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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化县城解放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刘家庄。刘大义高兴地从三愣叔那儿跑回家，抱起大丫在院里转了好几圈，吓得大丫不住地喊“奶奶”，月娥赶紧从屋里出来，呵斥住了大义，没大没小的，大丫也是十多岁的闺女了。没想到还有几年就四十岁的儿子，奔到台阶上，把月娥也抱了起来，喜得大丫“咯咯”笑着大喊：“小叔转奶奶了，小叔和奶奶打磨磨转了。”
月娥毕竟岁数大了，转了一圈就喊头晕，大义连忙把娘放下，把月娥扶到堂屋里爷爷生前常坐的椅子上，然后对着屋门跪下，冲着外面的天空磕了三个响头，高喊：“爹，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小鬼子那些狗日的被咱赶跑了。”
大义要放“铁窝头”，月娥拗不过儿子，只好从院墙的破铜里找出来。刘大义问火药放在哪儿，月娥想了想说：“好像藏在磨坊下面的地洞里。”
刘志斗和花云从响铃村回来，告诉月娥，有人在县城看到志刚和新云了，新云也穿着八路军的衣服，可精神着呢！月娥听了，喜得合不拢嘴，嚷着晚上包南瓜饺子，从过年吃了顿饺子，到现在都没见饺子啥样儿。
刘志斗和刘大义都来了小孩儿顽皮样儿，接连放了三响“铁窝头”，“铁窝头”尚有余温，就戳上火药，准备放第四响，刘三愣和区中队队长带着几个民兵闯了进来，大喊：“什么地方打枪？”
刘大义指着地上的“铁窝头”说：“三叔，哪有打枪的？今天高兴，俺在放‘铁窝头’呢。”
中队长命令民兵把枪收起来，严肃地对刘大义说：“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咱们县的鬼子汉奸被打跑了，可临县无棣还有，山东还有，全国还有很多，他们还在做垂死挣扎，咱们县城里的伪军还不知去向，现在要提高警惕，随时应对鬼子汉奸的反扑。”
刘三愣紧跟着说：“把这个放起来，这响声容易和枪声混了。”
刘大义明白这事做的有些不妥，连忙把引信儿拽出来，并问刘三愣，可有派给他的差事。刘三愣说，今天没啥事，明早套驴车和他一块进县城，把妇女们做的军鞋给直属团送去。
第二天早饭后，刘大义、刘三愣和刘庆喜装了一车厢的布鞋，刘大义赶着驴车，刘庆喜和刘三愣端着步枪，一左一右地跟在驴车两侧，警惕地赶往县城，好在路上很平安，很快被四个士兵拦在县城的南大门，不过，三人有股不一样的感觉从心底涌出，他们从没像今天这样看到县城的门岗感到高兴。刘三愣递上路条和区里的介绍信，门岗看了连忙敬礼。
进城后，刘大义问把鞋送到哪儿。刘三愣笑着说，那个地方，你最熟。刘大义大笑，宪兵队呀！刘三愣说，不，应该说八路军渤海军区第四军分区直属团团部。
在直属团团部的大门口，三人正好碰到姚志刚带着两名战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来，那人低着头，走路一瘸一拐，等到姚志刚他们走近，那个被绑着的人不是崔南停还能是谁？刘大义顾不得和姚志刚打招呼，高兴地问，怎么把这个坏种抓到了。
崔南停听声音很熟，连忙抬起头，见是刘大义，身边还有刘家庄的村长和一个背着枪的小青年，心里啥都明白了，什么话也没说，又重新低下了头。
姚志刚高兴地说：“原来是你们呀！你姐昨晚还唠叨不知家里咋样了呢！”
刘大义着急地说：“你快告诉俺，咋抓到的崔南停？其他汉奸呢，鬼子呢，一个鬼子也没抓到吗？”
姚志刚知道刘大义急于知道宪兵队那些鬼子汉奸的下落，赶紧说道：“山本领着其他鬼子早吓跑了，留下的肖林爱南和两个鬼子兵，不知为啥死在了宪兵队，咱们的队伍打过来的时候，伪军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弃城逃跑，这个坏种是去道观里取膏药，被两个道士逮住的。”
刘大义高兴地说：“好啊！肖林爱南总算没跑了，不管是被谁打死的，总归是死了，死在沾化地盘上，也让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沾化冤魂在地府找他算总账，这个鬼子太坏了，不光对中国人，对他们的人......”
刘大义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他对姚志刚说：“俺把鞋子交下，马上去找你，有个事得和你说一下。”
刘大义三人将鞋子交给直属团的后勤部门后，让刘三愣把车赶到大门口等着他，他有急事要找一下姚志刚。刘大义走到原来的伙房门口，见屋门已经上锁，只好焦急地等在那儿，眼睛一直瞟向姚志刚刚才进去的那个屋门。
很快，姚志刚的身影出现在那个门口，他同样东张西望地踅摸着什么，看到摆手的刘大义后，连忙走了过来。
刘大义二话不说，指着伙房门，说那个秘密夹壁墙入口就在这里面。姚志刚这才想起这茬，又返回团部，不一会儿，五个八路军官兵和姚志刚来到了伙房。王司令热情地和刘大义握手，随后命令战士打开房门。刘大义诧异地发现里面放着一些演戏的家伙什，王司令解释，文工团的同志们临时把这儿当了库房。
刘大义急忙来到财神像后面，扒拉了一下木棍垃圾，发现铁销被扔在了一边，回头跟姚志刚说，洞口被打开了。王司令一听，立刻命令身边的战士提高警惕。随着刘大义把财神像扭转到一边，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露出来的地道口。
刘大义对王司令说：“除了那个鬼子老婆，应该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王司令问刘大义怎么回事，刘大义把美智子救他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不忘加了一句，她和那些鬼子不一样，是个苦命的女人。
刘大义阻止了其他战士想下去的打算，趴在洞口，向里面喊道：“下面有人吗？俺是刘大义。”
刘大义接连喊了几声，下面一点动静没有，姚志刚说，可能是随着鬼子走了。刘大义直起身子，肯定地说，不可能，刚才那根拽财神像的绳子还耷拉在洞口里呢！说着，一只脚伸进了洞里。
姚志刚拔出枪，也准备下去，他担心洞里除了那个鬼子娘们还有别的鬼子，就算是没有别人，鬼子娘们见刘大义和八路军在一起，未必不狗急跳墙。
洞里突然传出微弱的女人声音：“水、水。”
刘大义此时仅剩个脑袋在外面，听到声音，赶紧仰头对上面的人说：“是她，绝对是她。”
王司令命令刘大义先别动，等去他办公室的战士拿来手电再下去，刘大义觉得也是，黑咕隆咚，两眼一抹黑，不好找人。就在这时，洞里又传来微弱的声音：“刘桑吗？快、快救、救我。”
刘大义哪还顾得许多，几步下到洞底，姚志刚随即跟上。刘大义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在另一个竖洞底，摸到了美智子。后面的手电光射来，他这才看清美智子坐在地上，后背倚着竖洞壁，头发披散，像极了一具刚被打死尚有余温的尸骸。
姚志刚抬着脚，刘大义抱着腰，两人猫腰将美智子抬到进来的竖洞底，姚志刚先上到梯子上，抓着美智子的双手，刘大义在下面托着美智子的脚，慢慢将她弄出洞口，然后放在刘大义睡过的土床上。美智子可能一下子受不了外面的光线，一直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水、水。”
赶过来的卫生员没让刘大义大口喂，而是用纱布浸湿，先湿润了一下美智子的嘴唇，然后让水珠慢慢滴到她的嘴里。卫生员说，脱水非常严重，看来是四五天滴水未进了。
美智子喝了一大碗稀饭，精神恢复了许多，看到那些穿军装的八路军，吓得直往刘大义的身边躲。刘大义连忙安慰道：“别害怕，俺和八路军说了，你和那些鬼子不一样，你救过俺的命。”
刘大义见美智子恢复平静，这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美智子把那天晚上赵守财老婆带人打死肖林爱南的事说了一遍，她下到地洞后，外面的事就不知道了，要不是听到刘大义的声音，她已经决定饿死在里面了。美智子说完，眼角流出了滚烫的眼泪。
姚志刚听美智子讲完，这才知道八路军进城前，日伪发生了火拼，什么原因不清楚。他赶紧去和王司令汇报，抓紧审问崔南停。
屋里没了别人，美智子问起现在的情况。刘大义告诉她，八路军还没攻城，城里的伪军提前逃跑了，跑到哪里，无人知晓。美智子又问肖林爱南的尸首怎么处理的，刘大义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日本娘们说，别管那些事了，八路军肯定不会和鬼子那样残忍没人性，不会让肖林爱南暴尸荒野的。
刘三愣和刘庆喜在门外等的心焦，刘三愣进院来催，正好碰到向伙房走来的姚志刚。刘三愣看到刘大义守着一个漂亮的小媳妇，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嘴巴愣在那儿。姚志刚告诉刘大义，对于美智子，王司令是这样安排的，鉴于她只是普通的家属，又有勇救中国人的善举，对她做了两种安排，一是留在县城，部队派人照顾她恢复健康；二是随刘大义回乡下养身体......
没等姚志刚说完，对中国话很精通的美智子拼出最大气力喊道：“我要去乡下。”
刘大义惊讶地问姚志刚：“这个也可以？”
姚志刚笑着说：“这有啥不可以的，别说她只是普通家属，就算是侵略咱们的日本兵，只要改过自新，咱中国人绝对不计前嫌。”
刘三愣这才明白炕上躺着的就是刘大义常挂在嘴上的鬼子娘们。他看了一眼姚志刚，问道：“要不，俺把驴车赶来？”
姚志刚笑着说：“那你还等啥，还不快去。”
说话间，穿着八路军军装的新云走了进来，先高兴地仔细看了弟弟几眼，又弯腰和美智子说了几句安心养伤的宽心话，让她在刘家安心养身体，过几天她就回家看娘。
趁新云和美智子说话的间隙，姚志刚嘱咐刘大义，美智子身体恢复后，要及时向区里或县里报告，对于美智子这样的日本人如何安排，上级有统一政策。
很快，刘大义进县城捡“洋落儿”拾了个东洋娘们儿的消息不胫而走，先是在刘家庄，紧接着是附近的几个村，每天都有乡民围在刘大义家的大门前看热闹，大义家的大门紧闭，只有给鬼子娘们瞧病的于中医从门里出来，大伙才潮水般围拢了他，纷纷打探那个鬼子娘们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于中医笑笑，好着呢，咱中国娘们儿啥样，她就啥样儿，脸像豆腐一样滑嫩。
可惜了，可惜了，一个废男人，捡了有啥用，还不如行行好，让给别人呢！大伙儿似乎忘了五十里以外的无棣还住着日本鬼子。
忽然间，围在刘大义大门口的人不见了。鬼子不可能落下一个娘们儿，说不定在县城哪个旮旯里窝着呢，走，捡去，捡不着，拾两把椅子、几件衣服，或着一只碗也好。
毫无悬念，这些人都被县城的八路军劝返回来。城门口还贴出了告示：鬼子还在咫尺相隔的无棣，他们会随时反扑，大家安心在家，防止暗藏的敌人搞破坏，配合八路军随时痛击来犯之敌。
暗藏的敌人？谁是暗藏的敌人？刘大义家的鬼子娘们应该算一个，她就算不是暗藏的敌人，也是个把敌人引来的祸端。老辈儿传下来的故事，狼羔子被村里人逮着，晚上狼群就围了村子，叼走了好几个孩子。刘家庄，甚至是外村的人，又都围在了刘大义家门口，嚷嚷着把鬼子娘们这个祸端赶走。于家庙村的大姐秀云、南三里村的二姐香云也相继来到娘家，劝说大义把这个“烫手山芋”丢掉，真引来鬼子，刘家可就成了罪人。
月娥被两个女儿说得心里只慌慌。大义刚把美智子带回家的时候，月娥听说这就是想救大义命的那个鬼子娘们儿，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擦身子，忙得不亦乐乎，后来，也不知是美智子身体逐渐恢复的原因，还是风言风语的作用，月娥突然觉得炕上的这个鬼子娘们儿有些恐怖，陪美智子磨牙的情形少了许多，再加上刘志斗整天耷拉着个脸子，吃饭也不来正院，总是让花云或狗剩给他拿到跨院，大丫还和月娥学舌，爹说小叔伺候鬼子娘们，比伺候奶奶都尽心尽力，月娥心里产生了让大义把这个鬼子娘们送走的想法。
可月娥又不忍心让大义不高兴，她曾试探着跟大义说，让一个鬼子娘们住在刘家总不是个事。大义回答很干脆，现在八路军忙着打仗，哪有精力管她？咱刘家有知恩图报的家风，可不能把她撵到大街上，被土匪抢了，或被和鬼子有深仇的村民害了，刘家就缺大德了。月娥没办法，只能盼着新云回家，给美智子安排个去处。
刘大义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下洼大集那天的上午，刘二娃带着十几个人，拿着棍棒铁锨锄头，气呼呼地堵了大义家的院门。刘二娃把铁锨杵在地上，高声喊叫，让刘大义把鬼子娘们交出来，他要给刘大娃报仇。刘二娃昨天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刘大义家的鬼子娘们，是杀害刘大娃的凶手肖林爱南的老婆。刘二娃瞒着他爹，把几个本家和外村的亲戚攒股到一块儿，找刘大义要人来了。
刘志斗正好在家，平时在村里表现软弱的他，今天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没等刘大义出面，他拿了一根磨棍率先来到大门口。当然，他也不敢把门插关打开。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个娘们儿有没有罪，咱们都说了不算，再说了，她在俺家养伤，也是八路军批准的，养好了，八路军还得接回去，别看他的男人杀了咱村的人，可她没杀人，她还拼死救了俺家大义，别说八路军还管这女人的事，就算八路军不管，凭她救大义这件事，俺们家管定了。”
一向不善言谈的刘志斗，夸夸几句话，还真让院外的刘二娃等人冷静下来，但只是片刻的宁静，一位熟知刘大义家情况的刘二娃亲戚，是他们村里的愣头青，见十几个人被里面的人镇住，觉得很没面子，嚷嚷道：“一个上门女婿，一个当汉奸的废男人，咱怕他啥，今门儿不把鬼子娘们交出来，咱扒了他家房子。”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走到门口的刘大义正好听到这句话。这还了得，简直是在刨刘家的祖坟，然后再挫骨扬灰啊！刘大义血往脑门涌，一边寻找铡刀，一边破口大骂。
“俺操你姥姥，刘大娃是一个出卖八路军伤病员的大汉奸，就算鬼子不杀他，八路军也不会放过他，俺今天也跟你们亮亮实底儿，老子是八路军派到鬼子身边的卧底，不是什么汉奸，你们家才是汉奸呢；说老子不是男人，你把你家姐妹老婆叫来，老子不和他们生个十个八个的孩子，就不姓刘，你别拦着俺，俺用枪崩了这几个狗日的。”
刘大义说有枪，院外的人还真信，巴锐武毕竟是他好朋友加干兄弟，十支八支的枪，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院里传来刘志斗阻拦刘大义开门的声音，院门外的人都一下子清静下来，让他们消停的不是刘大义说他有枪，而是刘大义说他是八路军的卧底和说刘大娃是汉奸该死这两件事。这两件事都不假。
刘三愣带着几个民兵突然赶到，他分开众人，走到刘二娃的面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完用手指着刘二娃的额头说：“俺今门儿是以刘姓家族长的身份教训你，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要不是大义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报信儿，包括你家在内的所有收藏八路军伤员的家庭，都会因为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被鬼子给灭了，你哥被鬼子砍了，那是狗咬狗，一嘴毛。别说这个日本女人和这事无关，就算是她砍了你哥，也轮不到你来管，有八路军和政府在呢！”
刘三愣的话，彻底把在场的人震慑住了。此时暴怒的刘大义，拖着他爹常用的那口铡刀片子，冲出门来，指着那群人吼道：“刚才谁说老子不是男人是汉奸了？站出来，老子劈了你个王八蛋，老子和鬼子汉奸斗智斗勇的时候，你躲在哪儿了？”
刘三愣连忙呵斥住刘大义，刘志斗上前把大义手里的铡刀夺下来。月娥在花云的搀扶下，哆嗦着身子来到门外。刘三愣连忙上前，把月娥扶到台阶下面。月娥走到刘二娃面前，嘴唇打颤，死死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说那些戳俺全家心窝子的话，俺不和你计较，谁让你叫俺一声奶奶呢！去，把你爹那个王八羔子找来，俺要问问他，那年闹饥荒，要不是俺家的两口袋高粱，还有没有他的二娃？”
“婶子，俺给您赔罪来了。”
月娥话音刚落，刘三台穿过人群，“扑通”一声跪在月娥面前，脸颊贴在地上，只管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月娥连忙让志斗把刘三台扶起来。刘三台看了一眼刘二娃，大声骂道：“你个畜生，还不快给你大奶奶跪下，要不是她，你生人那年，早就饿死了。”
刘二娃也许是感到做得不对，哪敢不听他爹的话，在月娥面前跪了下去，一同来的那些人，也都纷纷下跪。
月娥让他们都起来后，跟刘二娃说：“孩子，以后记住，没有深仇大恨的事，千万别往人家心坎上戳刀子，谁心里没有个伤心地儿啊，你再在受伤的地方捅一刀，哪还让别人活吗？有事说事，你说那个日本女人的丈夫杀了你哥，她有没有罪，也得政府和八路军说了算啊！”
月娥正说着，周围的人突然瞪大了眼睛，都惊讶地瞅着月娥的身后。月娥回头一看，美智子正从院里慢慢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