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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娥总算吃上了四九年的饺子，大义单独给娘包了一碗肉核儿的，正处于清醒状态的月娥，坚持看着孙子钢头和外孙渤海吃了几个后，才勉强把一个饺子吃进肚里。然后把儿子儿媳叫到跟前，嘱咐大义，钢头娘不熟悉中国人的风俗，给她出丧时，能省事尽量省，别让钢头娘难堪。大义眼里噙着泪，脸上挂着微笑，嗔怪娘大过年的尽说不吉利的话。
月娥是过了正月十五第二天走的，走时人变得特别清醒，大叫青云和新云的名字，喊完后溘然长逝。大义尽其所能，按照沾化最隆重的仪式给娘办了葬礼。刘家主持丧事的几位老人，问是否给赵家报丧。刘大义一丝迟疑没有，其他姐姐家怎么报，三姐家就怎么报。赵新宇两口子都来了刘家吊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久不往人堆里钻的两口子都嚎啕大哭，这和当地的风俗完全不一样，作为亲家侄儿，大都是干嚎几声。现场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赵新宇这是想起了他家的伤心事，原本寄希望赵守福当了副区长，能改变一下赵家的颓势，结果是父子俩大吵一顿，赵守福搬到了区里，几乎不回家。
老西北刘家的坟茔地里，“疯子”刘建顺覆盖着枯草的坟墓被打开，两口子终于可以长眠在一块了。
这一年，老天爷好像和沾化人较上了劲儿，六月份，沾化所在的渤海区四专区改称垦利专区没几天，沾化六区遭遇特大雹灾，棉花、花生、小麦全部绝产，好几个人被砸伤；七月份，北风大作，海潮侵入七区、八区好多村庄，土地房屋被淹，冲走粮食、牲畜、农具、衣物一大宗；八月份，连降大雨，淹没农作物二十多万亩。刘大义所在的二区，离海较远，没遭海潮侵袭；地势较高，排水还算顺畅，多少还有些收成。
秋还没收完，一个消息在刘家庄子传疯了：共产党正式坐天下了，中华民国成为了过去，新国号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都又回到了北京。很快，全县都沸腾起来，县城举行了盛大集会，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时间都把天灾抛在了脑后。
刘大义收完秋，耩完麦子，把一些晒干的高粱头放在簸箩里，用鞋底锉下粒子，装了满满两大口袋。初九那天凌晨，刘大义早早地起来，吃了昨晚剩的两个菜团子，喝了一大碗热白开水，然后把那两口袋高粱装在驴车上，嘱咐刘美枝和大丫看好门，他今天早晚赶回来。
拂晓时分，村子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天空中还有星星在执着地散发着余光，东方天边的那条微弱光带，正在逐渐地向四周扩散。这要是前几年，刘大义是万万不敢拉着金贵的粮食起这么早，可现在不同了，强盗土匪已经销声匿迹，一般的蟊贼更不敢往枪口上撞。
还在收秋之时，刘大义就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省出口袋高粱，去看看受灾的七哥家。七哥在省里管制教养，七嫂带着孩子们在巴家庄种几亩薄地过日子不容易，今年又遭遇海潮，日子好过不了。
刘大义到巴家庄的时候，天还没中午，他在村口朝黄家寨的方向眺望，心里感慨万千，几年的工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那些在沾化叱咤风云的人物，都随着新政权的建立而偃旗息鼓，或被政府收编，或被政府镇压，他们纵横沾化几十年，国民党和日本鬼子都让他们几分，没想到都败在共产党的手里。也不算出奇，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被打败了，何况几个江湖人士。
巴锐武家的那个大院子还在，只不过和刘大义家一样，中间垒起了院墙，分成了三个小院子，每个小院子有单独院门，兄弟仨一人一个，从各自小院门出来后，再都走原来的大院门到街上。
刘大义没拿自己当外人，把车卸了，驴拴在门口的榆树上，这才一边回头瞅着车上的高粱口袋，一边进了大门，冲着东边的那个小院喊：“干娘在家里吗？”
一个七八岁的闺女从小门出来，惊讶地看着刘大义。尽管两年没见，刘大义还是认出了这是七哥的小女儿兰英。刘大义问兰英，不认识大义叔了吗？兰英觉得面前的人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刘大义补充一句：会做饭的大义叔。
兰英咧嘴笑了，这才冲着院里大喊：“奶奶，娘，是大义叔来了。”
巴母和巴锐武的老婆早就听到院外的动静，听兰英这么一喊，连忙从小院里迎出来。两年没见，巴母头上一根黑发都没了，见了大义，假装生气地用手拍打他，埋怨大义是不是和许多人一样，见老七出了事，不敢来看他了。刘大义咧嘴笑笑，顾不得解释，让巴锐武的老婆看着车，他把高粱扛下来。巴母眼角淌出了眼泪，明白了大义来的目的，也不客气，让兰英快去喊她大伯。
巴锐文从最西边那个院里跑出来，抓着大义的手嘘寒问暖。大义看到巴锐文白了一半头发，感叹说书人说的没错，岁月不饶人。巴锐文和刘大义把口袋抬到娘的屋里，又把驴牵到自己家的院里喂上，喊来老婆，帮着锐武家的炒菜做饭。
刘大义坚持过晌回家，没说住下，晚了，家里会担心。巴母见大义不是客气，也就吩咐两个儿媳别太麻烦，烙几张饼，把熟咸鱼干和虾皮拿出来，让老大和大义喝点酒。
巴母问起大义家里的情况，听大义说娘在正月去世，一边大哭一边骂大义不给她信儿，怎么也该送老嫂子一程。巴母拿了烧纸，用碟子盛了不知存了多久的桃酥，带着一家人，在院里烧纸磕头，祭奠月娥。起来后，和大义解释，老二出海了，老二媳妇去了利津娘家，要不然，都得来跪拜。
刘大义和巴锐文喝酒之时，自然谈到巴锐武。他害怕巴母伤心，不敢提七哥在济南的事，没想到巴锐文敬了大义一杯酒，感谢大义对巴家的恩德，老七要不是碰到刘大义、姚志刚等人，现在还不知出啥状况呢！当时不投八路军的话，老七有可能和刘佩忱、武德的结局一样，比起他们来，巴锐武的结局够好的了。巴母也在一旁搭腔，共产党能给他一条活路，就感恩不尽了。
刘大义劝巴家老少不要过多地担心，七哥对抗日和打老蒋都做过贡献，共产党不会忘了他，七哥的大儿子跟着杨司令的队伍，从东北打到关内，国家记着呢。刘佩忱是出名的大汉奸，残害中国人无数，杀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他怎能和七哥比。巴锐文说，四七年，刘佩忱在沧州被解放军抓获，押到驻在阳信的渤海区公安局，在附近几个村游街后，押往惠民县省屯游街公判，正逢省屯大集，群众对刘佩忱痛恨至极，拦路诉苦者不绝，纷纷要求处死他，有人不断用鞭子抽，这个刽子手到省屯时竟然一命呜呼了。一直不说话的巴锐武老婆搭腔，鞭子还能抽死人？都传说，好多妇女用剪子扎，耳朵也被剪掉了，身上没有一个好地方。刘大义说，要不是共产党仁义，刘佩忱就该让群众凌迟了，他的刘部队祸害咱沾化也不轻。巴锐文说，还有那个武德，济南解放后，他躲藏了好几个月，终究还是被抓，押到沾化在南校场毙了，他弟弟武胜就不一样，成了吴化文的手下，跟着一块起义了。
刘大义忽然想到黄氏兄弟，问巴锐文可知一二。巴锐文摇了摇头说，自作孽不可活。老七起义时，黄老大、黄老二脑袋让驴踢了，认为土八路成不了啥气候，没有跟着，黄老二投奔了王钰，黄老大在黄家寨给王钰通风报信，黄老二在刁口被海防支队击毙，黄老大去年也因通敌被县里毙了。
太阳刚一偏西，刘大义急着要走。巴母和巴锐文拾掇了一箢子咸鱼、虾皮和一小罐虾酱，刘大义知道这都是七哥全家平时舍不得吃积攒的，大灾之年，这些东西金贵，说啥不要。巴母很生气，让大义把高粱拉回去，大义这才勉强收下。在大门外分别时，巴母让大义放心，老七不回家，她死不了。
沾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男支前，女生产”，个体耕种已经不适应形势的需要，而且土改后农民获得了土地，但缺少其它生产资料，为便于互通有无，发展生产，特别是为了抵御自然灾害，兴修水利，插伙组、互助组应运而生。
早在一九四四年，沾化秦口河以东地区大部分解放，随着“减租减息”工作的进行，在夏秋大忙季节，好多群众有选择地几户插伙在一起，进行生产，既有利于抢收抢中，又使烈军属、困难户得以照顾。到了今年的春天，好多群众看到了插伙组的优越性，不再局限于秋收秋种大忙季节，平时劳动生产在一块也有很多好处，一区沙洼村的张春香带头成立了全县第一个互助组——张春香组。
刚进入腊月，刘宝义去县里参加互助组经验交流会，试办一年的沙洼张春香组、前灶户王吴玉傲组和鲍家万立志组的负责人都介绍了经验，经一年的互助耕作，显示出一定的优越性，县里号召各村学习试办。刘宝义回来后，喇叭筒子喊大伙到场院上集合，喊破喉咙地向大伙介绍办互助组的好处。其实，好多人都了解其中的益处，特别是那些生产资料互相取长补短的人家，可大伙心里又有自己的小九九，劳力多、大牲畜少的，肯定能和劳力少、牲畜多的互助在一个组，一方贪恋对方大牲畜多，一方贪恋对方劳力多。不过，县里倡议举办互助组的目的，不是让条件好的都凑一块，而是让那些条件差的也得到帮助。像一些靠人力耕地的人家，一些没劳力的烈属和军属，让他们和生产资料优越的人家在一组，大伙共同有饭吃。刘宝义讲完，大伙一阵骚动，都在窃窃私语，但没人站出来发言。
突然，刘大义走到人群前面来，在得到刘宝义的允许后，第一个举手发言：“俺刘大义建一个，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哪家都有长处，哪家也有短处，俺家情况都知道，劳力少，加上俺四姐，算是两家，可俺家有个好处，有一匹黑骡子，一头草驴，一辆大车，耠个地呀，拉拉拽拽呀，没问题，牲口也不用别家喂，俺想找三家办一个互助组，有觉得合适的，晚上尽管找俺，现在当场联系也行，俺话说在头里，没劳力、没牲口的，俺未必不喜欢。”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刘拴柱穿着开花的棉袄走到刘大义跟前，问大义，他家行不行。刘拴柱没有女儿，五个儿子，老三在杨司令的队伍上，地不算少，都很贫瘠，一头牲口也没有，耠地耩地全仗着人多，不用说，他看上了刘大义家的牲口和大车，就算刘大义家劳力少也合算。刘拴柱家劳力多，正和刘大义的心思，便爽快答应。刘念财是出了名的能算计，人送外号“蘑菇游”，家里有头老叫驴，他和儿子都很能干，田地都是些粘土地，耠地耩地，那头驴根本不办事，还得儿子拉帮套，他盘算着刘大义家有大牲口，刘拴柱家有劳力，加入这个互助组，很划得来，于是忙不迭地走到刘大义跟前，问他家行不行。刘大义打怵刘念财的穷算计，可看他一脸信任期盼的样子，不好拒绝，和刘拴柱耳语一番，同意了他的加入。人就是这样，气氛烘托起来后，都有些脑袋发热，好几家都争抢刘大义组最后一个名额，没想到刘大义一一拒绝，最后一家，他没有争取刘拴柱和刘念财的意见，走到刘建新面前，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刘建新五十多岁，两儿两女，大女儿出嫁，大儿子牺牲在莱芜，撇下儿媳和一个孙子，小儿子不顾父亲的劝阻，春天毅然加入了解放军队伍，庄稼全靠他和大儿媳、小女儿侍弄，地不少，没有牲口，到了秋上，全靠刘宝义派人帮忙。加入刘大义互助组，刘建新根本不敢奢望，刘大义邀请他，岂能拒绝？只是怕另外两家有意见。刘大义明白刘建新的心思，当面问刘拴柱和刘念财有啥意见。刘拴柱不在意这个，谁都行。刘念财和刘建新没出五服，就算有意见，也不好拒绝，只能勉强答应。
作为村长的刘宝义当然不会落下，他挑头成立了一个，和刘大义组一样，由四户组成。在动员大会现场，当场成立的只有这两个组，其他人大都嘀嘀咕咕，患得患失，主要是再没有人出来挑头。甚至有人打破锣：长久不了，说不定还没在一块干，就有退组的。
沾化人说的“破嘴子”，就是外地人说的“乌鸦嘴”。不管怎么称呼，有些事让有这样嘴的人一搅和，有时还真让他们说着。刘大义吃了晚饭，正躺在炕上举着儿子玩耍，刘念财像个女人一样扭捏着进了院，刘大义心里立刻明白了八九分。果然，刘念财是来退组的，全家人商量过了，还是单干比较合适，不想加入互助组。刘大义本就对他不十分满意，当时碍于那么多人在场，没有驳他面子，他现在退了，反而有些可心。刘大义知道刘念财退组的原因，故意逗他，说他和刘建新不愧是没出五服的叔侄儿，他来退组刚走。刘念财一听，装出一种很为难的表情，为了不拆散刘家庄的第一个互助组，他可以勉为其难。刘大义接连说了好几个“不”，后面还有好几家等着入组呢。刘念财只好悻悻走了。
刘念财刚走，刘大义就去了刘拴柱家。刘拴柱和他几个儿子都很好说话，只要是不把村里的几个懒汉二流子招进组，谁家都行。
腊八日的前一天，于家庙村的村长于大光和响铃村的村长李七天前来刘家庄找刘宝义讨经验，不到十天的时间，刘家庄成立了十六个互助组，既有农忙互助组，也有常年互助组，而他们两个村，加起来还没有刘家庄的一半儿，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刘宝义笑着对李七天说，这事得问大光的小舅刘大义，都是他出的主意。
刘大义正在家里挑拣豆子和干枣，准备明天的腊八粥。月娥走了后，花云想把大义和渤海接回响铃村，大义不干，家里不缺大丫那口吃。天太冷，大丫把渤海和钢头用被子围在炕上，正和妗子忙着纳鞋底。刘美枝见来了客人，连忙下炕烧水，准备沏茶。
刘大义听了三人的来意，哈哈大笑，哪有什么好法子！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先找几个比较近步的，让这几个人“戳杆子”。事先说明，四户一个组，每个组，有一家劳力多的加入了，就必须再找一家劳力少的，特别是烈属和军属人家；有一家牲口多的进了组，就再找一家牲口少的，或者没牲口的。要是牲口多、劳力多、大车小辆多的凑一块，剩下的咋办？互助，互助，那还叫互助吗？说是自愿，但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人家那些把儿子和丈夫送到战场的人，就活该没人管吗？那个绝对不行，自愿的基础上，村里必须干预。
李七天一拍大腿说：“大义说的在理，俺们村姚宏水那个组，一共八户，都是有大牲口的，一户烈属军属都没结合进去，其他的人家，再入别的组，还是要劳力没劳力，要牲口没牲口，和单干没两样，谁费那个事。”
于大光说：“俺也想过不能条件好的都钻到一个组里，可真结合起来，都不按这套来，听俺舅一说，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得先找一个思想进步的‘戳杆子’，只要他把心放中间，真心为了大伙互相帮助，谁还不抢着入？”
李七天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刘宝义，开玩笑地说：“俺说宝义呀，你这村长就该让给大义，他才合格呢！”
刘宝义也不生气，看着忙前忙后的刘美枝，笑着说：“俺也知道大义哥有能力，可谁让他取了个洋老婆，全县就他一个。”
刘美枝一直在听他们谈话，听刘宝义这么一说，连忙给刘大义鞠躬，嘴里不住地说：“大义君，实在对不起了。”
刘大义瞪了一眼刘宝义，安慰老婆说：“别听他瞎叨叨，是俺不愿意干，俺又不是党员，你给俺生了个大胖小子，比啥都强；宝义，你也是，当着你嫂子的面胡咧咧，亏你嫂子还催着俺给你家送虾酱。”
刘宝义连忙站起来，学着刘美枝的样子，给大义嫂子鞠躬道歉。
小渤海忽然哭起来。于大光看了一眼这个相差二十多岁的小表弟，问刘大义：“小舅，俺小姨还没有一点消息吗？渤海都不记得有个娘了，俺姥娘临走也没见到，国家都成立了，怎么就是不回来呢？抽个时间，咱俩去县里问问，俺姨夫和小姨在哪儿了？”
刘大义说：“俺前天碰到赵副区长了，问起这事，他说南方一些刚解放的地方缺干部，咱沾化就去了不少，一些随部队行动的北方干部，好多留在南方工作了，他估计你志刚叔和你小姨都留在南方工作了。”
李七天说：“你说的这个还真有可能，刚过年，俺小姑家的表弟跟着王书记随军南下，秋天捎来口信，在浙江丽水落下工作了。”
于大光说：“这么久了，俺主要是担心有个灾呀啥的。”
刘大义变了脸，呵斥于大光：“快过年了，你胡说八道啥？越没有信儿，说明越安全，说不定这几天就回来过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