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宪兵大院里透着诡异的气氛,山本和肖林爱南从月初就钻在一块,嘀嘀咕咕地不知在搞啥名堂,一个中国人也不允许靠近,甚至不允许那些汉奸在大院里吃饭。日本兵对以前那些鞍前马后的伪军,变得更加冷酷无情,眼里的鄙视成分更浓。
赵守财比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上峰密电,随着美军占领冲绳和对东京的大轰炸,日本人已经穷途末路,对一些汉奸土匪队伍,要做好收编准备,决不能让他们落在共产党八路军手里。他接到命令后,开始对武胜、郭富贵、王钰摊牌,当然,根据三人的具体情况,摊牌程度不同。
赵守财和武胜以前谈过日本人最终被打败的事,两人都认为不能跟着鬼子把坏事做绝,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赵守财甚至开玩笑地试探他,真那天到来后,就去投靠八路。武胜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且不说八路那铁纪律让人受不了,就是那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也让人难熬,况且八路军共产党是替穷人撑腰的队伍,他们不喜欢锦衣玉食的人,真要寻一条后路的话,就投国民党去,国民党不要,那就重新当土匪,最后还羡慕地说赵守财有个在国府当官的叔,不用担心因汉奸身份被审判,别忘了到时候拉他一把。赵守财当时没把话挑明,只说眼下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兄弟们互相帮衬就是。六月底,赵守财见时机成熟,就把身份透露给了武胜,政府同意接收武胜和他的手下。
郭富贵不同于武胜,赵守财不能把话说的太明,一是因为郭富贵心里有赵新端这个芥蒂,二是因为郭富贵和崔南停是表兄弟,上峰下了死命令,崔南停不能留,和郭富贵亮明身份的话,崔南停必知,凭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未必不报告给日本人。赵守财没出面,让武胜和他聊了几次,以武胜自己的语气说,现在到了寻后路的时候,郭富贵也点头认可。武胜当然不敢明说投了国民党,而是旁敲侧击地让郭富贵想个出路。郭富贵倒是痛快,反而规劝武胜和赵守财搞好关系,利用他叔是国民党将军这事。武胜将郭富贵的想法告知赵守财后,赵守财仍坚持暂时不亮明身份。
对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王钰,赵守财直接了当,派老道士坐鱼船去海上找到王钰,言明鬼子对他已经不信任,鬼子为防止他投靠八路,近期可能假借让他上岸开会为名,撤他大队长职务,要不是翻译官赵守财常买他膏药,根本不知这事。老道士说,这次来海上找王钰,是受人之托,给王钰找一条光明大道,待时机成熟,让王钰率队加入中国政府的军队。王钰立刻想到了赵守财。老道士摇头不承认,让王钰不要多想,到时候就知那位幕后之人是谁。
还有一位对赵守财示好的人,他不是中国人,如果和别人说他倒求赵守财,没人会相信,他只有要赵守财命的份儿,他不是别人,正是赵守财留学时的同学山本,现在的日军宪兵队队长。山本与肖林爱南不同,他除了把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还对自己的生命特别重视,他表面上大喊武士道精神,可实际上他才不会白白丢掉自己的生命,他挚爱的妻子和孩子还在日本苦苦等着他,对他从小疼爱的姑姑还盼着把表弟野田带回去,尽管那把火把表弟的骨灰烧了个干净,可他还是在一个瓷罐里放满了灰烬。赵守财的亲叔是国民党的将军,山本利用赵守财为皇军争取过,赵新年也曾回过暧昧的信息,但终究还是没为皇军服务。大东亚圣战最终胜与败,结果已经明了,山本明白中国很快就是中国人说了算,能不能回到北海道,同学的叔叔或许能帮他一把。
山本说的很含蓄,赵守财也能听明白,他说,同学永远是同学,应该互相帮衬。
很快,驻惠民日军司令部来了命令,沾化县城的日本宪兵队撤到惠民,防务交给保安大队,由赵守财和崔南停协助武胜守城,肖林爱南率领两个日本兵留下监督。山本对惠民日军司令部安排肖林爱南留守沾化县城的原因心知肚明,这是为报复肖林爱南经常去济南告驻惠民日军的黑状展开的报复。可笑的是肖林爱南像是得了宝贝,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可能是少了山本这个婆婆,他觉得一身轻松,在他眼里,山本根本不具备大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精神,做事优柔寡断,用假惺惺的仁义道德收服中国人的心完全错误,只有靠屠杀威慑,才能镇住这群东亚病夫。
六月底,山本主持召开了驻沾日军退出沾化的会议,参加会议的崔南停如丧考妣,感觉到末日就要到来。散会后,崔南停冒着烈日,一直等在宪兵队东门口南边的墙根儿处,他在等干兄弟,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想见到赵守财。此时,被山本单独留下的赵守财,正和山本秘密会谈,会谈的内容有两项,一是山本的归宿,二是山本控制的那批武器。赵守财答应,只要不被八路打死,一定会说服二叔,设法让山本安全回国。可山本对赵守财要求留下那批武器,有些犹豫不决。这批武器是年初日军打算从沧州运往潍坊的,运到沾化地界后,忽然得到八路想要劫持这批武器的消息,只好就近暂时存放到沾化宪兵队。赵守财要这批武器的理由很充分,保安大队要想死守县城,没有充足的弹药绝对不行,就算守不住,队伍被八路打散,兄弟们手里有家伙,还能和八路打游击。山本对赵守财的理由感到好笑,沾化县城能不能守住,他俩都有数,恐怕没等八路来到,武胜的保安大队早就溜之大吉,赵守财要这批武器,不过是想发笔横财,或者是因为当了多年汉奸,对未来新主子纳的投名状。山本到现在也不认为赵守财是卧底,以前对他已经考验过多次了,他这位同学就是有奶便是娘的主。不过,山本还是决定帮赵守财这个忙,或者说,帮自己这个忙。
崔南停终于等到赵守财出来,见到这位惶惶不可终日的世交,赵守财有股解气的感觉,又有股可怜的感觉,要不是上峰下了死命令,他或许留下崔南停的命,祸害刘家庄那几次,总归没给赵家带来什么损失。堂弟死在他手里,干兄弟如果再死在他手里,人们会怎样评价他?
赵守财看了一下宪兵队大门,小声对崔南停说:“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啥话,去你家再说吧!”
崔南停说道:“俺也好多天没回家了,冷锅凉灶的,咱还是找个饭馆吧,边吃边聊。”
赵守财没停步,边往前走边侧脸说:“现在饭馆去不得,一句话说错,就会引来杀身大祸。”
崔南停打开好多天没回来的家门,一股霉味直扑赵守财的鼻孔,赵守财想起了小时候在县城上高小的情形,他常来这个院里,一家人待他如上宾,那时两人都坏的流脓,可那时再坏,也没做出有损民族大义的事,现在崔南停的所作所为,已经被民族大义所不容了。
崔南停推开北屋的门,想到儿子惨死的情况,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赵守财一点思想准备没有,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安慰。
“兄弟,你说日本人真是要败了吗?”
“肯定的,美国人都打到日本本土了,他们所谓从沾化撤军,其实就是逃跑,就算跑到惠民,也不会待多久,八路军很快就会打过去。”
“让你这么说,沾化县城守不了几天了?”
“呵呵,就武队长那点人马,八路打过来,别说几天,就是一天也守不了。”
崔南停有些急了,紧紧抓住赵守财的手说:“兄弟,俺可靠你了,有咱二叔这个靠山,你可别丢下俺,你去哪儿,俺就跟你去哪儿。”
赵守财心里掠过一丝悲哀,暗想:崔南停啊,崔南停,早就劝你做事别太过分,可就是不听,最得意时,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草鸡了,早干啥去了?罢罢罢,看在过去的份上,先救你一命,至于八路饶不饶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赵守财只好违心地说:“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寻个好出路,这几天,你把一些贵重东西送到嫂子的娘家,嫂子也好有个依靠,她跟着你不容易。”
崔南停有些感动,拿出在肖林爱南面前的奴才相,点头哈腰地说:“我这两天就办,她疯疯癫癫的,跟着咱们也不方便。”
第二天,山本就通知赵守财和武胜,驻惠民日军司令官同意将那批军火留给保安大队,希望两位通力合作,死守县城,不要辜负了皇军的期望。
武胜走后,赵守财向山本密语,遇到危险的事情,一定要报出山东独立师师长赵新年
的名号,保住性命,才会有回到北海道的机会。
当天下午,山本率领日军撤出沾化县城,用卡车拉着搜刮来的金银细软逃往惠民。
晚上,赵守财、武胜、郭富贵、崔南停四人在保安大队秘密碰头,赵守财把日本人目前在国际和中国的状况细致分析了一遍,四人一致认为日本人败局已定,跟着日本人已经没有前途,崔南停更是向赵守财直言,应赶紧联系二叔,早找退路。赵守财和武胜互相看了一眼,按照两人私下商量好的,仍然不暴露赵守财的军统身份。赵守财假装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二叔一直厌恶他的汉奸身份,现在最关键的是手里要有一部分武装,到时候二叔也能搭个好帮腔。武胜说这事好办,派富贵去海上联系王钰,让他在沾化、无棣交界的海域巡游,大伙一旦发现八路有攻城迹象,立刻弃城逃往海上。
郭富贵连夜去了海边。崔南停被赵守财催促着回家收拾金银细软,第二天去小王庄看望妻子。屋里只剩下赵、武两人后,武胜问那批军火怎么处理。赵守财附在武胜耳边说,明早以加强战备的名义,说服肖林爱南,把那批军火从宪兵队转运到保安大队,军火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士兵用,一份连夜运到迎仙观埋藏,以备不时之需。说完这些,赵守财让武胜明早多派暗探,随时留意八路军动向。武胜突然想到了肖林爱南,问到时候怎么处置。赵守财冷笑着说,这事不用保安大队操心。
肖林爱南本来就对山本把那批军火留给保安大队有意见,听武胜要把军火运走,用日语破口大骂,坚决不同意。赵守财在一边苦劝,没有充足的武器弹药,沾化县城很难守。肖林爱南知道县城根本守不住,就算再多的武器弹药也守不住,这批军火绝对不能落到八路手里,他早就想好了,撤退那刻,将这批军火毁掉,所以,赵守财劝说也没用。武胜还想争取,赵守财笑着说,皇军不让动,自有他的道理,就按皇军说的做。
赵守财从肖林爱南办公室出来后,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肖林爱南对这批军火不撒手,绝对没安好心,看来以前的计划必须改变。
两天后,郭富贵从海上回来,告诉赵守财和武胜,王钰已经按计划做好准备,保安大队可以随时撤到海上。赵守财有些不放心,命令郭富贵安顿好家里,即刻赶回海上,配合王钰接应保安大队。
美智子这几天实在有些受不了,肖林爱南每晚喝得醉醺醺的,对她疯狂地虐待折磨,原来只是后背受伤,现在胸部都被他折磨的伤痕累累,甚至下体都被他用火燎过,害得她上厕所都费劲,要不是思念在广岛的母亲,她真想一死了之。还有一件事让美智子痛彻心扉,上个月,要不是肖林爱南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继续虐待她,或许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当那团污血从下体出来后,她的心也彻底碎了。
九号晚上,美智子忍受了肖林爱南的又一次疯狂后,趁他酒醉酣睡之际,偷偷来到原来的中国菜伙房,想烧锅水洗洗身子。自从刘大义逃跑后,这个伙房就闲下来,肖林爱南不愿意吃大锅饭时,她就在这儿下厨。锅里的水还没热,院子里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美智子下意识地从虚掩的屋门瞅向院里,皎洁的月光下,三个人影朝她和肖林爱南的房间走来,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一女两男分得清清楚楚。美智子懒得理睬肖林爱南那些事,低下头继续往灶膛里添着柴禾。
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肖林太君,您快起来,我是赵翻译的老婆隋青红,赵翻译和武大队长意见不合,在保安大队打起来了,谁也劝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屋里的肖林爱南一点反应也没有,焦急的敲门声响起来。肖林爱南毕竟是她的丈夫,美智子不想被中国人的琐事打扰了他休息,正想站起来出门劝阻,肖林爱南的骂声突然传来。隋青红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八嘎!中国人都是猪。”
肖林爱南骂骂咧咧地打开房门,美智子还没听到丈夫的下一句话,两声枪响传来,接着就听到隋青红大喊:“快进屋,把那个日本娘们也干掉。”
美智子虽然是个柔弱女子,但毕竟在军营里长期耳濡目染,当时就明白这是中国人哗变了,她一丝迟疑都没有,连忙跑到财神像后面,把那个早就熟悉的铁棍拔掉,转开财神像,下到洞里,扯着绳子让财神像恢复原位......
两个日本兵和肖林爱南被干掉后,赵守财一边吩咐武胜把好四城门,严防消失不见的美智子逃出城外,一边命令早就挑选好的士兵趁晚上把一部分军火偷偷运到迎仙观。一直到天亮,仍不见美智子的踪迹。
赵守财、武胜、崔南停再次碰头,为防夜长梦多,经过商量,决定十一号上午撤离沾化县城,务必在天黑前赶到海边。同时约束手下,不得对老百姓财务进行哄抢,终究一天,县城还得回来,不能像土匪一样失了民心。
十号这天,县城的百姓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四城门只许进,不许出,保安大队的门前,放着两辆胶轮马车,商铺的生意明显好于往日。油坊的少掌柜崔南停,瘸着一条腿,在油坊的南门口和后院门口都烧了纸,左邻右居害怕惹了已经喜怒无常的崔南停,不敢多问,纷纷躲在家里琢磨这事。更让左邻右居惊奇的是,崔南停烧完纸,在油坊周围楔了几个木橛子,然后用一根棕绳将木橛子连在一块,并在油坊门上挂一个木板,板上有“不得跨过绳子”六个字。
计划不如变化快,武胜派出的暗哨和赵守财手下的特工纷纷来报,八路军在十号出现了异常调动。赵守财和武胜紧急磋商后,决定今晚弃城逃走,武胜派胡林南带领两名熟悉沾化无棣地形的士兵提前离开,联系王钰做好接应。
吃过晚饭,保安大队和几个愿意随崔南停走的维持会员在鬼子宪兵队大院集合,赵守财亮明身份,言说再跟着鬼子干就是死路一条,中国政府的军队很快就会打到沾化,他现在奉上级命令,重新组建鲁北独立旅,跟着走的弟兄们都是功臣,人人会得到重用。
崔南停这才知道赵守财的身份,诧异地看了几眼这位世交,突然带头高呼口号:“跟着赵旅长走,坚决不当汉奸。”
赵守财讲完话,捏着自己的膀子,走到崔南停身边说:“崔哥,我膀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你赶快去迎仙观向道长要几贴膏药,让别人去不放心。”
崔南停高兴地说:“都这个时候了,当然得咱自己人去拿,让别人做了手脚那还了得,海上风大,得多要些,俺让老道士都拿出来,他不给,烧了他的道观。”
赵守财说:“好,好,快去快回,你回来后,咱们就弃城出发。”
崔南停挎着王八盒子来到道观,道观大门还敞着,他一进院就大声嚷嚷:“道长呢,道长呢?”
小道士迎了出来,双手合十给崔南停行礼,然后把他引进大厅。正在打坐的老道士慢慢地站起来,回转身,微笑着给崔南停行礼。崔南停此时心急如火,哪还顾得这些俗套,直接点明来意。老道士微微一笑,从香案后面拿出一个不小的木盒子,双手递给崔南停,嘴里还说道:“施主,就这些货了,有点重,您可接好。”
崔南停一听,连忙双手来接,就在他稍微欠身的时候,身后的小道士突然一哈腰,双手抱住崔南停的双腿,用力向后一扯,崔南停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看似弱不禁风的老道士此时眼露凶光,用膝盖狠狠地顶在了他的脖子上,小道士迅速地抽出崔南停的枪,用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南停急得大叫:“你俩干什么,老子还有急事,误了事,活埋了你俩。”
老道士嘿嘿冷笑一声,说道:“把他的臭嘴堵上,有什么急事,过几天和八路军说吧!”
黎明的大幕已经拉开,鱼肚白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县城东边的天空中,早早起来到姑子庵旁那口水井抢清水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平时早就应该放在水井旁边的那辆独轮车不见了,那可是保安大队伙房的专用车,只有那辆车子打满了水箱,其他人才有机会打水。很快,住在北城门附近的豆腐吴,带来让大伙更加惊讶的消息,北城门四敞大开,一个站岗的士兵也没有。
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保安大队的人无影无踪。
上午,八路军渤海军区第四军分区司令员王兆湘率领直属团攻取县城,由于城内伪军早就望风而逃,八路军没有遇到抵抗,至此,沾化全境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