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的四姐花云和姚志斗,不,应当说刘志斗了,是在“三鞭子”死后的第二年举行的婚礼,花云坐了四抬大轿,把骑着一匹枣红马的刘志斗迎到了刘家。大义还不明白四姐把刘志斗招赘到他家的原因和他有关,他穿着崭新的洋布衣服,欢快地穿梭在前来贺喜的宾客中。
刘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上年收成不错,月娥让刘墩子杀了一头猪,在下洼码头买来了鲜活的鲤鱼,大义的表叔于震州带着徒弟邢焕子专门从周村赶来,为喜宴掌勺。月娥还委托族长刘庆祥去广饶请来时殿元的谭班,演唱化妆扬琴(吕剧前身),响门那天,周围几个村的人都自带板凳前来观看,刘家的打麦场上,人山人海,时殿元演唱的《王定保借当》、《小姑贤》等剧目引来阵阵喝彩。
大义的二姐香云,从小被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二姨抱养,十八岁嫁到县城南边的南三里村苏家,苏家在县城开了一家杂货店,日子殷实,女婿苏金星是家中老大,平时在家种地,农闲时去县城帮他爹打理生意,老二苏银星厉害,在北京大学读书。妹妹结婚,香云自然早早带了两个孩子前来,和大姐秀云一块帮母亲料理妹妹的婚事。
亲家的孩子结婚,香云的婆家自然前来贺喜,香云的小叔子苏银星正好在家,婚礼这天,苏银星陪着哥哥苏金星来到了刘家庄子。苏金星和大连襟被一群刘姓院中的舅子、妻侄捉去戏耍,苏银星做为贵客被安排到席面上喝水。
和苏银星在一个席面上的,都是比较有些脸面的人,有老中医于志高,刘氏族长刘庆祥,大义那位在县城开粮店的表舅胡春海,村私塾王先生,猪肉店掌柜李三麻子,还有秀云的小叔子。刘三愣子和一个比较利落勤快的刘氏后生,站在桌子一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时刻盯着客人面前的茶碗,随时续水。
苏银星在这些人中穿着比较另类,他是穿着北京大学的校服来的,和一身长袍的私塾先生反差巨大,王先生很少正眼瞧苏银星,但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苏银星。在座的人,都是些见过世面的人物,最起码是比那些站着的人经过风沐过雨,交谈起来,绝对不会谈些鸡毛蒜皮的事。
众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后,接着是一小段的沉默,都在默默揣摩着别人。最先沉不住气得还是看上去老练稳重的王先生,他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第一次正眼看着苏银星问:“后生,你觉得现在的国家和大清朝相比,哪个更好一些?”
“我也不知和您啥辈分,就叫您老先生吧,关于您问的问题,我觉得根本不用我说,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当然不能和现在的民国比了,现在毕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苏银星笑呵呵地说。
“您是说,现在这个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社会,是一个让人向往的社会?”王先生很严肃地问道。
“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现在的社会比过去的封建社会进步了,但并不代表现在的社会就是大家心目中的理想社会,现在,我中华民族外受列强欺侮,内忍军阀割据之灾,大多数人民吃不饱,穿不暖,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的社会当然不是理想的社会。”苏银星收敛了笑容说。
“年轻人,您知道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吗?”王先生晃着脑袋问。
“老先生,您觉得是什么原因?”苏银星反问道。
“当然是没了皇帝,乱了纲常,人心不古,人人不循规蹈矩,造成世风日下,何来好生活?”王先生说。
“老先生,错了,推翻了封建王朝,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现在的劳苦大众之所以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因为穷人们还没觉醒,他们的心中还没有理想的社会,只有穷人翻了身,成了国家的主人,才能外驱列强,内惩国贼,过上平安的日子。”苏银星有些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穷人当家作主?呵呵,简直是痴人梦话,世上有这样的社会吗?”王先生反唇相讥。
“有,这样的社会有,咱们国家北边的苏俄,就建立了这样的国家,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达官贵人,都被穷人打倒了。”苏银星右手指着北边的方向说。
王先生还没说话,待客的一位刘姓年轻人抢着问:“那儿的穷人可以天天吃白面馍馍吗?”
“当然能了,还有牛肉吃。”苏银星坐下,笑着说。
王先生摇了摇头,苦笑着不再说话。
“俺不管谁当家,谁不当家,只要有人治了东关的时老三就行,他兄弟仨的心太黑了。”大义的表舅胡春海突然搭腔说,他的本意是想缓和一下辩论的尴尬气氛。
“时老三是谁?”苏银星好奇地问。
“孩子,你连时老三也不知啊,估计你家在县城的杂货店也没少受他欺负。”胡春海说。
“哦?表舅你说说。”苏银星来了兴趣,按着大义这儿论辈,他也称呼胡春海为表舅。
胡春海用眼扫了一下屋里的人,他害怕有时老三的亲戚在场,万一说的话传到时老三耳朵里,他可有苦头吃了。三愣子知道胡春海的心思,告诉胡春海,刘姓族人,没有一家和时老三有亲戚。
“时老三亲兄弟三个,是县城春来秤行的老板,他仗着县公署有关系,霸占着县城里所有货物的称重买卖,县城里所有店铺进出货物,需要称重的,都必须去他们秤行,县城大集上,所有商贩的称重买卖也得去他的秤行,他从中抽取佣金,自己带秤的商人,轻则没收秤具,重则把货物扔的满大街都是,人被赶出大集。”胡春海气愤地说。
“这也太霸道了,县公署不管吗?”苏银星问。
“县知事敢管吗?他大哥时浩明是商会会长,二哥时浩青是财政局长,时家是当地的大户,在县城的人脉错综复杂,县知事也忌惮三分,俺说的对吧,三表弟?”胡春海一边解释,一边向李三麻子求证。
李三麻子的猪肉铺深受时老三的霸凌,辛辛苦苦挣的钱,还得给时老三劈一份,能不感到冤屈吗?他愤愤地说:“谁不说是呢!这个狗日的太霸道了,做生意的挣个钱容易嘛。”
苏银星站起来,用手比划着说:“要是手里有一根筷子,你们可以轻轻折断,要是手里有一把筷子,合在一块折,你们能折断吗?”
“谁有那么大力气,俺就够有劲了,也折不断。”一直听着桌上人议论的刘三愣子说。
“这就对了,所有商贩为啥不拧成一股绳,一块对付秤行呢?”苏银星说。
“外甥,你不知道,自从发生了‘铡刀会’包围县公署事件,‘三鞭子’被秋后算账,很难齐心了。”胡春海说。
一直没说话的刘庆祥,听胡春海提到了“三鞭子”,连忙示意大伙别提这事,今天毕竟是他儿子的大喜之日。
“嗯,嗯,这个得想个好方法。”苏银星若有所思地说,他对圈地事件早有耳闻。
“有啥好方法?刚过完年的时候,县知事想把县城集日改用阳历,十六两秤和斗秤改用市秤,结果触犯了县城四关一些富人商贾的利益,他们在时老大和时老二的暗中撺掇下,向县知事示威,县知事只能妥协。”
“这两个大烟鬼也真是缺了阴德了。”李三麻子恨恨地骂道。
“两个大烟鬼?您是说……”苏银星疑惑地问。
“对,时老大和时老二吸大烟,县城谁不知道?”李三麻子说。
刘庆祥和私塾先生听到这儿,两人脸上都抽搐了一下,表情极不自然,因为他们两人过去都有抽大烟的恶习,刘庆祥家底还算可以,那几十亩地的收入足够他抽,但私塾先生抽光了家业,只能靠教私塾维持生计,虽说两人现在都不抽了,提起这事,脸上很是无光。
刘庆祥是在刘三愣子长大后不抽的,因为刘三愣子一发现他爹抽大烟,就用勺子从茅坑里挖出屎,往他爹嘴里灌,没想到这法还真灵,愣是让他爹戒了烟。
刘三愣子见大伙提起了抽大烟的事,怕他爹难堪,连忙吩咐刘家的几位后生,去厨房催一下,该上菜了。
前来贺喜的宾客分三六九等,宴席自然得分出好孬。苏银星这桌和媒人席、亲家席三桌一个档次,都是三道饭。上酒之前的喝茶阶段,先是四个茶点,都是沾化当地最好的点心——蜜三刀、桃酥、羊角蜜、花生蘸,苏银星等人略作品尝后,四个压桌碟子和酒就上来了,压桌碟子不大,里面都是凉菜,有凉拌牛肉、凉拌猪肝、大葱拌肚丝、海蜇头拌黄瓜。苏银星由于刚才和同席的客人谈得兴浓,也破天荒地喝开了酒,只是不敢向他们那样海喝。客人们品尝完几轮凉菜后,热菜就开始上。热菜按着鸡、鱼、丸子、肉的顺序来。先是上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鸡,本来就熟的凉烧鸡在蒸锅上被木柴燃烧的大火一蒸,更是骨肉分离,陪客人的刘庆祥用筷子轻轻一夹,鸡身分散开来,他连忙招呼客人动筷子,鸡肉入口即化,客人纷纷赞赏于震州的手艺。客人品尝过的蒸鸡很快被推到桌子一边,给上来的粉皮炖虎头鸡腾出位置。品尝过的虎头鸡被推到桌子一边后,就开始上鱼。鱼也是两道,一道是糖醋鲤鱼,一道是炖鱼快,随后的丸子和肉也各是两道,丸子是红烧丸子和白汆丸子,肉是酱肘子和蒸锅蒸去油脂的五花肉。客人们喝的脸通红,嘴流油,无不为喜主的大方感到惊讶,刘庆祥心里直打鼓,月娥这是不想过了吗?待这些主菜上完后,送菜的后生就不再一盘一盘地上,而是一下子上来好多盘,无非是九转大肠、油焖大虾和一些青菜炒肉什么的。这些菜上完后,菜品暂告一段落,客人也不再以品菜为主,而是转入喝酒为主的阶段,或者统一喝几杯,或者个别敬几杯。伺候客人的刘三愣子等人,时刻观察着客人的情况,当看到大伙差不多平均一壶酒的时候,有一个后生跑去通知厨房上饭,客人们大都没吃上来的花卷,他们知道第一道饭结束了,就商量着去院子里休息会儿,刘三愣子等人则把除压桌碟子以外的菜都撤走了。苏银星从茅房出来,见刚才盯着他的那位十几岁的小子还在墙角傻傻地站着,眼光不离自己,就好奇地走过去,问那小子叫什么。那小子说,他叫姚志刚,今天是他哥哥结婚。苏银星问他为什么老盯着他,姚志刚说,他刚才听到了苏银星和王先生的谈话,问苏银星,穷人真能天天吃白面馍馍吗?苏银星说,肯定能,只要穷人们合起伙来就能。苏银星见姚志刚一副懵懂的样子,就和他说,明天晚上,他在南三里村给穷人讲课,志刚可以去听。姚志刚高兴地答应了,志刚二姨家就在南三里村。客人休息了一袋烟的工夫,都回来落座,第二道饭就开始了。第二道饭几乎全是甜菜,有糖醋里脊、拔丝苹果、蜜汁山药、糖醋鱼块、拔丝鸡蛋、玉米羹等十几个,第二道饭的时间不是很长,除了秀云的小叔子外,大都对甜菜不那么爱好,只是夹几筷子尝个鲜,待白糖米饭上来后,第二道饭结束了,同样,压桌碟子留下,主菜撤走。第三道饭和第一道重复很多,鸡、鱼、丸子、肉虽然不是双份,但一样一份是少不了的,再加上蒸锅出来的炸耦合、炸酥肉、炸豆腐和一些青菜,也是满满一桌。苏银星给在座的上辈都敬了酒,他自己没敢多喝,因为晚上还有几位同龄人听他讲苏俄的事。
大义好长时间见不到志刚哥,急得不行,因为于震州表叔亲自给他做了一盘豆腐盒子,他想和志刚哥一块分享。大义端着那盘豆腐盒子,终于在跨院的柴房里见到了志刚,志刚正用斧头剁树枝子,见到大义,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招呼大义坐在树枝上,一边吃豆腐盒子,一边问大义明天下午和不和他一块去南三里村。大义一听说还得住在志刚的二姨家,连忙摇头说不去,大义除了在大姐家过个夜,从没在别家住下过,大义不想让外人见到他小便的样子。再说了,大义对志刚说的天天吃白面馍馍的事也不感兴趣,他本来就是天天吃白面馍馍,咸鸭蛋不冒油的都不吃。志刚对大义不和他一块去感到很失望,大义一直是他的跟屁虫,他不知大义这次为啥不和他去。
姚志刚在苏银星那桌席散了后,还追着正要回家的苏银星,问他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苏银星看着个头和他肩膀头一般高的志刚说,当然算数了,欢迎他去听讲。
刘庆祥喝得不少,走路歪歪晃晃,做为刘氏的家族长,客人不散,他也不好回去,坐在大义家的堂屋里,替月娥压住阵脚,期间,还让厨房给犯疯病的刘建顺做了饭。刘志斗前来给刘庆祥行礼,刘庆祥对身边的刘三愣子说,志斗现在是咱刘家的人了,所有刘姓族人不能把志斗当外人看待,对志斗要多加帮衬。刘三愣子看不起志斗,一直觉得志斗是个窝囊废,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和他爹“三鞭子”没法比,“嫁”到刘家,白白得了一份财产,现在听他爹守着众人这么说,也只能敷衍地说知道了。客人都走了后,刘庆祥埋怨月娥把场子扑棱的有些大,不能为了招个女婿拉下亏空。月娥说,找篓子庄的孙瞎子看结婚日子时,孙瞎子说“三鞭子”死得冤,阴气太重,他儿子的婚事必须大办一下,冲冲晦气,这才把婚礼办得重了些。刘庆祥见月娥这么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地说,不管怎么样,也要节省一些,怎么着也要想法给大义讨房媳妇。
刘志斗和花云结婚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既然是倒插门,当然是倒回门,他俩必须去响铃村给志斗娘磕头。大义在家没事,嚷着要去,月娥觉得也没啥不妥,算作赶车的交差,也就同意了。大义坚持去响铃村没别的事,就想问问志刚哥在南三里村听了什么古怪事。
志刚娘早就在家等着志斗两口子,迎到大门口,噙着泪把三人让进里屋,抓着大义的手,亲得不撒。志刚着急地让他娘松开手,他和大义去院里玩。志刚娘这才松开大义的手,在“三鞭子”的牌位前上了香,让志斗和花云磕了三个头,婆媳俩一块去厨房忙开了菜,志斗也把新衣服一脱,去给驴栏推新土。
志刚知道大义的来意,没等大义问,就神秘地告诉大义,那个穷人说了话算的地方真有,家家户户天天吃面包。志刚问大义,知道面包是什么吗?大义说不知。志刚埋怨大义连面包是什么也不知,面包就是咱们过年那两天吃的白面馍馍。大义问,穷人都吃白面馍馍了,富人不是天天能吃鹅肉和骡子肉了?大义知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天上的鹅肉、地上的骡肉”。志刚撇着嘴说,富人都被推翻了,什么都不让他们吃。大义吓了一跳,问志刚,他算不算富人。志刚想了一下说,大义家和他家是亲戚了,就不算富人,谁敢说大义家是富人,他第一个出来揍他。大义问,那个地方的穷人都吃上了白面馍馍,总得有个领头的吧。志刚说,有。大义问,那人叫啥名字?志刚摸了摸头顶说,好像叫酥味爱。大义说,这人好怪,咋就叫了个吃的名字,桃酥,酥饼,麻花酥,都带酥字。大义一听,连忙用手把大义的嘴堵住,小声说,可不能乱说,这是很正经的事,怎么能和吃的扯一块儿。大义一听,吓得不轻,他知道志刚哥和他不撒谎,他也小声问志刚,怎么做才能让穷人天天吃上白面馍馍?志刚说,穷人拧成一股绳,和富人斗,和军阀斗。大义又不明白军阀是啥,大义说,就是那些当兵的。大义吐了吐舌头说,那些人手里可有洋枪,不好惹。志刚在大义脸前晃着拳头说,银星哥说了,咱们有锄头和镰刀。大义的脖子一阵阵发凉,他娘从不让他碰那些东西。
大义回到家,没听志刚的叮咛,偷偷把从志刚那儿听来的话和月娥说了。月娥一听,心里很生气,志刚这孩子也太不懂事,刘家这些年从没亏待姚家,现在又成了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嫉妒大义过得比他好?当然,这些心里话,月娥没和大义说,只是说志刚和他闹着玩儿的。月娥对大义看得紧起来,不再允许大义和志刚到外面待许久。
树叶黄的时候,一条消息席卷了沾化大地,新来的县知事,在县内乡绅的支持下,把横行乡里的财政局长时浩青和商会会长时浩明逮捕入狱,罪名是吸食鸦片,违犯了“禁烟法”,时老三的秤行也由于强制商贩过秤被关闭。后来,县公署有人传出消息说,回乡度假的北京大学生苏银星,联合其他学友,鼓动五十多人到省城济南请愿,省政府责令县知事配合特派员火速处理此事,才有了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