分。
“你刚才那是...怎么不见了?”
“俺藏起来了,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不信,不信,大义君,真有些奇怪。”
“不信,是吧?俺再让你见识一下。”
“大义君,你真坏。”
......
大年三十早晨,刘大义早早起来,把祖先的牌位摆在堂屋里,又把贡品摆好,然后拿了一炷香,去老西北的坟茔地,把列祖列宗和爹接回家过年。前几年,这些事都有刘志斗打理,现在大义结了婚,他才是刘家正儿八经的接祖宗回家过年的人。月娥并不是故意剥夺刘志斗的权利,她是一片好心,姚志刚出去执行任务,没时间回家过年,姚家那边,也需要一个把列祖列宗接回家过年的人,志刚娘一人在家好孤单,昨天,月娥就把刘志斗两口子,撵回了响铃村。
刘美枝好奇地看着丈夫跪在供桌前,说着让祖宗回家过年的话,她突然想起了日本的亲人,美国人的那颗原子弹,让广岛化为齑粉,父母和哥嫂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连个祭祀都得不到,想着想着,眼泪滑落在腮边。刘大义起身看到,慌忙将老婆带离祖宗牌位,回到两人的房间后,连忙一番安慰。刘美枝问,能否也供奉一下她的父母。刘大义连忙摇头,不行的,从没有把丈人的灵魂请回家过年的先例,真那样,刘家的列祖列宗会怪罪的。刘美枝本来只是默默流泪,听刘大义这么说,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刘大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刘大义来到母亲住的上房,拿了两个瓷盘,一个盘里放了几个萝卜丸子,一个盘里放了两块炸咸鱼。月娥认为刘美枝饿了,还要点火热一下。大义说马上包饺子了,点心一下就行。刘大义把两个瓷盘摆到和刘美枝睡觉的里屋,找了一张黄表纸,叠成牌位样子,夹在一根高粱杆儿上,然后插到一个盛着半碗高粱的黑碗里,把躺在炕上的刘美枝拽起来,让她悄悄地接远在日本的父母前来过年。刘美枝惊讶地好半天才缓过味来。
刘大义守在祖宗牌位前一夜没睡。天刚发亮,前来拜年的族人陆续来到,月娥坦然地接受这些晚辈儿磕头拜年,有些和月娥同辈的人来到,大义也陪着磕头。刘三愣的老婆来磕头时,带来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赵守财的老婆大年初一早晨生了一个小子。刘大义和月娥都不住地摇头,这孩子的命太硬,怎么生在大年初一呢!怪不得赵守财死于非命,是被他儿子克死的。
刘家庄停了八年的秧歌队终于重新走上了大街。二十四人在刘敦子的指挥下,热热闹闹地在刘家庄子最大的东西街上拉开了场子,鼓谱打着“水滴鱼”,舞步踩着“菱角花”,丑角的搞怪动作,不时迎来大家的哄笑。民兵基干队背着步枪,站在围观群众的外围,警惕地观察着人群的情况,县里区里三令五申,春节期间,一定要防备土匪搞破坏。
刘美枝偷偷供奉父母神位的事,还是让月娥发现了。大义两口子和没去响铃村的大丫去街上看秧歌,月娥去大义房里拿夜来(昨天)吃饭的那两个盘子,在里间屋的三抽桌上,发现了黄表纸折成的神位。月娥吓得毛骨悚眼,那黄表纸上,写着的人名根本不是中国字。月娥别看是一位普通的老农妇,可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闹!大义这孩子太胡闹了。且不说刘家门里进了外鬼,列祖列宗会怪罪,就说大义供奉鬼子这事传出去,不仅老百姓不干,政府也不会允许。刘家娶了一个鬼子媳妇,够遭人白眼的了。月娥想把供奉撤了,可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她赶紧回到祖宗牌位前,磕头谢罪,说了一通大义的不幸,大义娶个媳妇不容易,千万别怪罪他,说不定能给刘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刘家的香火。
在月娥的焦急等待中,刘大义两口子终于回来了。月娥面带微笑,问大义屋里供的是否是小美的爹娘。 大义见母亲发现,只好承认。刘美枝赶紧向婆婆鞠躬,这事不怪大义。月娥说没事,沾化人有个风俗,埋在远处的列祖列宗,初一黑天以前,就得送他们回去,小美的爹娘葬在东洋,更应当早点送走。
大义从没听到有这样的风俗,立刻明白这是娘无奈的做法,要是换做别人家,恐怕早就把那纸牌位扔到粪坑了。大义和刘美枝解释,确实有这样的风俗。刘美枝听了很高兴,让大义教她怎么送走。月娥说,怎么送都可以,就是别经过供着刘家祖宗的门口。
看着儿子一本正经帮儿媳的样子,月娥心里获得些许安慰,大义这是从心里真心喜欢儿媳妇呀!
正月初二是给姥爷姥娘磕头拜年的日子。大义把列祖列宗送走没多久,大外甥大光和二外甥红辉就先后来到家里。大义的二姐从小送给了亲姨,幸好红辉弟兄两个,他来亲姥娘家,弟弟红柱去了另一个姥娘家,要是他二叔苏银星结过婚的话,红辉还有个该磕头的姥娘,因为苏银星下葬时,是红辉披麻戴孝送走的二叔,等于他过继给了苏银星。
红辉算是乡下人里面的场面人,见多识广,认得不少字,又是烈士子女,腊月底,县里在富国成立新华书店,他成了那里的职员,虽说离家不近,但总还是个公家差事。红辉的老婆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两口子都很进步。大义对两个外甥都走正路感到高兴,在他俩面前,也从不摆当舅的排谱。
月娥看着两个外甥磕完头,把一直舍不得吃的干枣拿出来,惋惜地说:“狗剩这孩子要是不去当兵多好,你们表兄弟也好喝点酒,热闹一下。”
大光说:“姥娘,守旺在就更好了。”
月娥似乎在回答大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嘟囔道:“济南又不是很远,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从小没见几次,和姥姥家的人也不亲啊!你三姨也是,走了好几个月,一点音信也没有。”
大义见娘伤心,劝道:“守财家的坐月子,俺三姐和守旺,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虽说过年,家里也没啥好菜,但大义把白菜炒得很好吃,萝卜丸子又过了一遍油,还有一盘咸鱼和一碟盐煮花生,爷儿仨烫了一壶高粱酒,围在炕桌上,慢悠悠地喝起来。
好多年没有这么温馨了。以前过年,几个外甥虽说也来拜年,但总是来也匆匆,走也匆匆,担心路上,不放心家里,鬼子汉奸说到就到啊。
大义看着正幸福地和娘学着包饺子的老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感,他夹了一粒盐煮花生,放进嘴里嚼着,还没咽下去,带着欢喜模样说:“总算好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今后能过个安稳日子了。”
苏红辉摇着头说:“小舅,那可不见得,别看现在国共两党井水不犯河水,说不定哪天就翻脸。”
于大光不以为然,说道:“俺觉得不可能,就算做买卖也得讲个信用,都签了那个‘双十协定’了,还能反悔不?”
苏红辉压低了声音说:“咱在家里说话,那里说,那里了,你们也不想想,国民党以前宁愿不打鬼子都想打共产党,现在鬼子走了,他们自认为正统,能容得了咱们?”
刘大义说:“那老百姓不又跟着倒霉吗?”
苏红辉说:“小舅,那是没办法的事,人家就是不容你,宁愿让老百姓遭殃也打你。”
于大光问:“你说这事准?”
苏红辉把筷子一放,冲着表哥说道:“你看看,刚才不是说过嘛,咱们说的话,那里说,那里了嘛,俺也是一帮在私底下议论做出的判断,咱又不是大人物,哪能猜那么准。”
刘大义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三姨不回家过年,看来是不自由啊,你们那个三姨夫,可是国民党的将军呀!”
月娥一直在听儿子外孙拉呱,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啥,但也听明白了,刚刚过上的安稳日子,恐怕又要不存在了,兵荒马乱的日子好像又要回来,于是搓着手里的面搭腔道:“都是喝一个国的水,啥事商量着来多好,非得争个高低干啥哟!”
苏红辉安慰道:“姥娘,也不一定啊,这不是在说闲话嘛!真有那一天,也不是咱们的错,人家就是不让咱穷人过好日子,也没办法,咱总不能任他们宰割吧?”
月娥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三姨夫是那边的人,你五姨夫是这边的人,真打起来,可怎么好哟。”
于大光用筷子敲了一下表弟的头说:“看你胡扯八道,把姥娘愁得。”
说话间,刘志斗和花云从响铃村回来。月娥嗔怪四女儿不在家帮着婆婆待客,这么早回家干啥。刘志斗替妻子辩解,他家里没啥亲戚来,两人是娘撵回来的。苏红辉和于大光连忙下炕给刘志斗两口子磕头拜年。
刘志斗带来一条消息,响铃村的村长李七天说,三楞叔可能要到区里工作,年前就定下了。刘大义说,这个三楞叔嘴真严,夜来去他家拜年都没说。苏红辉笑着说,这可是组织上的事,怎么能随便说。于大光想到了什么,把酒盅子往桌子一放嚷道,刘家庄的村长空出来,小舅来当就是,小舅对革命的贡献,不比三楞姥爷少。
刘志斗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忙着包饺子的大义媳妇,回过头来对于大光说:“别瞎嚷嚷,你说让你小舅当,他就能当啊?就算上头同意,有些事也得考虑全了,可别给你妗子惹来麻烦。”
月娥正准备去烧水,一听志斗这么说,又转回身来,扶着刘美枝的肩膀说:“谁惹俺的闺女都不行,大义爹留下的铡刀片子还在,俺还抡的动。”
刘大义喝了几盅酒,脸红的像月娥染的红布,他一本正经地说:“俺为啥不能当?当了村长反而更能保护俺媳妇,这村长,俺当定了。”
刘志斗两手一拍,脸上显得非常高兴地说:“既然大义想当,咱一家人就应当支持,到时候,他管村里的事,家里交给俺就行。”
二月来了,一些勤劳的庄户人家去地里用铁锹掀开土层,晾晒捂了一冬的饭碗,他们虽然不懂庄稼和太阳有啥关系,但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没有错,翻一翻,长好棉。一铁锹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草根开始泛绿了,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钻出地面,和同样生机盎然的麦苗作伴。二月,一个无限期盼的月份,盼着春,盼着绿,盼着一年有个好收成。二月,一些不可言喻的生长,在悄悄进行。
大义似乎有一种丢了的东西要补回来的想法,近乎疯狂地趴在刘美枝的身上不下来,从上年腊月,趴到今年二月。月娥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疼不已,变着法地给儿子做好吃的。本来对男人恐惧的刘美枝,却乐于接受大义的疯狂,大义的疯狂和那个恶人不同,大义带来的是愉悦,那个恶人只给她带来屈辱和痛苦。
物极必反,刚到二月半头,刘美枝忽然不让大义碰了,急的大义抓耳挠腮。任大义怎么求都不行。她甚至反过来求大义别碰她,她真得很不舒服,白天也变得昏昏沉沉,只想睡觉,睡醒了,也不想吃东西,勉强吃一点,接着吐出来。月娥发现了端倪,不用大义,亲自把于大清请过来,给刘美枝把脉。于大清向月娥道喜,月娥喜极而泣,又是烧纸,又是磕头,让大义赶快给秀云、香云、新云报信儿。
姐妹几个,约了同一天来娘家看望劳苦功高的弟妹刘美枝,各尽家里最大的条件,给弟妹买了大包小包的好吃食。没想到月娥的一个决定,让大义和他的几个姐姐惊得目瞪口呆。
花云的身子已经显怀,听了娘的打算,颤抖着身子问:“娘,俺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老非得要分家?您让俺两个姐姐和新云、大义怎么想?”
刘志斗坐在凳子上,闷头吸着烟袋,不出声,刘家的家务事,他一般不插嘴。
月娥笑眯眯地看着四女儿,爱怜地说道:“傻孩子,你和志斗都是好孩子,哪有错的地方,树大分叉,人多分家,这是老理儿,志斗在咱家受了这么多年累,也该舒舒坦坦地理捣一下自己的小家了,这事谁也别劝,就这么定了。”
几个女儿和大义轮番上阵,月娥都不听。家里的土地平均分成三份,月娥、大义、志斗各占一份儿,等她没了,她那份土地由大义和志斗平分。至于家里的房子,志斗和花云要跨院,大义和小美要正院,把跨院和正院之间的月亮门堵上,跨院开个面向大街的大门,独成一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