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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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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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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北有座太监坟》连载

第九十二章 公共食堂

五三年二月二这天,刘大义的老婆给刘大义添了一个女儿,刘家庄又是一阵轰动。二月二,龙抬头,刘家要是生个儿子,说不定将来会飞黄腾达,这生个女儿,将来还不一定作什么妖呢!也有人持不同的见解,现在社会变了,大义家的这个闺女,说不定是个吃官饭的,刘家庄在二月二这天,别说是生闺女,就是小子也没生一个。大义给闺女起了一个小名——菊子,大名——刘英菊。村里人说,这闺女的大名小名,怎么读,都有股鬼子名味道。

“十二日”这天,刘大义家摆了酒席,亲戚朋友十几桌。刘大义没想到,小马家庄的村长马春玉前来贺喜,就算他和姚志刚是表兄弟,按沾化的风俗,他没来的必要,既然来了,刘大义当然热情欢迎。村长刘宝义喝得酩酊大醉,不知真应了那句话,醉酒醉人不醉心,还是刘宝义装醉,大多数客人走了后,他把收拾碗碟的大义拉到一边,悄声让大义给刘建新的大儿媳妇爱英说个婆家。刘大义吓一跳,瞪着眼问刘宝义,谁想娶她?刘宝义知道大义想的啥,借着酒劲儿说,反正他不会娶她,是小马家庄的村长马春玉想娶。刘大义哼了一声,他想娶就娶呀!人家爱英想嫁才行。就算爱英想嫁,刘建新还有个答应不答应呢!刘宝义说,爱英这边早就答应,只是还没和她公公说,所以想请刘大义找一下刘建新。刘大义这才明白马春玉前来喝喜酒的原因。

给爱英找个婆家,这也是好事,省的和宝义整得不可收拾。大义第二天就去了刘建新家,没想到刘建新非常开通,大儿媳可以改嫁,但孙子必须留在刘家,家业更不能带走,空身走人,至于嫁给谁,他家不管。刘建新的话语中透着越早改嫁越高兴的意味。

刘家庄的人,该嫁的嫁,该娶的娶,该生孩子的生孩子,咋咋呼呼要退社的不仅没退,还极力鼓动别人加入。夏季,雨水偏多,秋季作物减产半数以上,中共沾化县委在抓救灾工作的同时,宣传互助合作具有抵御自然灾害的优越性,冬天,全县建农业社一百五十一个,一千八百二十九户,占全县总户数的百分之二点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安稳日子过得快,眨眼到了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县里结合宣传“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农业合作社发展到二百一十五处,五千三百五十户,刘家庄更是先进,入社户数过半。一九五五年春,全县出现合作化运动高潮,农业合作社发展到五百八十二处,一万两千三百九十五户,五月份,进行整顿收缩三十六处,巩固五百四十六处,一万零七百零三户,在此基础上,农业合作化再次形成高潮,到年底,农业社达到一千一百八十二个,入社户数五万五千四百五十五户,占全县总户数的百分之七十七点二。一九五六年春天,开始加快农业、手工业和私人资本主义工商业三大社会主义改造的步伐,初级农业社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中共沾化县委转发《关于富国区齐圈村永胜高级农业社的试点总结报告》,指出高级社具有的优越性,全县的初级农业社纷纷联合办高级农业社,这年秋播时,以高级社为单位的即达二百八十五个,原初级社没动的只有八十一个,刘家庄的八个初级农业社合并成两个高级农业社——刘大义高级农业社和苏花兰高级农业社。高级农业社和初级农业社大有不同,它取消了每户的土地股份,土地归集体所有,不再按土地分成,主要生产资料均作价入社。地里的收入,扣除生产费用、公积金、公益金,缴纳国税,完成粮食统购以外,有的按人七劳三,有的按人四劳六进行分配。刘大义的高级社按人四劳六,因为他是社长,家里的劳力少,为了不留下话柄,他以身作则。

一九五八年八月,毛泽东主席视察济南市郊区农村时提出:“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八月二十九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作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沾化全县掀起大办人民公社的高潮,在短短的二十天之内全县实现公社化,将全县的的高级农业社合并为十四个人民公社,公社管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下设生产队。刘家庄大队属于小马家公社,刘宝义任大队长,下设六个生产队,刘大义是二生产队的队长。人民公社按“一大二公”(规模大、公有程度高)的原则,废弃高级农业社的一套经营管理制度和方法,熔工、农、商、学、兵于一炉,实施“行动军事化、生产战斗化、任务时间化、生产集体化”,各村开始大办食堂,收集各户的锅碗瓢勺,归公使用。

刘家庄大队是县里的大村,大队支书兼大队长刘宝义,和支部委员兼保管员刘宝奎、民兵连长兼大队会计刘庆喜商议决定,全大队设三个食堂,每两个生产队一个食堂,刘宝义负责管理赵姓社员多的第三食堂,刘宝奎负责管理第二食堂,刘庆喜负责管理第一食堂。刘庆喜是刘敦子的大儿子,刘宝奎是刘建新的小儿子,两人都是从朝鲜归来的志愿军复员军人。

第一食堂设在刘大义家的隔壁,他四姐一家住过的老院子。说是刘庆喜负责,实际都是刘大义在打理。秋收之前,因为已经有了办食堂的打算,每个生产队打下的粮食,一粒也没分到社员手里,校对好斤数后,都进了各生产队的仓库。食堂建成后,各户手里的余粮,尤其是夏季收的小麦,都得一粒不留地交到各自所在的食堂,家里不能留一粒米,一块地瓜,甚至院子里结的冬瓜也得交公,家里不准动烟火,热水尽管去食堂打。刘宝义在开大小队干部会议时,曾提议把每家每户的锅碗瓢勺全部收到食堂,刘大义提出了反对意见,一人两个碗一双筷子就行,一个盛汤,一个盛菜,收多了也没用,还占地方,谁砸了碗,谁再补上,再说了,碗盘都交了公,过年用啥来供奉列祖列宗?刘大义的意见,刘宝义还是能听进去一些,但这与公社的要求有些不符,公社规定,但凡吃饭的家伙什,家里一律不留。刘庆喜因为他爹刘敦子的原因,对刘大义很尊重,对刘大义的建议给予支持,刘宝奎和几个队长也不反对,刘宝义思虑再三,决定采取打马虎眼的办法,规定全体社员,每人不能少于一筷、两碗,公社问起来,可以说刘家庄上不封顶,但绝对不能少于最低标准。

院子里盘了一溜灶台,三口蒸干粮的大锅,和两口炒菜的小锅一字排开,每天是刀剁板子响。刘大义天天都上班,其他两男三女,都是两个队的社员轮流来。蒸干粮、熬稀饭、烧水这些活,用不着刘大义,但炒菜这事,他不让别人搭手,吃这个食堂的社员也爱吃大义做的菜,哪怕是早晨吃的咸萝卜条,也比在自己家里吃得香。大义把萝卜条切得细如发丝,掺了葱丝,辣椒在油里炸过,往萝卜条上一泼,那个香味,立刻弥漫半个刘家庄。在他的监督下,无论是高粱面窝头,还是棒子面窝头,都不那么硬邦,一队和二队的社员都说,有大义在食堂,是他们的福气。就算这样,刘大义还是挨了批评,甚至还牵扯到刘宝义受了警告处分。公社书记赵守福说,刘大义在给社会主义丢脸。

第一食堂以吃粗粮为主,整个刘家庄大队都知道,但一队、二队的社员没啥怨言。一是在大义的监督下,粗粮细作,饭菜好吃;二是因为大家都明白,早晚是那些粮食,早吃晚不吃。第三食堂,在妇代主任苏花兰的撺掇下,每天一顿细粮,不到一个月,麦子下去了一半儿。可千不该,万不该,在赵守福书记陪同县领导突击检查食堂时,那两个食堂正吃白面大卷子,刘大义的食堂却吃着高粱窝头。县领导脸色很难看,同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社员,怎么能两种待遇?再说了,现在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刘家庄的第一食堂不是在拖后腿嘛!赵守福命令刘宝义作出检查,第一食堂立刻换上细粮。

刘大义一心为公,精打细算过日子,没想到弄了一个灰头土脸,他和刘庆喜、一队长商量后,连吃三天白面大包子,因为白面存量不多,两个队的社员轮流在磨坊里值班磨面。刘大义看着满嘴流油的社员,吧嗒着烟袋,心里不是个滋味:这是个过日子的来头吗?这个吃法,过年的饺子恐怕也没了着落。

钢头虚岁十二了,继承了刘大义的魁梧和刘美枝的白净细嫩,和他爹小时候不一样,他爹因为身体的原因被孩子们追着耻笑,他因为身体高大,在大队小学成了孩子头,整个学校里,包括比他高一级的五年级学生,除了地主家的孙子豆豆,没人比他长得高。可这个大号叫赵成仁的地主孙子,因为家庭的原因,胆小怕事,白长了一个大个子,自从他的亲奶奶去年过世后,他跟着三爷爷过日子,三爷爷天天掐着他的耳朵嘱咐,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做过分的事,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好”字不离口,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软弱,要不是钢头护着,还不知挨多少欺负呢!钢头护着豆豆,是刘大义交给儿子的任务,不管怎么说,钢头是豆豆的表叔,豆豆为啥叫他表叔,钢头不知。响铃大队没有完全小学,四年级、五年级都得到刘家庄大队小学来读,表哥甜瓜的到来,无疑助长了钢头的威风,但有一点美中不足,甜瓜不属于刘家庄大队,不能在刘家庄的食堂吃饭,每天饭口,必须和本大队的孩子回响铃大队。响铃大队的食堂,和刘家庄大队的第二、第三食堂一样,把一年的细粮几乎吃光,钢头这几天吃包子,想尽了办法,也没能给表哥甜瓜和表侄儿豆豆带出几个,食堂规定,可以放开肚子吃,但不允许往外拿。

大义的家紧挨着食堂,他又是食堂的负责人之一,理所当然地有守护食堂的责任。他和刘庆喜五天一轮班,倒替着住在食堂里,倒不是防备有人进去偷东西,都在食堂吃的肚子发圆,谁还去偷这个,主要是怕有野狗或别的动物进去糟蹋粮食。

明天是星期天,甜瓜从响铃大队的食堂吃完晚饭,徒步三里路,又回到了刘家庄大队,勺子不离锅沿儿,钢头、甜瓜、豆豆又凑到了一块儿。而且,这是他们上午早就预谋好的一次集合。

秋天的夜晚变得朦胧、凉爽,刘家庄大队从没像今晚这样安静,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月光像一只柔软的网,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罩在里面。三个孩子趴在饭桌上,认真地做作业,刘美枝害怕女儿吵闹影响了孩子学习,早早地搂着菊子在炕上假睡。大义抽了一烟袋锅子旱烟,起身去食堂值班,临走之时,嘱咐钢头兄弟俩,写完作业,把豆豆送回去。

刘大义刚到食堂没一会儿,钢头就在院墙这边大喊:“爹,俺表哥不会打算盘子,他让你教教他。”

刘大义今天有些累,正斜倚在被垛上喝茶水,没听清儿子喊什么,怕有啥要急的事,连忙来到院子里。钢头听到爹开了屋门,又喊了一遍。

刘大义说:“明日晌午再教吧,你们把豆豆送回家,回来就睡觉。”

钢头说:“俺表哥明日早晨回家后,就不回来了,后日上学,老师要检查的,他都急哭了。”

刘大义只好关了院门,回到家里,让外甥拿过算盘子来,手把手地叫他珠算。钢头肚子发鼓,让豆豆陪他去茅房。

钢头和豆豆哪里是去茅房呀,他俩把竖在茅房上的梯子,悄悄扛到东院墙下面,两人先后上了院墙,又合力把梯子拉到院墙上,借着院墙的力量,让梯子倒放在食堂院里,然后快速地从梯子上下来。钢头天天在这个食堂吃饭,环境熟悉,他领头走到原来的磨屋,把压住笼屉的红砖拿开,低声对豆豆说:“快拿!”

两人各自往书包里塞了五、六个包子后,钢头又把笼屉盖上,砖头放在原来的位置压好,这才匆匆离开......

早起来的刘大义,把笼屉、灶台、屋门、墙角旮旯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甚至几个老鼠窟窿,都被他用棍子捅过,但棍子头上一点包子的痕迹都没有,刘大义感觉不可思议:真是他娘的怪了,夜来后上(昨晚)明明数着还剩八十二个,今天早晨怎么就少了十一个呢!少了包子,这可是个大问题,包子多金贵呀,要不是怕拖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后腿,能顿顿用红高粱饼子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刘大义虽然没声张,但还是偷偷告诉了主管食堂的大队干部刘庆喜。每天剩多少吃食,刘庆喜和他都共同过数。

刘庆喜觉得刘大义有些大惊小怪,马上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谁吃不是吃?过夜的东西还要往肚子里吃,已经是丢刘家庄大队的脸了,人家小马家大队的几个食堂,白菜帮子都喂了猪,大队长马春玉在人民公社三级干部会上说得好,小马家大队要带着能喘气的东西,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让马、牛、羊、猪、狗、鸡也享受饭来张口的共产主义待遇。刘大义看惯了刘庆喜慷慨激昂的表演,指着北屋的库房说,过年吃饺子的麦子也快没有了。刘庆喜哈哈大笑,共产主义社会,不分你我,咱们的粮食吃没了,国家会从别的地方拨过来。刘大义被说的将信将疑。

刘庆喜当然知道白面包子的金贵,丢了十一个包子,他第一个怀疑到刘大义身上,碍于他父亲刘敦子和刘大义家的关系,不便当场表现出来,但并不代表他不在乎,他要把这件事推到大队长刘宝义身上。

刘宝义大惊失色,往共产主义社会大踏步迈进的档口,竟然有人起了邪念,这绝对不是为一口吃那么简单,因为现在哪个人不是吃得肚子溜圆,是不是地主富农右派分子在搞破坏呢?

刘庆喜说出怀疑对象后,刘宝义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连说好几个“不可能”,斥责刘庆喜就不该有这种想法,大义哥为人正直,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就算看在自家兄弟爷们的份上,刘庆喜也不该有此想法。刘庆喜急忙解释,就是看在都姓刘的份上,才怀疑大义哥,他要是不懂得里面的政治意义,把几个包子看得很简单,随便送了人,又搞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一旦被外人知道,捅到公社,凭他老婆是日本人和三姐一家在台湾,他后半辈子就完了。刘宝义仍然不相信刘大义做这事,但刘庆喜的话让他心里打鼓,万一大义哥一时心软,送给已经开始吃高粱饼子的其他食堂的社员呢。

刘宝义问第一食堂晚饭吃什么。刘庆喜有些说不出口,早晨他和刘大义查看了剩下的白面和麦子,为了让第一食堂的社员过年有饺子和白面馍馍吃,他俩和一队长决定,从今天晚饭开始,停止吃细粮。刘宝义一听第一食堂下午蒸高粱窝头,摆手阻止,让刘庆喜赶快回去通知食堂,下午烙油饼,公社领导要来食堂检查。

刘大义气不打一处来,明明说好的事,又变了,他把剩下的最后几袋子白面全都搬到灶台前,让几个值班的妇女全都烙了油饼,耷拉着脸不理刘庆喜,既然不是过日子的来头,他也没必要挖空心思地攒着,这帮败家子,还有光吃高粱面拉不出屎来的时候。

晚饭后,刘大义给有些肚子疼的儿子拿来药,又和女儿菊子秧闹了一番,这才回到食堂,和没有走的刘庆喜一块数了剩下的油饼,因为烙的饼很多,尽管社员们拼命往肚子里塞,还是剩下了七十六张,两人把饼放进笼屉,又把笼屉架到灶台上,压了几块砖头,刘庆喜这才回家。

刘大义和所有人一样,油饼吃的不少,白菜汤喝了两碗,肚子有些撑,只好叼着旱烟袋在院子里遛弯儿,烟袋发出的火苗像是老西北经常出现的鬼火一样,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忽明忽暗。刘大义揣摩着最近发生的事,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感觉,日子怎么这么过呀!为了迎接检查,吃光了剩下的白面,也不知那个狗屌操的传了荒信,公社领导也没来。

刘大义转悠了好大一阵儿,忽然想到钢头肚子疼的事,不知吃了药好了没有,连忙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关了屋门,又到灶台上看了一下笼屉,这才去开院门。他刚迈出一只腿,黑灯影子里突然窜出来两个人,吓了他一大跳。

“大义哥,还没睡呢?”

来的两人是刘宝义和刘庆喜。刘大义有些不高兴,说两人走路一点响动没有,想吓死人呢!

刘宝义呵呵笑道:“正和庆喜站在墙角那儿说话呢,纳闷下午公社没来检查的事,大义哥,院里说话吧,都站在门口干啥。”

三人进了食堂的院子,刘庆喜把两个马灯都点上,院里明亮了许多。刘大义“哼”了一声说:“那煤油不是大风刮来的,省着点吧。”

刘宝义没有答话,眼睛不离刘大义的身上。刘庆喜在院子里溜溜逛逛,很快走到灶台前,指着上面的几层大笼屉问刘大义:“大义哥,今天剩下多少张饼来?”

刘大义没有寻思,随口说道:“好像七十来张吧!”

此时,刘宝义说话了:“你们相信有鬼吗?明明数好的包子,硬生生少了十一个,看护这么严,怎么想也不像人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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