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义是个讲理儿的人,深知不能拥有后代的那种心里痛楚,赵新宇的失态反而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怜悯情绪,就赵新宇目前的处境,不是逼到一定程度,不会如此疯癫,老头恐怕受不了了。刘大义弯腰捡起没摔破的两个茶碗,又把茶壶碎渣放到赵新宇老婆递过来的簸箕里,情绪很平静地把站着的赵新宇摁到椅子上。
赵新宇流泪了,坐在椅子上,身体抖个不停。赵新宇的老婆和大嫂眼巴巴地看着刘大义,害怕他突然发火,没想到刘大义心平气和地说,他理解三哥的心情,但这是守福看中的女子,就算不让花兰进刘家庄,两人也会结婚的,何必当个一点作用不起的绊脚石呢! 赵新宇此时不能接受儿子娶个不会生育的女子,将来也不会接受,可他知道赵家完了,他在这个没落的家庭里,也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利,就算死了,也挡不住滚滚的历史洪流。刚才的确失态了,人家大义也是一番好意,在他面前抡风扫地,要不是牵扯他三姐的关系,人家还吃这个?于是,赵新宇连忙致歉,并让老婆张罗酒菜。
刘大义知道赵新宇心有不甘,心里的苦滋味可想而知,他怎能在赵家吃饭喝酒,安慰了几句,匆匆离开了赵家。
让刘大义没想到的是,过了三天,赵新宇提着点心盒子登门了,他请刘大义赶快去苏才根家,商量换帖的事,下月初九是黄道吉日,把媳妇花兰迎进赵家。刘大义感到莫名其妙,赵新宇笑呵呵地说,守福有后了,守福有后了,托列祖列宗的福,不,托新社会的福。
年前,区里召开了表彰大会,每个村的第一个合作社成员,家家户户出一个代表参加,社长还要登台领奖状。露天会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台上台下,胸前佩戴大红花的人成了主角,那个场面,刘家庄的代表除了刘大义,刘拴柱的大儿子、刘二娃、刘建新、刘敦子的小儿子都没见过这场面,或者说从没这样被当人看待,区长见了他们,都是满脸堆笑。会前,副区长赵守福专门找到他们,一一握手,祝贺一个村的老乡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并告诉刘大义,开完会,他请村长和大义他们到家里做客,媳妇都娶到家了,还没答谢媒人呢。
刘大义没有在台上发言,那位在台上发言的社长代表,慷慨激昂,大谈创办合作社的好处,动情之处,还几度哽咽,下面的社员代表,被他讲得热血沸腾。刘二娃低声对身边的刘建新嘀咕,说的还真在理儿,不听还真不知有这么多好处。
赵守福的家是两间民房,同院子的另外三间住着院子主人一家。花兰的肚子已经隆起,刘大义心中纳闷,按结婚时间算的话,肚子不该这么大,怎么看也比刘美枝晚不了几天。赵守福看出刘大义的心思,笑着说,他和花兰早就扯了结婚证,事后两个多月才办的结婚仪式。
菜品不是很丰盛,但量很大,没有小盘,四个小号粗瓷盆盛着,一盆白菜炖豆腐,一盆大葱凉拌猪血,一盆萝卜炖粉条,一盆辣椒油拌生白菜,能称得上荤菜的就是那盆凉拌猪血了,不过,桌子上还放了一坛酒。
花兰按着赵守福在村里的辈分称呼大家,管村长刘宝义叫哥,管和村长同辈的刘大义叫舅,说话干崩利落脆,对几个人很热情,特别是对刘大义,一脸感激之情,当然,这份感激绝对不会是因为刘大义做了她的媒人,而是因为刘大义救了她一家。花兰见大家都坐好了,就去了里间。
赵守福没有副区长架子,开场白竟然是让几位同村不要有顾虑,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这反而让几个参加地主斗争会的老乡心里不自在。好在这话题被赵守福一句带过,谈的最多当然是眼下的农业合作社。赵守福讲了全国的农村形势,互助组已经落伍,办合作社很快迎来高峰,那些还在单干的人,很快就会湮灭在历史大潮中,刘家庄的合作社太小太少,大义舅应当把更多的人拉进来,共同过上不愁吃穿的幸福生活。几个人边喝边聊,心情比开大会时更加昂扬。
酒酣耳热之际,花兰突然从里屋出来,给刘大义倒了一盅子酒,收敛了笑容说:“大义舅,俺要给你提个意见。”
刘大义一愣,认为花兰嫌他喝酒撒滑,光劝别人喝而自己喝得很少,连忙说道:“不用劝,俺喝了。”
花兰叫好,但说道:“既然大义舅把舅喝了,就是同意俺给他提意见,大义舅,你的合作社,怎么不结合几个姓赵的呢?”
刘大义愣了,刘宝义他们都愣了,连赵守福脸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大义自知理亏,一时哼哼哈哈答不上来,刘宝义这阵聪明,连忙打圆场:“弟妹,咱第一个农业社这不是刚办嘛,户数还在慢慢扩大,说不定第二个农业社很快办起来呢。”
花兰笑了,对刘宝义说:“刘村长,你怎么知道第二个农业社很快就办起来?俺还没和你说呢。”
桌子上一片鸦雀无声,谁也弄不懂花兰说的啥意思。
花兰不慌,给大家一一斟满酒,这才说道:“俺是刘家庄人了,俺办的南三里第一个农业社社长成了俺爹,俺要在刘家庄成立第二个农业社,不管是姓赵的还是姓刘的,俺都欢迎,俺要和大义舅的农业社比户数,比劳动积极性,比粮食产量。”
现场一片寂静后,刘宝义和赵守福同时鼓掌叫好,站在门口候着吃剩菜的房东八岁儿子也喊了一声好,刘大义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着站起来说:“比就比。”
赵守福乐了,刘宝义更高兴,把棉袄袖子往上撸了好几下,把一盅子酒灌进嘴里,信誓旦旦地说:“俺要让刘家庄的人全都入社,和小马家庄的马春玉比一比。”
冬季白天短,几个人走的时候,半米开外已经看不清人的模样。除了刘大义和刘敦子的小儿子,几个人都带了酒。刘二娃早就有些不服,路上终于得到释放,大声嚷嚷着“草驴顶不了叫驴的事,刘家庄办农业社,还得看老爷们。”刘宝义看不惯刘二娃这德行,骂他刚吃了人家的饭,还没下去饭食就说人家的坏话。刘二娃从没在心里服气过刘宝义,碍于村长的面子,也不好意思直接顶回去,于是拿别人说事,讽刺刘宝义光说不练。
“你看人家马春玉,有可能是区驻地的原因,一下子成立了三个农业社,他当社长的那个社,有二十多户,过去的二流子,现在成了场面人,八面威风,上午发言的时候说得多好,他一带头,都呼呼地跟着跑。”
一向老实木讷的刘建新,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刘二娃的话音刚落,立刻抢着说:“啥事不得个领头的?光知道出上一个屎盆子嘴胡叭叭,啥事让人家先试试,树叶掉不下来就跟着干,树叶掉下来怕砸着头,赶快躲了,这样的人还当个屌领导。”
几个人都知道刘建新这话说的谁,就连刘宝义也知道刘建新在敲打他,可他不敢回话,害怕刘建新接着酒劲儿说出更难听的话,他那个事儿一旦暴露在众人面前,他家里闹翻了天还另说,难的是在刘家庄再也无法抬头。
刘大义有些不乐意了,刘宝义是村长,是他刚出五服的兄弟,别人这么数落他,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刘大义不好意思说岁数大的刘建新,只能拿刘二娃敲打一下。
“这个没本事,那个不进步,俺看咱们几个最操蛋,刚吃了人家花兰做的饭,背后就嚼人家的舌根,也不怕呛着,俺看这个花兰不是说说嘴,她肯定真干,你们有本事的话,就跟着俺和她比一比,多拉些人加入农业社。”
刘宝义借坡下驴:“大义哥,俺那个互助组,俺一直做他们的工作,或者自己成立个农业合作社,或者一块入到你那个社,要不是不让一户落后,俺早行动了。”
刘建新一听,说道:“俺说刘社长,咱们的合作社不能啥人都让进,到时候得争取一下大伙的意见。”
刘大义真是纳闷了,刘建新应该和刘宝义没啥隔阂,今天怎么就是和宝义过不去呢!
刘宝义假装不懂,顺着刘建新的话说:“建新叔说得对,光给合作社撤劲儿的人不能进来。”
别说刘大义,其他人对刘宝义也是摸不着头脑,一个村长,拿着喇叭筒子吆五喝六的人,怎么让一个木讷的村民呛成这个熊样,这可不像刘宝义的一贯作风。
刘大义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大年初一那天拜完年,单独去了一趟刘建新家,给刘建新的列祖列宗磕过头,坐在炕沿儿上唠家常,询问刘建新对合作社有啥打算。刘建新毫不含糊,不再提退社的想法,继续干下去,上面提倡支持的事,肯定不是孬事。刘大义抓住时机,告诉刘建新,村长刘宝义不想自己新建合作社,他的互助组要整体入社,建新叔有啥意见。刘建新连考虑都没有,任何人都可以入社,但刘宝义不行,刘大义真要硬把他拉进来,他一家退社单干,像刘宝义这样不知仁义廉耻的人都可加入,这个社不待也罢。刘宝义不知仁义廉耻?刘大义越发的不理解。
正在这时,刘建新的大儿媳爱英拜年回来,刘大义连忙起身打招呼。不知为啥,刘建新的脸耷拉的老长,见大儿媳愣在堂屋不走,没好气地呵斥她回自己屋看看孩子,把婆婆替回来炒几个菜和大义喝两盅。爱英走后,刘大义感觉刘建新有些过分,都新社会了, 还想拿儿媳妇不当人,国法都不允许。刘建新见大义劝他不能阻拦儿媳妇改嫁,两手一抖搂,没好气地说,谁他娘的阻拦了,恨不得她快些离开刘家,省得丢人现眼。
刘大义猜出刘建新和守寡的大儿媳有很大的矛盾,但看爱英那个老实劲儿,不像问题出在她身上,肯定是儿媳不知怎么捋了他的逆鳞。刘大义见刘建新心情不好,不好意思再问他和刘宝义有啥矛盾,婉言谢绝了两口子让他吃饭的好意。
刘美枝正在灶台前和面,旁边的盆里盛着切好的白菜馅子。刘大义哭笑不得,连忙把馅子端走,让刘美枝把手洗出来。刘美枝认为大义担心她大着肚子干活累,用面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没事的,你儿子健康呢!”
刘大义知道刘美枝为啥忙着包饺子,昨天两人包的时候,她包的不仅样子不好看,而且晚上一煮,大都在锅里漏了馅儿。大义除了笑,倒没说什么,平时几乎不吃饺子,光靠过大年,刘美枝岂能学会?今天肯定是在意昨天的事。刘大义向老婆解释,大年初一,生米不下锅,来年才有好日子过。刘美枝见又闯了祸,有些不知所措,大义笑着说,列祖列宗还说了,不知者不怪罪也。
吃完饭,刘美枝去了刚结婚时住的房子。娘没了后,大义搬到了上房,原来的房子放些杂物。大义知道老婆去干啥,不过就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供奉一下父母的牌位,这是大义默许了的,但掐着耳朵嘱咐老婆,千万别说出去,中国人对日本人有刻骨的仇恨,特别是姓刘的族人,听到列祖列宗回家的日子,和死了的鬼子在一个院子,哪还不闹翻天呀!
刘美枝在炕上打盹,钢头在炕上闹腾,大义怕儿子碰到老婆的肚子,哄着睡了。见老婆坐在炕旮旯睡的正香,刘大义也没催她躺下,去堂屋里查看明天待客的菜肴,几个外甥,初二是肯定要来拜年的。刘大义忽觉肚子一阵搅疼,可能是晚上吃得有些多,连忙披了父亲那件老羊皮棉袄去茅房,他刚走到茅房门口,忽然听到四姐原来住过的院子有动静,刘大义对死去的人能回来过年深信不疑,头皮顿时发麻,那个死鬼刘志斗不会是回来了吧。刘大义也是在土匪窝子里混过的人,胆子不小,他非得要探个究竟,于是悄悄地靠近了院墙。忽然,那边院子里的“鬼”说话了。
“宝义哥,半月二十天的来这么一回,俺也不枉是个女人。”
“你也太大胆了,自打你公公发现咱的事,恨不得一刀劈了俺,你今天发暗号,俺都不敢来,再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俺公公才放心呢,又喝了酒,早搂着孙子睡了。”
“嗯,嗯,俺见了他,都矮一头。”
“行了,咱回去吧,开大门的时候小点声,别让大义哥听到。”
“呵呵,估计俺大义哥早就搂着嫂子睡了。”
“讨厌,你把人都捏疼了,孩子还吃着呢,快走吧。”
刘大义啥都明白了。
初二这天,大姐家的大光、二光,二姐家的红辉、宝辉,甚至四家的甜瓜也在他娘的陪伴下,都给他们的小舅刘大义磕头拜年来了。钢头见了四姑,一个响头磕地上,喜得花云眼角挂泪,嫁出去的闺女,最高兴的就是娘家香火旺盛。刘大义和四姐忙着炒菜,大光领着几个表弟去给没出五服的几个舅舅拜年,大义知道大光肯定去刘宝义家,嘱咐外甥把宝义舅请来喝酒。
刘宝义是在大光他们喝了一小会儿后来的,提了一小坛子白酒,和大光同是村长,红辉又是吃公家饭的人,现场喝酒的气氛相当融洽浓烈,除了宝辉,桌子上的人都达到了醉醺醺的状态。花云和弟媳把昨天没包完的饺子包完煮熟,及时制止了酒场,因为红辉兄弟两个下午还要去大光家给大姨拜年。大光和红辉喝的来劲儿,相邀到响铃村继续。
刘大义送外甥们和四姐离开,见刘宝义要走,拽着他回屋喝茶。两人落座后,刘大义神秘地小声说:“宝义,你相信死了的人真能回家过年吗?”
酒气熏天的刘宝义打了一个酒嗝,一脸庄重地说:“看你这话说的,不会来过年,咱为啥请‘轴子’呢?”
刘大义说:“俺这回是真见识了,这些先人还真吃饺子。”
刘宝义感到好笑,他虽然认可列祖列宗能回家过年这事,可也只是把他们的名字写在‘轴子’上,至于先人真吃饺子,他是不相信的,所以反问道:“你见过了?”
刘大义说:“要是没见过,俺能这么问你吗?俺今天早晨送先人们回去,撤供品和‘轴子’时,发现桌子上的饺子少了半碗。”
刘宝义掐了一下有些发疼的额头,笑着说:“嫂子不是中国人,不懂这个,肯定是她吃了,要不然就是钢头。”
刘大义连忙说道:“你也不想想,俺能不问嘛,他们都没吃,有热的,吃凉的干啥。”
刘宝义让刘大义说的身上起鸡皮疙瘩,裹了一下棉袄说:“谁知道咋回事呢!”
刘大义说:“俺知道,饺子是让那个死鬼姐夫吃的,四姐不让他上‘轴子’,只能偷点吃了。”
刘宝义越发地感到神秘,迫不及待地问大义怎么回事。刘大义让刘宝义跟着他走。两人来到隔开跨院的那道院墙下面,大义指着院墙根,让刘宝义看看是什么。一个咬了半边的饺子赫然映入刘宝义的眼帘。刘宝义直起腰,看了一眼刘大义,一个半拉饺子,又能说明什么。
刘大义很神秘地指了指院墙那边,问刘宝义是否带着钥匙。刘宝义拍了拍棉衣兜子,一块来到跨院的大门口,开门时,刘宝义的手有些颤抖。
刘大义率先愣在院墙那儿,刘宝义走过去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边的院墙下面也有半拉饺子。刘大义看了一眼刘宝义,没有说话,又往屋门口瞅去,禁不住大声喊起来:俺的老天爷呀,屋门口也有。
刘大义扒着门缝往里看,发现里面的地上有一张上坟用的黄色烧纸,急忙让刘宝义打开房门。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刘大义展开折叠的烧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好后悔呀,千万别碰别人的女人,俺总算找到替死鬼了。
刘大义肯定地说:“这就是那死鬼写的字,俺认得,鬼子的鬼,他总是忘了那个点。”
刘宝义喝了不少,冷风一吹,有些站不稳,他心里一阵嘀咕:他娘的这么邪乎呀!
刘大义好像有些害怕,小声对刘宝义说:“俺昨晚就听到这院里有动静,好像一个人在哭,列祖列宗们都在,俺就觉得这事不简单,不用说,这个死鬼栽在娘们身上,进不了祖坟,成了游魂野鬼,肯定在找替身,谁能和他那么没心眼,不该碰的娘们也敢碰,他也不想想隋青红那是啥人,就算赵守财死了,那也是死在战场的人,仍然杀气腾腾,一般人碰了还不倒霉?俺这个短命姐夫,做了鬼还想‘蚰蜒钻耳朵’,还找到替死鬼了呢,可能吗?现在谁还和他一样没头脑,共产党更不允许这事发生,真要是发现了,估计得到南校场吃枪子儿。”
刘宝义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他已经乱了方寸,不知刘大义是在说鬼,还是说他,大门钥匙在自己手里,刘大义是不能进院子的,再说了,正是先人们回家的日子,黑灯瞎火的,他也不敢进来,就算那几个饺子是老鼠拖进来,那这张烧纸是怎么回事?上面明显是凝固了的血。
刘大义更加的害怕,让刘宝义赶快把门锁上,离开这个不详之地。到了大街上,刘大义谦让刘宝义到他家继续喝茶闲聊,刘宝义没说话,摆了摆手,踉跄着朝自己家走去。
刘大义看着刘宝义的后影,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但愿宝义能体谅俺的苦心,要是不悬崖勒马,俺昨晚白爬进院子没啥,就怕人家刘建新告到上面去,人家可是烈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