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义听了刘宝义的解释,这才有所释怀,嘟囔道:“大年下也没有个正事,俺说呢,公家的一草一木都沾不得,天津两个大官儿不就枪毙了嘛!”
大光笑得合不拢嘴,强忍住笑说:“小舅,开会时俺也去了,工作虽不落后,但也没有宝义舅和马春玉他们先进,没得奖励,俺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宝义舅,逗他去他家喝酒,宝义舅说把肉留着,初二和您一块吃,还让俺先别和您说,逗逗您。”
刘大义把桌子上的肉拿起来,故作生气地说:“你们谁都别吃了,俺自个儿留着。”
桌子上的人谁也没把大义的话当真,都知道刘大义是把熟肉精做去了。放点葱丝,拌点酱油,大义舅拿手。
几个人一直闹到太阳落山,这才各回各家。刘大义喝得有些摇晃,避开老婆孩子,躲到原先住过的房子里无声哭了一大通,他心里一直没放下刚才的话题,他太想三姐青云了,三姐对他最好,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三姐,心里既盼着解放军快些解放台湾,又害怕和那边真打起来,那边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三天十五两天年,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一算过年,而过十五,要从正月十四过到正月十六。在前几年,当然是解放后的那些年,灯展和烟花从正月十四开始,连续三晚,正月十五那天,各家会把过年舍不得吃完的腌渍肉馅掺到白菜里,吃一顿饺子,让因为又连续吃了几天高粱饼子的胃口,再来一次大释放。可今年不行,刘家庄大队三个食堂的白面都吃光了,就算刘大义手巧,也只能给第一食堂蒸了几锅“团子”。所谓“团子”,就是高粱面和棒子面掺和在一起擀成饼,把剁好的白菜或萝卜馅子放在上面,裹成团,上锅蒸熟。“团子”对平时不见荤腥的庄户人来说,无疑是美味佳肴,一个月不见得吃一次,但和白面饺子就没有可比性了。
今年没了烟花和灯展,孩子的灯笼仍然少不了。除了用灯笼照一下墙角旮旯门后面不招毒虫以外,孩子们还有一个很大的任务要做,那就是看看今年的庄稼收什么。
菊子的灯笼在头一晚就烧了。那是钢头因为前几年吃过大人恶作剧的亏,把此方法又用在了妹妹身上。钢头谎称妹妹的灯笼底座上有虫子,菊子听了赶紧把灯笼歪倒查看,虫子没找到,灯笼里面的蜡烛引燃了灯笼。菊子哭着和刘美枝告状,刘美枝嗔怪地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钢头笑着小心地跑了,害怕一不留意,晃到蜡烛,自己的灯笼也被引燃。
钢头跑到大门外面,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不说话,也不回头,走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街口,把灯笼放下,然后磕了一个头,抓起地上的一把尘土起身回家,一路上照样非常严肃,不回头不说话,有好几个和他一样打着灯笼的孩子从身边经过,谁也不理谁。
不说话的钢头把手里的土放在方桌上,刘大义和已经熟悉沾化风俗的刘美枝都凑了过来,看着儿子在灯笼光下面仔细扒拉着掺着小棍棍的尘土,很快,钢头失望地抬起头,对爹娘说:“啥种子也没有,今年啥也不收。”
刘大义虎起脸,呵斥道:“别胡说,碰巧这把土里没有,还有两后上(晚上)呢,明天后上准有。”
钢头这事不是做了一年了,从没遇到过空手,没有麦子粒,谷粒或者高粱粒总还是有的。
第二天晚上,钢头捧回来的土里仍然什么种子都没有,哪怕是一个高粱皮,也没有。第三天白天,就有社员在嘀咕,夜来后上(昨天晚上),他家孩子捧回的土里,没找到啥种子,前天后上也没有。到了晚上,钢头拿了娘的手帕,包了满满一包土回来,刘大义和刘美枝也加入到查捡的队伍,三人费了好大力,才在土里发现一个被压扁了的红高粱粒。刘大义高兴地说:“俺就说嘛,总不能啥也不收,今年收高粱。”
正月十七那天,各个食堂吃饭的人开始疯传一条谣言,孩子们捧回的土里啥也没有,今年绝收。刘大义听到后,气得把锅铲用力丢进锅里,大声说道:“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胡咧咧的,谁说啥也没有,俺家钢头就捧回来了高粱粒。”
钢头捧回来的土里有高粱粒,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队,社员们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更愿意传这样的消息,好端端的日子,不可能啥也不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吃净了高粱,吃棒子,吃光了棒子,吃地瓜干,然后……然后小麦就熟了啊!
过了十五没几天,苏红辉给刘大义带来消息,找的那位教育局副局长吃劲了,答应让赵成仁回校上学,毕竟是个孩子嘛,知道错了就行,但不能马上回校,等下一学年重读五年级,这样也能事情沉落一下。
刘大义赶紧去了赵新宇家。赵新宇和花兰都很高兴,豆豆更高兴,讨好地和婶子说,他早在学校把作业做完,回家就看弟弟。花兰爱怜地摸着豆豆的头,眼里一片湿润。
高兴的豆豆哪能想到,别说是他在新学年上不成学,就算是钢头他们也上不成,因为一场天灾正向刘家庄大队而来,或者说正向全县甚至全国而来。
大丫是在正月十八那天回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高青亮的小伙子。大丫说,高青亮是她叔在四川给他找的对象,这次回来,是起户口的,她在那边有了份工作,纱厂的纱车女工,由于吃苦耐劳,工作认真负责,干了三年后随纱厂变为国营纱厂而成了国家职工。新云的女同事看上了大丫,主动要和新云做亲家。花云看到女儿长成了大闺女,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城里人的风范,准女婿虽没有山东男人高大威猛,但身上的书生气让她高兴不已。
刘大义见外甥女有出息,高兴地合不拢嘴。大丫不好改嘴,仍然和小时候一样喊大义为小叔,让高青亮管大义叫小舅。高青亮不解,大丫好一通解释,当然没把大义身残的事说出来。
大丫只在家待了三天,在县里办好手续后回了四川,临走时到刘志斗的坟上烧了纸钱,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她爹。
刚出正月没几天,刘家庄大队各个食堂的主食就换上了糠谷楂,本来高粱、棒子、地瓜干子还能吃几个月,大义害怕吃不到下来麦子断顿,和几个常在食堂逗留的队长一商议,一块建议大队长刘宝义把净面干粮撤下来,换上掺了谷糠的糠谷楂。刘宝义开始不同意,这不是给社会主义丢脸嘛,再说了,今年的麦子明摆着有个好收成,下那么多种子,按照一个麦粒长一个麦穗算,那得收多少麦子呀!后来经不住几个队长的软磨硬泡,只得同意,但嘴上仍旧不离今年麦子大丰收的话题。
刘大义请来刘敦子,一块把刘宝义带到麦子地里,让庄稼把式给他讲讲麦子今年能不能高产。
刘敦子老实人,种了一辈子的地,当然知道现在的种地方法是胡打闹,在家里也曾经和儿子刘庆喜提过一嘴,耩那么多种子,不仅不增产,还会减产,不过,很快让儿子的一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给顶了回去,从此再不多言。
刘大义指着地里几乎看不到地皮的麦苗说:“墩子叔,你说这麦子能多打粮食吗?”
刘敦子不敢直接地实话实说,害怕说错了话被弄到公社批斗,但又不忍心看到麦子减产,只得拐弯抹角地说:“俺不懂得现在的种地办法,按俺过去和大义爹的那个种法,不会种这么密,耩地的时候,在地头不小心多下了种,麦苗出来分蘖的时,就把地头上那些过密的麦苗薅掉一些,太密了,不透风,容易倒,还会出现刚长穗就干死的事儿。”
刘宝义忍着性子,勉强听完刘敦子的话,嘴角往上一挑,讥讽地说:“墩子说,你那是哪些年的老黄历了,现在是集体的地,是社会主义的苗,能和个人的一样吗?听你那个话头,是让社员们把麦苗薅掉一些,俺的叔呀,你这不是害俺嘛,集体的麦苗能薅?谁又敢薅?”
刘敦子看着刘宝义面貌失色的样子,吓得赶紧说道:“俺就是说说,要不是大义强拉着俺来,俺才不会说这事呢,尚喜常说俺老脑筋,看来是真老了。”
刘大义有些不高兴,呛着刘宝义说:“你说密了好,俺说稀了好,俺们小队就按稀的来,俺马上安排社员薅苗。”
刘宝义没生气,竟然阴阳怪气地笑了,还给刘大义伸出了大拇指,并说道:“大义哥就是厉害,俺的话听不听无所谓,您老人家尽管去做。”
刘大义说归说,做归做,终究没敢让社员薅苗。
刘大义看着生产队仓库里已经见底的粮囤惴惴不安,已经两个多月没下雨了,拔节的麦子已经出现枯死现象,穗头像个苍蝇头,越是好地,越是去年秋天出苗齐全的地块越厉害,一些出苗稀稀拉拉的盐碱地,麦子的穗头反而有些大。食堂里的主食已经由“糠谷楂”换成了糠菜成分更重的“岂馏”,里面那点可怜的高粱面只起个粘合作用,好多天清汤寡水的饭食,让社员们更加盼着一粒麦子能长出一个穗来,哪怕是长出十个粒儿也好,可随着收麦季节的临近,夏季旱情的加重,人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最后盼着能收回那成口袋洒在地里的麦种也好。
刘美枝从食堂的饭食上看出了端倪,别说钢头和菊子了,她都难以下咽,可一个大人,尤其是一个身份特殊的母亲,她只能面不露色,坚持下咽。丈夫刘大义,整天不带笑容,在食堂阴沉着脸,回到家也没有笑容。最爱的女儿嫌他做的饭难吃,他也只是抚摸着女儿的头,苦笑一声说:“再不下雨,恐怕连糠都吃不上了。”
刘大义不得不佩服刘美枝的精明。西厢房的粮囤里,满满两大囤的生地瓜干子还藏在那儿,这是刘美枝去年秋后从沟里拾回的那些烂地瓜晒的,大队为了夸富故意扔的那些地瓜,别人没有要的,那个时候的食堂里都是白面大卷子。刘美枝借了给大队喂猪的名义,捡了回来,甚至把坏了半边的也捡了回来,削掉坏的,切成瓜片后晒干。大队保管员刘宝奎仍然每五天送猪饲料来,除了麦麸就是红高粱,看到有些发霉的地瓜干,他让刘美枝赶快扔掉,说是猪也不吃。刘美枝只好将地瓜干放到闲置的粮囤里。食堂里的干粮掺了谷糠后,刘美枝找了一床旧席,把粮囤遮盖起来,刘大义看在眼里,并没说什么,但绝对不允许刘美枝私自生火煮了给孩子们吃,就算那些晒干的地瓜叶都不行。
麦子成熟前的二十来天,老天爷总算开恩,下了一场透地雨,人们总算看到了希望,咬咬牙坚持到收麦,雪白的大卷子就要吃上了。高兴的社员很快发现情况不对劲,除了一些麦子稀疏的地块因为下雨略显生机,大多数地块的麦子,那些苍蝇脑袋般大小的麦穗,用手一捏,一点饱满的意思都没有。
有人开始骂娘了:这是那个缺爹少娘的出的主意,下那么多种子,地里的水分和养分都被苗吃了,还长他娘的啥穗子。先是私底下偷骂,接着就故意明着骂给大小队长听。
刘宝义先是装着耳聋,没几天从公社开会回来后,拿着喇叭筒子在大街上喊开了话:现在出现了一个不好的苗头,有些社员,甚至一些领导,出现了开倒车的现象,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目标产生了怀疑,思想右倾,上级绝对不会任由这种思想泛滥,不管是社员还是领导,见一个处理一个,广大社员要擦亮眼睛,严防地、富、反、坏、右搞破坏。”
刘宝义这一咋呼,果然奏效,食堂里、大街上,没了议论声,成分高的胆战心惊,害怕一不小心踩到地雷上,至于有没有人在家里说三道四,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大义看不惯刘宝义的做派,认为他是假传号令,私底下让刘宝义收敛一些。刘宝义很严肃地告诉他,千万别有开倒车思想,上面正在整治“右派”。
刘家庄大队的社员总算熬到了麦收,一镰刀下去,一把的麦秆儿,麦穗部分轻飘飘如同抓了一把晒干的柴草,托最后那场雨的福,总算还有些粒子,虽没达到一粒麦种长一个麦穗,但收的麦子总算比麦种多了不少。刘宝义觉得很满足,虽说遇到夏旱,但总归人战胜了天,没有颗粒不收,去年夸下的目标,总算能完成一些,从小马家大队那边传来消息,他们的公粮一粒不少地全交,刘家庄大队也不能落后,好在夏天好对付,多少留点粮食,掺些地里的野菜,不难接上秋收。
三个食堂吸取了去年的教训,除了割麦子那几天吃了几顿全麸面,其它时间都是吃全麸面和谷糠、高粱皮掺在一起的“糠谷楂”,能吃饱这就不错了,总比收麦前一人半个“糠谷楂”强。
光景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又一场雨让社员们种上了棒子、谷子和高梁,麦前种的地瓜长势也算可以,社员揪着的心又开始放下来,看来只要恢复以前的种地方法,不再猛下种,不搞“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套,吃饭精打细算,日子还是能过好的。
高粱、棒子间苗的时候,巴锐武来看刘大义了。巴锐武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了,还不到六十的岁数,脸上布满皱纹,鬓角白了多半,可眼神里仍然带着一股杀气。过去常骑的战马没有了,换了一辆半新的“洋车子”,后座上绑着一条粮食口袋,里面装着半袋子东西。
巴锐武一边在刘美枝端来的脸盆里洗手,一边对刘大义说:“大义,把座子上的口袋解下来,里面有都嫌给你捎的大米,那些咸鱼、虾酱、虾皮是俺给你拿的。”
刘大义说道:“今年这个光景,你还拿啥东西,都嫌也是,大米是多金贵的东西。”
巴锐武说:“俺知道你不好过,俺和都嫌好孬还有工资,那些鱼都是俺闲着没事,在河沟子里逮的,今年春上要不是俺摸鱼抓虾,咱那两个哥一家就得挨饿。”
刘大义略显惊讶地问:“七哥,海边那一带,也不好过呀?”
巴如武擦了一把脸,苦笑着说:“还不都一样吗?先是敞开肚皮吃,啥好吃啥,吃的过年的饺子都没了白面包,牛皮吹得一个比一个大,锅碗瓢勺,但凡是铁的,都进了炼钢炉,老子那口锅就没交,就不去吃食堂,拿老子也没办法,呵呵,当然是沾都嫌的光,都嫌在公社负责炼钢。”
两人落座后,刘大义问巴锐武现在心情如何。巴锐武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早就心平气和了,一个过去做过坏事的人,因为那一点功劳,国家给工资养着,这是多大的福气,对于管教那段,也不再有怨言,为建国做出那么大贡献的国防部长,不也挨批了嘛。
巴锐武看了一眼面黄肌瘦的菊子,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让大义把拿来的桃酥拆包给孩子吃。菊子好久没吃了,一块桃酥几下就塞进嘴里。
看着菊子,巴锐武想起了养女爱莲。那年河南大旱,地里颗粒不收,饿殍遍野,一对河南母女逃荒来到黄家寨,在村头正好碰到巴锐武从外面回来。爱莲那时和菊子一般大,和她娘一样,饿的皮包骨头。爱莲的娘见骑着马的巴锐武像是个当官的,拼尽气力磕头喊救孩子一命。巴锐武看孩子实在可怜,吩咐士兵把母女抬进了寨子,让刘大义给母女做了热饭。爱莲的母亲福薄,饭后肚疼不已,当晚就死了,好在死前吃了顿饱饭。有士兵说爱莲的母亲吃得太多,撑破了胃口。爱莲命大福大,幸运地活下来,被巴锐武收为义女,放在老百姓家里养着。
巴锐武眼光从菊子身上移开,问刘大义:“还记得爱莲吗?”
刘大义笑了,说道:“看七哥这话说的,咱的干闺女能不记得吗?上次去您那儿,嫂子说孩子在济南上学呢!”
巴锐武自豪地说:“那是老黄历了,咱闺女在北京读大学呢,比家里那几个兔崽子有出息多了。”
刘大义问:“孩子没说去河南找找亲人吗?”
巴锐武说道:“还找啥呀,她娘死得急,也没说家里的情况,估计早就死光了,河南那年大旱,饿死的人老鼻子了,绝户的有的是,爱莲她娘临死前倒是说过一句话,都死光了,俺也从不和孩子提这事,免得爱莲伤心。”
刘大义叹了一口气说:“春天吓得俺不轻,担心出现河南那头子事,总算熬过来了,看地里青苗的长势,秋粮不会像麦秋这样惨了。”
巴锐武摇着头说:“天有不测风云,谁知涝和旱啊,俺们北边那几个公社,去年秋后的蚂蚱快把太阳遮住了,加上胡鼓捣,这日子再这样过下去,也不一定不饿死人。”
刘大义吓得不轻,赶紧说道:“七哥,您可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祸从口出。”
巴锐武笑道:“这不是在家里说说嘛!”
刘大义破天荒地没去食堂忙饭,让刘美枝把家里攒的鸡蛋都炒了,和巴锐武喝了个痛快。
巴锐武没有住下,当天走的。刘大义恋恋不舍地送到村头,心里不知为啥莫名地难受。巴锐武骑上车走了一段,心里感到异样,下车回头一看,大义果然还站在那儿。巴锐武哭了,挥手让大义赶快回家。兄弟俩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在阳世的最后一次见面。
巴锐武一语成谶,地里的青苗出来后,夏天大旱,秋天大涝,农作物几乎绝产,席卷全国的大灾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