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财的声音传来后,刘大义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果不其然,他打开大门后,刘念财端着一只黑碗站在那儿。
“大义兄弟,你要的蓖麻油真没有,豆油倒是还留着半碗,你看能不能凑合着用。”
刘大义还能说什么,这可是救命的油啊!现在对他来说,这油是啥来路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再不把肚子里的“糠”拉出来,他肚子里的东西就可能坏了,要是放在旧社会,刘大义就得给人家刘念财磕头。
刘大义眼含热泪,只说了一句:“念财哥,你的好,俺记下了。
刘念财没有进屋,小心地把黑碗递给刘大义,说了句“兄弟,你的好在头了,就你把哥当人不当富农看”后,急忙走了。
刘大义回到屋里,和已经醒来的刘美枝瞅着亮黄的豆油激动不已,刘大义用手指蘸了一点,抹在刘美枝的嘴唇上,刘美枝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仿佛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大义说,给孩子们留着点。
刘大义小心地捧起碗,先小喝了一口,闭着眼咂摸一下滋味,然后把碗里的豆油喝了一小半,剩下的再也舍不得喝。他把油碗放好盖严,重新躺回炕上,抚摸着肚子,等待那摧枯拉朽的时刻到来。可等了有两袋咽的工夫,刘大义的肚子除了和以前一样疼痛,别的动静一点没有。
看来肚子已经干巴到尽了,刘大义重新披衣下炕,决定再喝上一大口,免得前功尽弃。留下一口,让两个孩子尝尝味就是了。
刘大义起来躺下,反复折腾了三次,黑碗里的豆油都进了他的肚子。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黑碗,再也无咒可念,能不能上下打通,听天由命吧。
天刚发亮的时候,刘大义有了感觉,怕蹲在茅房站不起来,搬了一只杌子放在脸前扶着。黄河水终于裹着黄沙奔流而下,没想到来势凶猛,河堤崩塌,再也没收住。等到太阳一竿子高,刘大义已经去了茅房七次,最后一次什么都没有了,他扶着杌子都站不起来,只好喊来了钢头把他拉起。
刘美枝看着瘫倒在炕上的丈夫心里发虚,连忙烧水煮了十几块地瓜干子,刘大义破天荒地不顾老婆孩子,把瓜干子全都塞到肚子里。他中午拉了一裤子,再也没有力气去茅房了。刘美枝给丈夫打扫干净,问大义还吃不吃瓜干。刘大义像是一堆瘫在炕上的烂泥,勉强挤出一句话:“给孩子们留着吧!”
张灯时分,刘大义忽然来了精神,把刘美枝叫到跟前,嘱咐她千万别把喝油的事说出去,刘念财是个好人,不能害了他。刘美枝见丈夫精神头很好,认为大义好了,就抓了两把棒子面,熬了几碗稀粥。她端着碗让大义喝粥时,才发现丈夫再也叫不醒了……
刘大义在沾化的几个姐姐把身体里本就不多的能量全都用在了哭上,四姐花云昏厥多次,刘宝义一看这不是个来头,别这个刚死,再搭上三个,他找像傻人一般的刘美枝商量,特殊时期特殊办理,把大义哥当天埋了才行,否则钢头和菊子的身体也受不了。刘美枝没有主意,让刘宝义找大姐、二姐和四姐商量。三个姐姐坚决不同意,弟弟一辈子命运坎坷,不能一张草席裹了了事,怎么也得买口棺材,排丧三天。刘宝义急了,就差给三个姐姐跪下,让她三人可怜一下全身浮肿的刘美枝和娘家侄子侄女,就算能买来棺材,谁有力气把棺材抬到坟上,牲口拉棺材是万万不能的,那样对晚辈儿不吉利。秀云说,等大光二光几个外甥凑齐了,再说这事。
刘大义躺在北屋的冷床上,身上盖着一大块青布,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鞋底上的麻线针脚排列均匀有序,这样的鞋子刘美枝做了十几双,一直放在箱子里存着,鞋子的做工和土生土长的沾化妇女做的没有两样。大义的头上戴着一定崭新单帽,脸上盖着一条白毛巾,身上的青布和帽子、毛巾都是刘宝义亲自从公社驻地买来的。三个姐姐坐在杌子上,寸步不离弟弟的灵床,时不时地掀开毛巾,看到弟弟蜡黄的面目时,又是一番痛哭。
尽管乡亲们都饿的走路不稳,还是有好多人前来吊唁,姓刘的,姓赵的,都有。赵新宇亲自带着孙子豆豆和几个姓赵的侄子前来吊唁,因为成分高的原因,眼里带着惶恐。豆豆和三爷爷一样,磕了三个头,见到一身白衣的钢头,更是哭得不行,三爷爷走了后,他独自留下来,虽然没有跪在灵棚里,但也不离钢头左右。刘念财不知何故哭得最痛,一边哭一边顿足捶胸地说他害了大义兄弟。刘美枝连忙走到刘念财身边,悄声告诉他,大义留下话,这事万万不能再提。刘念财哭得更痛了。
大光、二光、红辉、宝辉都到齐了,刘大义的姐姐们给他们下了命令,就算爬着走,也要把小舅装在棺材里送到老西北,出殡那天,把几家的粮食集中一下,让几个外甥吃顿饱饭,好有力气抬棺材。外甥们眼含热泪,纷纷表示,从现在开始积攒力气,后天一定让小舅躺在棺材里下葬。
一个残酷的现实突然摆在脸前:大义年纪不大,走的又突然,根本没有准备棺材,小马家的棺材早就卖没,木工也没力气现做,上哪儿去淘换棺材呢?
刘宝义见秀云几人坚持要给大义正常出丧也不好再做阻拦,他给刘美枝和几个姐姐出主意,可以先借别人或者买别人的,同意的话,他去操办这事。秀云、香云、花云商量,棺材钱几个姐姐出了,远在四川不能回来的新云也有一份,办完丧事再写信告诉她。
于震州的大儿子前来吊唁,偌大的个子加上骨瘦如柴的身板儿,像一根打枣杆子,他费力地祭拜完毕,把秀云叫到一边,和秀云商量,大义这边将来有钢头娘陪伴,能不能把梅香的尸骨迁到石家寨子,和梅香的原配石景华并骨。秀云和大表哥一个村子,又多得表哥一家照顾,换了别人说这话,秀云说不定会跳脚大骂,她强忍着心里的不满,和大表哥解释,当时大义娶他的大舅子媳妇梅红时,梅红那边有原配,大义这边是头婚,没像两头都是再婚的两口子那样说好“活嫁死不嫁”,梅红要永远陪着大义。
于震州的大儿子能看出秀云心中的不快,要不是老丈人石惠竹一直挂念大儿子在那边还单着,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来说这事,七十多岁的老丈人一听大义没了,央求他来说说。他知道这事难办,刘家答应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老丈人吩咐的事,他不得不办。见秀云一口回绝,他也没啥办法,丢下一句“老丈人说了,刘家有啥条件尽管提”就走了。
秀云没和刘美枝等人提这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让她们徒添不快没有用。
晚上,刘宝义回来,本大队和附近几个大队没有几家给老人备着棺材,有的也几乎统一提出了一个苛刻条件:不要钱,拿粮食来换。粮食的数额,刘美枝和她的几个姐姐,根本负担不起。
秀云听了,默不作声,听两个妹妹哭着和刘宝义商量这事,他们也无计可施。秀云终于把石惠竹想要把梅红的尸骨迁回石家寨子的事说了出来。花云听了非常生气,埋怨大表哥不解事。刘宝义像是看出了秀云的想法,追问她是不是想以此为条件给大义弄副棺材。秀云说,事到如今,不妨试试这个办法。花云发自内心地不想把梅红迁走,毕竟是大义明媒正娶的老婆,于是又加了一个条件:石家再给五十斤粮食,让几个外甥吃顿饱饭,好为小舅抬棺。刘宝义觉得这法可用,不过也得让梅红的娘家同意才行。刘美枝啥也不懂,几个姐姐说啥就是啥。
第二天早晨,刘宝义早早地去了于家庙,把大义几个姐姐的意思说给于震州的大儿子听。于震州的大儿子说,棺材好办,他老丈人石惠竹就备着一个,只是五十斤粮食恐怕不好办,他去石家寨子和丈人一家商量一下,让刘宝义回去等信儿。
石惠竹一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把五十斤粮食打折扣了一半,他家就这些存量了,还多亏才发了救济粮,至于梅红娘家那边,不用刘家去说,他亲自去梅红娘家,给梅红的两个哥哥磕头求情,大儿子活着的时候,对这两个舅子照顾有加,不可能不答应。
石惠竹和二儿子背了十斤红高粱去了梅红娘家,刚过晌就赶回来,让一直等在家里的女婿赶快去刘家庄子回复刘家,这边的事情办妥了,刘家同意后,他就派人把棺材和粮食送过去,再把梅红的尸骸抬回来。
二十五斤棒子虽说比要求的少了点,但也能够让几个外甥吃顿饱饭有力气给他们的小舅抬棺了,秀云姐妹三人和刘美枝遂同意了这事。刘宝义提了一个建议,几个外甥是亲戚,一边抬棺,一边哭舅,有些说不过去,刘家庄子这么多姓刘的人,怎能由亲戚抬棺?反正有二十五斤棒子在,磨成棒子碴,不用蒸成干粮,熬一锅粥,找六个年轻人,让他们可劲喝足,轮换着抬棺就是。秀云提议,起灵时拜迎灵祭的外甥和在庄头上拜庄头祭的好友,也要喝两碗,其他亲戚就不用来送灵了,身体都这么虚,怕跑不到坟上。秀云、香云、花云都同意刘宝义的这个建议。
第三天早晨,石家寨子的人拉来棺材,上好的柏木材质。刘宝义吩咐四个喝足碴子粥的年轻人随他去老西北开坟,昨天晚上他和大义的几个姐姐商量妥当,不再在坟茔地里开新坟,把梅红的尸骨取出来后,就把大义埋在那个坑里,这样也好省点力气,几碗渣子粥挺不了多久。
石家寨子和梅香娘家人都到了,秀云在爷爷奶奶和爹娘的坟上烧了纸,说明了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祈求爷爷奶奶和爹娘原谅。钢头在刘宝义的指挥下,用铁锨在梅香的坟头上挖了第一锨土,然后按着宝义教的,大声哭娘。很快,梅香的的棺材露出来,因为用了婆婆月娥的上好棺木,这么多年了,棺材没有腐朽,这给石家寨子来的人增加了难度,好在石惠竹早有准备,让二儿子带了几个净面窝头。石家寨子的人也不管别人,几口把窝头吃了,在刘家庄子四个挖坟人的帮助下,把梅红的棺材抬到骡子车上。按照风俗,里面躺着尸体的棺材不能用牲口拉,只能用人抬,可非常年份,石惠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终于起灵了,大义家哭声一片。刘家庄子大队从春天到现在一共死了十几人,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场面,大都是不按套路匆匆下葬。和以前的白事相比,来的人很少,除了几个姐姐的家人和于震州的两个儿子,再没亲戚。钢头在宝义叔的支领下,给他爹摔在阳间的饭碗,摔了两次,都没摔到面前的砖头上,黑碗转了一个圈,毫发无损地停下来。刘宝义见状,赶紧取了烧纸,跪地点燃,嘴里不住地祷告:大义哥,知道你不愿意舍了阳间的饭碗,可都到这步了,还是让钢头替你摔了吧,孩子们还都饿着肚子呢!说来也怪,钢头再摔时,黑碗不偏不斜,砸在砖头中间,黑碗摔了个粉碎。
迎灵祭是大光拜的,大光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庄头祭是刘拴柱拜的,他是附近几个大队有名的拜祭好手,大家都看得出,他这次拜祭很卖力,也很吃力。
豆豆按着三爷爷的嘱托,送灵的路上,寸步不离钢头,有难走的地方,就牵着钢头的手,钢头哭,他也跟着哭,一直陪着钢头把他爹送进坟里……
大义的三个姐姐担心刘美枝害怕,当天没有回家。花云把剩下的棒子碴子熬了粥,同时在箅梁棍子上给钢头、菊子和甜瓜蒸了几块地瓜干子,让大姐把躺在炕上的弟媳喊起来喝碗碴子粥。刘美枝眼睛红肿,害怕儿女听到伤心,只能暗自垂泪,为了让孩子们吃口东西,只得勉强喝了几口。
天色大黑以后,刘宝义领着几个和刘大义没出五服的兄弟侄子们来了,他们要趁黑给刘大义打扫在老西北的“新家”。秀云对这些事很懂,嘱咐刘宝义,照管好钢头,去的时候别说话,到了坟上,让大义别害怕,有老人们陪着他呢!打扫完后一直往回走,别回头,更不能说话。本来,灾荒之年,前面死的几个人都把这事省了,可刘宝义说大义哥一辈子不容易,人缘儿又好,怎么着也得陪着钢头把大义哥的“新家”打扫一下。
路上漆黑一片,除了几个人急匆匆的走路响动,田野里鸦雀无声,看来灾荒之年不光人没啥吃,田野里的动物也都卧在窝里不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气氛,刘宝义牵着钢头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能明显地感觉到钢头的手在发抖。
到了坟上,刘宝义把铁锨交给钢头,让钢头转着圈给他爹的坟上添土,他跟在钢头后面用扫帚打扫,边扫边说:“大义哥,钢头给你打扫新家了,别害怕,咱爷爷奶奶他们陪着你呢!”
钢头岁数小,象征性地添了几锨土,其他人都依次添土打扫,每人都做完后,刘宝义把扫帚倒插在坟头上,这才领着大家回家,一路上不回头不说话。
回到家后,钢头放声大哭,大家都认为钢头看到他爹的坟触景生情,怎料钢头边哭边说的话,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钢头说,回来时,他爹在后面喊他,可他不敢回头。刘宝义假装生气,呵斥钢头不要胡说。秀云赶紧在桌子前磕头烧纸,埋怨大义不该吓唬自己的孩子。刘美枝惊讶地听着、看着这一切。
刘宝义等人说了会儿话走了。秀云嘱咐大家赶快睡觉,有啥动静不要出声。刘美枝不解,追问为什么。秀云只好解释,去世的人,要在第三天回来“望家”,望过这次后,只有活着的后代再请他们才会回来。刘美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菊子吓得直往她娘的怀里钻。
肚子里饭食少,又忙活了三天,尽管几个人心里充满恐惧,但还是很快入睡了。花云睡到半夜醒来,睡眼朦胧中下意识地朝堂屋瞅了一眼,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堂屋的方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她的弟弟大义穿着棉袄正坐在上首那张圈椅子上,上身俯卧在方桌上,给里屋的人留了一个背影。
花云瞬间头皮发麻,吓得大叫起来,惊叫声惊醒了熟睡的两个姐姐,也惊醒了钢头、甜瓜和菊子,甚至惊醒了方桌旁边椅子上的“刘大义”。
花云不敢抬头,指着外屋喊道:“大义回来了,大义回来了。”
秀云轻抚四妹的后背,安慰道:“做梦了吧,别害怕,咱兄弟不会吓唬咱,钢头娘都不害怕,自己都敢坐在椅子上,你怕啥?”
花云一听,赶紧抬起头来,朝外屋看去,刘美枝果然披着棉袄,站在椅子旁边。见刘美枝走过来,花云嗔怪道:“钢头娘,你不好好睡觉,坐在哪儿干啥?”
刘美枝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地说:“你们说大义晚上回来看家,我就坐在桌子傍边等他,盼来盼去,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
刘美枝的话音刚落,先是传来秀云的哭声,接着是香云、花云和三个孩子,花云跳下炕,搂着刘美枝的肩膀嚎啕大哭,并用力拍打着弟媳的后背,边哭边说:“傻老婆,你真是个傻老婆,俺兄弟真没白疼你。”
刘美枝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再顾忌几个孩子的感受,悲伤已经将身体活生生撕开一个洞,撕心裂肺的声音从里面迸发出来:“大义君不是要回来嘛,怎么就见不到他呢!”
一阵凉风突然从门缝里吹来,方桌上的油灯灯光被刮得左右摇摆,眼看倒下去的灯光在最后一刻又顽强地站起来……
进了腊月,县里终于从外面调来一批粮食,过年的时候,虽然还是没有吃到白面饺子,但家家户户的烟筒冒起了烟,整个刘家庄大队响起了“吸溜吸溜”喝粘粥的声音。刘美枝学着大义的样子,大年三十早晨就把“轴子”挂上,桌子上摆了几个窝头和几块地瓜干。“轴子”下面有一个烧纸折成的纸牌位,上面写着“丈夫刘大义之神位”几个字。刘美枝原本在昨天问过刘宝义,大义的名字写在“轴子”的什么位置。刘宝义解释,钢头还没成人,不能换“轴子”,等钢头娶了媳妇,他就得请新“轴子”,上面列祖列宗的辈分就得升一级,旧“轴子”父亲栏写着刘建顺,新“轴子”父亲栏得换成刘大义,大义现在还上不了“轴子”,但大义的英灵不能不供,在“轴子”下面放一神位即可。
正月十五,孩子们断了一年的灯笼又打上了,一些大人也对灯笼充满了期盼,很快一些消息传了出来:今年收高粱,秋后收棒子,俺家孩子捧回的土里有谷粒子。
出了正月没多久,巴锐武骑着“洋车子”驮着小半口袋粮食来看大义了,进门就抱怨:“大义兄弟,也不去接接七哥,一路上歇歇了好几次。”
刘美枝哭着把大义没了的消息说给巴锐武听,巴锐武先是愣怔了一会儿,接着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转开了圈,嘴里嘟囔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上次来还好好的呢!”
巴锐武说什么也要到刘大义的坟上看看。刘美枝拗不过,只好和钢头领着巴锐武去了老西北。巴锐武在刘大义的坟上跪倒大哭,六十多岁的人哭得如同一个孩子。早晨还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