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义去于家庙的时候,赵守财回到了刘家庄子,这是他爷爷赵挺禄死后第一次被家人允许回来,而且是他叔赵新宇亲自骑了毛驴从县城请回来的。赵新宇昨晚吓得不轻,虽说只死了一条狗,可稳心口的家伙什都被八路军游击队弄走了。这伙人也真怪,明报家门,除了枪和子弹,分文财产不取,临走时还丢下话,给赵守财传个信儿,让他别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赵新宇知道侄子对不起祖宗,尽管嫂子哭哭啼啼让他放赵守财回家,也好说门亲事给赵新端传宗接代,可他忘不了赵守财气死爷爷的事,他的老父亲也许早就灯尽油枯,可咽最后那口气,确实和孙子给鬼子当狗有关。现在,八路军夜袭了赵家,能给赵家撑腰的只有赵守财,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老爷子在阴间要是拿怪,也得掂量一下赵家目前的处境。
和赵守财一块来的还有崔南停和他的十几个手下,这些人并不是赵守财找来装声势的。赵新宇到了县城正愁着怎么进日本人的宪兵队大院时,崔南停正喝的满脸通红地从北关的羊汤馆出来,在过去的老当铺现在的宪兵队大门口碰到他,崔南停一口一个三叔,让赵新宇心里很暖。
崔南停点头哈腰地和站岗的日本宪兵说明赵新宇的身份,两个日本兵这才勉强放行。崔南停多了个心眼,没敢把赵新宇直接领到宪兵队队部,怕赵新宇在日本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赵守财对三叔的到来感到非常吃惊,知道家中肯定有大事发生,待赵新宇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讲清,赵守财连考虑都没有,立刻肯定这是八路军干的事,绝对不是土匪或别的队伍所为,除了八路军,其他队伍不可能不谋取钱财。赵新宇要求侄子回家一趟,发生这么大的事,赵家连个屁都不放的话,岂不是让村东头的刘家耻笑?赵守财乐得有这样的回家机会,立马答应。崔南停听了个明白,不可能不管,也不想置身事外,便召集了十几个手下,一同到刘家庄,给赵守财打气助威。
说来也巧,这群人在村西头正好碰到从于家庙回来的刘大义,赵新宇眼尖,离得很远就发现了躲躲闪闪的刘大义,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脱口而出:“这个二尾子咋回来了?一直在外面打‘蘑菇游’,夜来晚上的事不会是他勾来的吧?”
赵守财知道刘大义现在干啥,崔南停和他的手下在面前也不便点破,听三叔这么说,连忙说道:“没有根据的事别乱说,再说了,刘大义也不是外人,毕竟是二婶子的娘家兄弟,牵扯到八路军的事,被皇军知道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赵新宇受赵挺禄的影响很大,特别是赵挺禄临死之时,嘱咐他一定要对刘家多长个心眼儿,在刘家庄子,一旦遭遇乱世,赵刘两家多有变故,往往此消彼长。昨晚,八路军走了后,赵新宇就曾怀疑到刘家头上。
赵守财的母亲见到儿子,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她才不在乎儿子是不是汉奸呢!一个劲地追问儿子什么时候娶亲,都过三十了,换做别人,孩子都该有几个了。赵守财不想伤母亲的心,只好应付说今年就娶。
赵新宇领着赵守财在爷爷的牌位前上完香,把昨晚那两个护院的叫进堂屋,向赵守财详细说了一边昨晚被抢的情况。赵守财一听家里有几把枪对方都知,甚至家里的毛枪放在那儿也知道,明白这是有人给八路通风报信,这个人应该就在赵家大院里,这两个护院的都是赵姓一族的人,和他家血缘还很近,应该不是他倆,事情可能出在那几位长工身上。
崔南停跟着赵家叔侄在院里转了几圈,终于弄明白这是八路军进了赵家,这件事应该向皇军报告。赵守财听了崔南停的打算,一下子虎起脸,冲着他一抱拳说:“南停兄要是还念咱俩的情谊,就不要把这件事向日本人报告,你也不想一下,要是日本人为这事来了村子,甚至住在咱家,一家人还有个好吗?爷爷的在天之灵更不会饶过我。”
崔南停虽说在日本人面前是大红人,和肖林爱南沟通也用不着赵守财,可赵守财是皇军在沾化最高长官山本的同学,崔南停对他还有些忌惮,赵守财的话还得听。
赵新宇把侄子找回家,并不是想让侄子借日本人的力量找八路军出气,八路军可不是那些土匪强盗,他们连日本人都敢打,是一些惹不起的人,他之所以违背父亲的遗训,目的有两个,一是做给全村的人看,别认为赵家好惹;二是让赵守财给家里重新弄几把枪。他听崔南停想把事情捅到日本人那儿,吓得不轻,连忙笑眯眯地对崔南停说:“老侄子,咱家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日本人了,有你兄弟俩撑腰处理就可以,来,来,别在院里转悠了,俺让家里炒些菜,咱叔侄们痛快地喝一壶。”
崔南停看了一眼赵守财,冲着赵新宇一抱拳,说道:“三叔不必那么麻烦,酒就不喝了,俺去你们村长家还有点公事,你给兄弟们随便准备点午饭就行,守财兄弟,你先在家和三叔聊会儿,俺去刘村长家走一趟,一会儿就回。”
赵守财知道崔南停最近在给日本人忙什么,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点了一下头。
从赵新宇家到村长刘三愣子家,正好经过刘大义家的大门口。崔南停斜挎着王八盒子,领着几个背长枪的手下,突然在刘大义家的大门口停下来。这个院落,崔南停来过一次,是陪县党部书记长赵新年来的,那时,他县党部秘书的身份还在。崔南停看到这个院落,想起了赵新年,忽然觉得在赵新年两口子身上的付出实在有些不值,他掏心掏肺地对待赵新年,没想到赵新年翻脸不认人,抓了他一个错误,把他一脚踢开。来的路上,赵守财叔侄俩的谈话,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借着这个机会,收拾一下赵新年的岳父一家,也不算不是一个出气的好时机。
刘大义在半路上看到赵新宇叔侄俩,心里多了一些担心,明摆着这是为了昨晚上的事来的,他不担心自己,怕的是五姐有危险,现在的沾化地界,鬼子汉奸的枪口主要指着共产党八路军。刘大义回到家里时,五姐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正想去族长家拜访一下三愣子叔,崔南停领着一伙人闯进了院子。
崔南停以前没见过刘大义,刚才在路上只看了一个远影,看着脸前这个面目白净的年轻人,不像是常年在地里刨食的样子,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正想问话,早就从窗户里看到崔南停等人的月娥从屋里出来,满脸堆笑地和他打招呼:“俺认为是谁呢,这不是县里的崔秘书嘛,快进屋喝点茶水。”
崔南停上次来刘家,按赵守财那里论,喊月娥“姥娘”,而且是不打迟疑地喊,月娥和刘志斗喊他“崔秘书”时,还诚惶诚恐地说他就是刘家的孩子,喊“南停”就行,这次听月娥喊他“崔秘书”,脸立刻阴沉下来,厉声喝道:“什么崔秘书,俺是皇军的沾化维持会长。”
月娥心里非常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沾化是日本人的天下,沾化的国民党早就被鬼子赶到东洼里了,她早就从新云的口里听说,崔南停摇身一变成了鬼子面前的红人,见崔南停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月娥也不生气,仍旧陪着笑脸说:“对了,对了,现在该叫崔会长了,不知你们今天来家里有啥事?”
崔南停用手一指刘大义说:“俺今天来找他。”
月娥一听,吓得不轻,脸色一阵发白,心里担心的事还真发生了,赵家被抢,怀疑到大义头上了。
刘大义知道脸前这位就是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崔南停,也就是郭富贵的亲表弟,在巴锐武的队伍里,大伙没少提起他。
刘大义这些年见过一些市面,一丝慌乱也没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南停,冷冷地说道:“原来是崔会长呀,不知您这样的大人物,找俺有啥事啊?”
崔南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王八盒子枪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自己干了啥事还不知道吗?跟俺往县城走一趟吧,和皇军说说最近在哪儿高就?什么时候回的家?回来干了些啥?”
崔南停把日本人抬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昨晚赵家发生的事,他还真不敢告诉日本人,赵守财已经和他明讲过了,这事不能让日本人知道。
刘大义用手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眼光从崔南停的身上移开,轻微仰脸看着天空说道:“俺在哪里高就,日本人知道,你表哥郭富贵知道,俺回来干啥,你表哥的把兄弟巴锐武更知道。”
崔南停一听,吃惊不小,他心里想:难道刘大义没和八路攒股在一块,而是巴锐武一伙的?要真是巴锐武的人,他还真不能得罪,因为巴锐武一伙和皇军的关系很微妙,上个月,山本太君还派表哥郭富贵第二次去劝降巴锐武,虽然巴锐武没明确要归顺皇军,但也没说和皇军作对,山本曾召集部下吩咐过,任何人暂时不要为难巴锐武一伙,以防巴锐武铁了心和皇军作对。
莫不是巴锐武一伙假装八路军抢了赵家?崔南停想到这里,禁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刘大义,发现他底气很足,在这么多荷枪实弹的维持会会员面前,一点打怵的意思也没有。
崔南停已经不像刚进门时那样气势汹汹,他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这么说,你和俺表哥认识了?”
刘大义发现已经唬住了崔南停,说话也不再那么冷冰冰,他说道:“岂止是认识,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好多年呢,前段时间,还和富贵哥喝了个痛快!”
崔南停一听,脸上见了少许笑容,说道:“这么说,你跟着巴团长混了?”
正说着话,刘志斗突然从跨院里出来,见了崔南停,连忙拱手施礼说:“俺认为谁呢,原来是崔会长呀,站在外面干啥,还不快进屋。”
赵新年主政沾化时,刘家的家人里面,刘志斗去赵新年家最多,和崔南停也最熟,两人还在青云家喝过一次酒,虽说赵新年后来不给崔南停面子,但和刘志斗还不至于红脸。
崔南停说道:“不了,不了,公务在身不得不办,这不是赵翻译官家昨晚出了点事嘛,俺于公于私都得来查查,有人报信儿说刘家有人昨天才从外地回来,俺应着一份公事,不得不来走趟,没事了,没事了,都是个巧事。”
刘志斗一本正经地说:“是该查一下,可不能因为刘家和赵家有亲家关系就不查。”
崔南停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再找刘大义的麻烦,万一坏了山本太君的大事,他可就捅了塌天大祸,何况赵守财还不让他声张赵家的事。他以有事找村长为借口,灰溜溜离开了刘家。刘志斗见崔南停走远,这才关好院门,一副着急的样子,对月娥说道:“娘,快让大义离开吧,这次来的是汉奸,要是鬼子来了,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有影儿没影儿的,肯定得抓到宪兵队毒打一顿。”
月娥和新云早就催过大义离开村子,经过今天这事,更是铁了心让大义走,大义只好答应明天离开。
崔南停和赵守财来到刘家庄子的事,早就惊动了村长刘三愣,进村的两个路口,他早就安排人装作打草的样子把守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报信儿。原本打算下午和于震州商量如何和鬼子做麦收斗争的事,现在看来,今天是没机会聚了,只好派新云到于家庙送信儿,让于震州千万别来。
鬼魅进村,躲是躲不过去。刘三愣知道崔南停肯定来找他,早就在家做好准备,等着这个瘟神了。
刘家的族长刘庆祥老人一直对儿子给日本人当村长不满,就算是在背后给八路军做事,他也不愿意三愣子应这个差事,他担心汉奸的骂名儿子将来甩不掉,从古至今,汉奸哪有好下场的?见到县里乡里的汉奸来找儿子,刘族长就躲得远远地,眼不见,心也烦。今天,刘庆祥正在院里收拾收麦用的扬锨和木杈,没来得及躲出去,崔南停领着几个人就到了。
崔南停见到身穿粗布长袍银须垂胸的刘庆祥,本想打个招呼,发现老头对他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知道搭讪也是自讨没趣,只好瞪了一眼老头,随刘三愣进了屋。
刘三愣的老婆早就锻炼的应付自如,忙着抹桌子沏茶倒水,心里却在暗暗骂道:“狗日的熊汉奸,生个孩子没屁眼,喝老娘的茶水噎死你。”
刘三愣知道崔南停为啥来,明知故问:“崔会长,今天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不在县城里享福,来这又脏又穷的乡下干啥?”
崔南停知道刘三愣是个滑头,和于家庙村的村长于震州是枣木毬蛋幺幺一对,明着一套背后一套,可日本人偏偏吃这套,还给刘家庄一个“模范村”的称号。
崔南停看了一眼长相还算周正的三楞媳妇,呵呵一笑说道:“吃皇军的饭,就得给皇军办差,马上收麦了,皇军也得吃饭呀!俺看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替皇军看看该征多少,太多了,让乡亲们没饭吃也不行。”
刘三愣一听,心里骂道:“狗日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就算饿死全县的百姓,鬼子和汉奸也不会少吃一粒粮食。”
刘三愣明白,一粒粮食让鬼子得不到是不可能的事,真逼得鬼子进村来抢粮,那就不是粮食的事了,甚至得搭上性命,想办法少给,给最孬的粮食,目前是对付鬼子的唯一办法,把留下的好粮食想法送给东洼的八路军,是当下最应该办的事。
崔南停见刘三愣发呆不说话,脸立刻阴沉下来,话里带着威胁的腔调说:“刘村长,说到正事就不说话了,是不是想让皇军亲自来征收啊?”
刘三愣连忙说道:“哪能呢!只是今年的麦子只长了一个架子,粒子很瘪,俺觉得还不如去年。”
崔南停有些生气,一个小小的村长还敢在这儿讨价还价,他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说道:“都是中国人,这才好声好气地商量,和俺还用撒谎吗?俺的眼又不瞎,俺看今年这长势,一亩地按八十斤交很合适。”
刘三愣一听急了,搓着手说:“崔会长,好地里,一亩也就收一百多斤,孬地里连一百斤都收不上,按八十斤征收,有的地块都给了您也不够。”
崔南停一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你是真敢胡咧咧,什么叫都给俺,这是给皇军征收的,一亩地按三成征收不算多。”
刘三愣和于震州前天就商量过鬼子征粮的事,今年麦子的长势确实难得,就怕鬼子汉奸多征,结果是怕啥来啥。
崔南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们刘家庄是皇军认可的模范村,在征粮这件事上可不能扯后腿,前天几个乡长在县城听皇军训话,山本队长对这次征粮很重视,刘家庄子要带头,一定要第一个把粮食送到响铃村的库房。”
刘三愣不解地问:“送到响铃村?”
崔南停看了一眼刘三愣,说道:“看来,城南乡的乡长还没通知你,你们乡今年收的麦子先都存到响铃村,皇军可能有别的用处。”
刘三愣又向崔南停哀求了几遍,让他务必在日本人面前美言几句,不要被今年的麦子长势迷惑。崔南停看着忙前忙后的三楞媳妇,总算应口和皇军反应一下。
崔南停走后不久,新云从于家庙回来,向刘三愣透露了一个刚得来的消息,于震州从乡长那儿得到信儿,今年全乡征收的小麦都存到响铃村已故财主李保华家的一处闲院里。崔南停的话得到证实,只是鬼子为啥不把粮食直接运到县城呢?刘三愣感到很纳闷。新云说,这个情况得向姚志刚汇报一下。刘三愣让新云先回家,不要在街上走动,崔南停一伙还没走,赵家还在查昨晚被抢的事,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天黑后,他去趟于家庙,和于震州商量一下鬼子征粮的事。
第二天早晨,刘大义仔细查看了磨坊里的地道,嘱咐四姐,一旦鬼子进村,务必及时藏在地道里,然后吃了一碗娘煮的面条,急匆匆离开了刘家庄,出门时,又没看到五姐新云,月娥也说不出新云的去向,大义也没多问,现在能知道五姐和志刚哥是一路人就行了。
刘大义进县城还算顺利,城南门的鬼子汉奸虽说对他进行了搜身盘查,但这次没有难为他。大街上依旧冷冷清清,除了鬼子汉奸的巡逻队,很少见到行人。刘大义不敢东张西望,急匆匆直奔迎仙观。清虚道长没在道观大殿里,唯一的小道士也不见踪影。刘大义看着面前那些青面獠牙的泥塑神像,不敢大声叫喊,就退出殿门,来到道观院子里,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紧挨着道观大殿的东山墙,有一个比较矮小的独间小屋,没有窗户,不知是作何用的房子。刘大义溜达到小屋门前,见房门没上锁,出于好奇,推开了小门。小屋里光线很暗,除了一张破供桌和两把椅子,别无他物,奇怪的是,小屋里隐约能传出一种滴滴答答的声音。刘大义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他肯定声音就来自于这间小屋,只是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刘大义身上突然出现了鸡皮疙瘩,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连忙退了出来。
“刘居士,近来安好?”突然,刘大义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