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沾化县国民党转入公开活动。一九二八年,国民党新军阀蒋介石,将旧军阀张作霖的势力赶出沾化。沾化县公署改成县政府,县知事改成县长。
花云和志斗的儿子狗剩已经三岁了,穿着奶奶月娥给他做的虎头鞋,戴着虎头帽,不顾身后月娥的呵斥,调皮地在雪地里踩来踩去,刚刚出来扫雪的刘墩子也不阻拦,一边扫,一边乐呵呵地逗着狗剩玩儿。雪没停的时候,狗剩就趴在奶奶的背上,嚷着到院里来,秧闹得月娥没办法,背着狗剩在院里走了一趟。雪一停,小家伙再也拢不住了。
忽然,虚掩的院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戴着白狐皮帽子,穿着一件紫色碎花缎子棉长袍的女人走了进来。来人提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色牛皮箱子,从这个女人两手提箱子的姿势,就看出这只箱子里面的东西很多,刘墩子停下手里的木锨,问来人找谁。女人也不搭话,手里的箱子“咣当”一声扔到地上,走到站在台阶上的月娥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喊了一声“娘”。
从这个女人一进门,月娥的眼睛就盯着她没放,心里藏着的那块痛处又隐隐约约被搅动开来,果然如她的感觉一样,她的三女儿青云回来了。
“俺的老天爷呀!这不是俺的青云嘛!你个冤家,还知道回家呀!”月娥踉跄着走下台阶,要不是正好扶着青云的肩膀,险些滑倒在台阶下面。
花云和新云听到娘的喊声,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先是怔怔地看着台阶下面抱在一起的母女俩,接着也加入了拥抱队伍,母女四人哭作一团。
狗剩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顾不得玩雪,跑在刘墩子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哇哇”大哭。刘墩子丢掉木锨,连忙把狗剩抱起来,对母女四人喊道,这么冷的天,还不快进屋,看把孩子吓得!
月娥一听,这才紧紧抓着青云的手,母女四人簇拥着回到屋里。月娥吩咐新云,去柴房把平常舍不得用的木炭拿些过来,把火盆生起来。
青云看着出去的新云,感慨地说:“老五都成大人了,还没找婆家吗?”
月娥说:“还没呢,都二十二了,说了好几家,都不太合适,真让人愁得慌。”
青云看着走进来的狗剩,俯下身想抱起来,狗剩吓得赶紧躲到奶奶的身边。月娥对狗剩说:“傻孩子,她是你三姑,快叫姑。”
青云一听,连忙蹲下身子,摸着狗剩红红的腮蛋儿问:“这是哪个姐姐的孩子。”
没等月娥说话,花云抢着说:“姐,这是俺的孩子。”
青云一听,连忙站起身,抓着花云的手说:“四妹,你娶到哪个庄啊?”
花云没有作声,月娥连忙解释说:“花云被俺留在家里了,你‘鞭子’叔的儿子志斗做了咱家的上门女婿。”
青云一听,心里一阵难过,她这才明白狗剩叫她姑的原因,也明白花云为啥招女婿,要不是她的大意,花云不可能被留在家里。
青云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向窗外瞅了瞅说:“娘,大义呢,俺咋没见到他?”
月娥一边接过新云拿来的木炭,一边说:“大义也长大了,去周村和你表叔学做菜去了,走时还唠叨,说不定在周村能找到三姐呢!”
青云一听,搂着月娥的肩膀又是一通好哭,花云和新云也哭成了泪人,过了好一阵,月娥才止住哭声,问青云这些年去哪儿了。
月娥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哽咽着把自己如何失踪的事说了一边。
十四年前,青云还是县城姑子庵的慧明小尼姑时,赵挺禄的二儿子赵新年因为躲避袁世凯爪牙的追捕,躲进了慧明的房间,慧明把赵新年藏到床下面。那群追到姑子庵的人临走时,给老尼姑方慧撂下话,一旦发现姑子庵窝藏了赵新年,就把姑子庵和庵里的尼姑一把火烧了。追兵走后,方慧大师告诉慧明,慧明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已经不适合在庵里出家,若在庵里继续待着,恐给姑子庵引来灾祸,应该和赵新年一块逃命去。慧明哭求,方慧咬牙不允。慧明无奈,只好和打扮成尼姑的赵新年连夜从县城北大门逃走。两人逃出县城后,慧明哭着要回刘家庄子。赵新年劝慧明,与其憋屈着在村里生活,还不如和他去南方,投奔革命党,做一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新女性。慧明也觉得无脸回刘家庄子,更害怕因窝藏赵新年连累家人,只能做一只浮萍,随波逐流了。
青云和赵新年辗转到广州后,租了两间房子住了下来。赵新年在报馆打工,青云想去富人家做佣人,赵新年不让,怕青云老实被欺负,赵新年出逃时带了点钱财,两人也能勉强度日。袁世凯复辟失败后,赵新年在同学的帮助下,在民国军政府谋得了一职位,两人生活才算安定下来。赵新年把青云送到新式学堂,青云的眼界逐渐开阔起来。日久生情,两人结合在一起,女儿都七岁了。
“你说啥?你和赵挺禄的二小子成两口子了?”月娥听到这儿,腾地一下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
“姐啊!你咋和咱的仇人结亲了呢,你忘了大义咋残的了吗?忘了爷爷死不瞑目了吗?”花云两手抓着青云的肩膀,摇晃着说。
“娘啊!俺也是没办法,要是没有他,俺也活不到现在这个时候呀!”青云双膝一跪,抓着月娥的裤脚,哭泣着说。
新云泼辣心软,虽说对赵新年一家没啥好感,但看三姐跪在地上心疼,连忙把青云拉起来,对月娥说:“娘,三姐一个人在外面,也是没办法的事,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再埋怨三姐也没用了,快给俺姐做饭去吧。”
月娥心里能不疼女儿吗?一边起身去灶间,一边嘟囔着说:“造孽啊!你爹回来后,俺咋和他交代呀!”
青云听月娥这么说,这才想起没见到父亲刘建顺,忙问新云,爹去哪儿了。新云告诉青云,爹和四姐夫昨天去义和拉苇子了,没想到遇到下雪天,一家人正愁这事呢!
月娥很快把一大碗鸡蛋打卤面给青云端来,青云见面条很热,也就不忙着吃,打开箱子,把几块绸缎布料拿出来交给月娥,说是给娘和几个姐妹买的,还拿出一身新式样衣服,说是给大义的,最后拿出一个很重的木盒,和月娥说里面有三百块大洋,交给爹贴补家用。月娥的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一直在思考青云这事怎么和刘建顺说,又怎样和族里人解释,青云说啥,都心不在焉地应着。狗剩虽小,也懂得要东西了,见三姑的东西没他的份儿,搂着奶奶的腿大哭,月娥只好哄着狗剩说,三姑不知还有小狗剩,忘了买了,以后让三姑给补上。青云看出狗剩的心思,连忙从箱子里拿出一大包蜜食点心说,这是给舅舅买的,舅舅不在家,就给狗剩吃吧。
青云刚吃了半碗面条,穿了一身中山装的赵新年突然闯了进来,左脸上明显有一个巴掌印。赵新年见了月娥,喊了一声“娘”,月娥耷拉着脸没有做声,花云和新云也没给赵新年好脸色,这一切都在赵新年的预料中,因为刚才,他家也闹了个人仰马翻,赵挺禄还狠狠地打了儿子一巴掌。
赵新年和青云在五天前就到了沾化县。赵新年是以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的身份来沾化的,他和老婆青云来沾化前,就做好了思想准备,随时迎接来自两个家庭的风暴。
果然和赵新年预估的一样,他老子赵挺禄一听孩子又回县里做官了,先是高兴地跑到祖宗牌位前,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还许下明天到祖坟上放爆竹,随后把大儿子、三儿子两家都聚拢过来,想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闲聊中,赵新年开始将自己已婚的事往外掏。赵挺禄一听儿子娶了媳妇,当然不高兴,结婚是大事,必须得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行,儿子没和他说就娶了媳妇,把他这个爹放哪儿了?赵新端和赵新宇连忙给赵新年做解释,赵新年自己躲在外面不容易,回不了家,怎么和大人说?赵挺禄虽然认老理儿,也不是榆木疙瘩脑袋,明白儿子要是在外面躲一辈子的话,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他问赵新年娶得哪家千金,赵新年开始吞吞吐吐,被赵挺禄逼急了,才说出娶了青云。赵挺禄一开始认为自己听错了,当再听一遍,确认真的是刘瑞祥的三孙女时,一下子从火炕上跳起来,险些把火盆碰翻了,哆嗦着手,指着赵新年说,啥也别说,立刻休了。赵新宇也埋怨赵新年怎么娶了仇人的孩子,还把“三鞭子”和刘建顺领着“铡刀会”把全家绑了的事,说给赵新年听。赵新年说,现在社会变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防备共产党领着穷鬼们闹翻身,刘家也是大户人家,应当团结才是。赵挺禄气得浑身抖搂,问赵新年写不写休书,赵新年说孩子都有了,还写什么休书。赵挺禄气得破口大骂,狠狠地打了赵新年一巴掌,让赵新年滚出赵家,不把青云休了,别想回赵家。
赵新年来到刘家后,从她们几个脸上看得出,青云的状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他见大家不理他,无奈地告诉青云,他先一个人回县城,让青云在家住几天,孩子由佣人照顾,不用担心。
青云一听,撂下饭碗说:“俺咋能放心下孩子,俺和你一块走吧!”
花云和新云拉着青云的手,眼泪汪汪地不让姐姐走。
月娥叹了口气,说:“你俩不用拽她,肯定得走,你们的爹说不定哪天就回家,不走的话,被你们爹撞见,肯定被气得犯疯病。”
新云说:“娘,要走也得让俺三姐吃饱了饭再走。”
月娥也不说话,去厨房又端来一碗面条,对赵新年说:“你也快吃吧,吃饱了,两人赶快回县城,你俩的心够大的,把孩子舍在家里。”
花云见赵新年不好意思吃,把饭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快吃吧,吃饱了快走。”
赵新年见青云又端起了那半碗面条,也就不再觉得为难,他心里明白,青云娘和他的两个妹妹虽然表面上不接受他这个女婿,但他和青云都有孩子了,她们心里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
“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走?”月娥见青云两口子吃完了饭问。
“娘,俺们俩是坐马车来的,车在大门外边。”赵新年说。
“那还等啥,说不定一会儿还下雪,快走吧!你先和马车去村外等着,让青云去村外再坐上。”月娥催促着说。
赵新年走了。青云明白娘的心思,她是害怕在家里呆久了,被别人知道,面子上很难看,也就不再多待,在新云的陪同下,去村外和赵新年会合。
月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她虽然让家里的人不把事情说出去,可这么大的事,怎能一点风声不露呢?
傍黑天的时候,刘庆祥拄着那根冬枣木拐杖找上门来了。刘庆祥倒是不藏不掖,刚坐在火盆一边,就开门见山问青云和刘新年是怎么回事。月娥见刘庆祥气得变貌失色,只好简单地把青云的事说了一遍。刘庆祥咳声叹气,掉着眼泪说,这个没法和死去的瑞祥哥交代呀! 月娥也垂头耷拉脑,不住地问刘庆祥咋办。刘庆祥说,事到如今,还有啥法可使,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青云再登刘家的门,这样也算对刘姓家族一个说法。月娥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让那个死妮子踏进家门半步。月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大义他爹,刘庆祥说,只能先瞒着建顺了,哪天知道算哪天吧。月娥只好拜托叔公在刘姓家人面前多说好话,让他们别在大义他爹面前提起这事。
赵新端当然反对他弟弟娶了青云,他忘不了被“铡刀会”捆绑起来的事,那件事是“三鞭子”和刘建顺挑的头,两个人,一个是青云的爹,一个是青云姐夫的爹,都让他窝囊了好长时间。但是,从刘新年回来的那天起,赵新端从来没在弟弟面前说一句反对的话,气得赵挺禄直骂他。赵新端之所以不责备二弟,是因为他知道二弟绝对不会听父母的话休了青云,他没必要给二弟找不痛快,再说了,他还有自己的打算,他有事要求赵新年,他想为儿子赵守财谋个好前程。赵新年被骂走后的第二天,赵新端就坐了马车赶到县政府。赵新年和青云见大哥不是兴师问罪而来,心里都很高兴,让县政府伙房炒了几个硬菜,热情款待了赵新端。赵新端也没空手而来,给没见面的侄女拿来一个长命金锁,赵新年知道这金锁是赵守财小时候戴过的东西,那是赵挺禄亲自到武定府找人为长房长孙打制的,赵新端的老婆听说把金锁送给赵新年的女儿,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可她作不了男人的主。酒酣耳热之际,赵新端和二弟谈起了赵守财,在省城读中学的赵守财让他很伤脑筋,花钱多不说,前段时间还和省垦务局局长的儿子争风吃醋,被打得住进了医院。赵新端希望二弟在县政府给侄子谋个差事。
“大哥,守财的事,我早有打算,在沾化这么个小地方有啥出息,我准备给他谋个留学机会,让他出国学习。”赵新年用一副早有打算的语气说。
“你是说让咱的守财出国留洋?那真是太好了,要是那样,咱爹一高兴,说不定会让你和青云进家门呢!”赵新端高兴地说。
“哥,咱们这个国家太落后了,就得出去学习人家的技术,学成归国,肯定会有大用处,守财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赵新年说。
赵新端就爱听这样的话,笑得嘴都合不拢,和赵新年碰了一下酒杯说:“他能和你一样,当个县长就行。”
“哥,我可不是县长,我是县党部书记长,你回家可别瞎说。”赵新年严肃地说。
“那县长和书记长谁大?”赵新端问。
“差不多大吧,各管各的事。”赵新年笑着说。
“那不得了嘛!”
……
冬天的天黑得快,赵新端没敢多喝,也不敢在县政府多停留,太阳还很高,他就赶了马车回家。赵新端坐在马车上,拿一条被子盖着双腿,嘴里哼着渔鼓戏,想着家里就要出个留洋生了,眉梢都带着笑意。赵新端赶着马车快要出城南门的时候,突然有人拽了一下马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他抬眼一看,原来是崔青田。
赵新端连忙跳下车,向崔青田拱手施礼。崔青田还礼后问:“赵兄弟,您来县城有何贵干?”
赵新端紧紧拽住马缰绳,嘴里喷着酒气,无不得意地回答崔青田:“青田兄,俺也没啥事,这不是俺二弟在县政府当书记长了嘛,俺父亲让俺来看看二弟缺啥用度。”
崔青田一听,立刻问:“兄弟,您是说刚来的赵书记长是您的亲弟弟?”
赵新端故意装出一种很随意的样子,说:“可不是嘛,是俺亲二弟。”
崔青田一听,立马假装生气地说:“兄弟,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自家兄弟当了书记长,也不和俺说一声,好和您一块看看弟弟去,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走了,必须罚您好好喝几杯。”
赵新端连忙拒绝说:“青田兄,没和家里说住下,今天真不能住下了,改天吧!”
崔青田上前拽着马缰绳说:“怎么了弟弟,咱家出了个县官就看不起哥哥了?今天说什么也得住下,俺还有事求弟弟办,您不用担心家里,俺马上让伙计给您家送个信,十几里路,一会儿就到了。”
赵新端见崔青田是真心留,又说有事求他,觉得再不留下会伤了感情,只好把马车倒过来,和崔青田一块去东关。
两人到了崔青田的油坊后,崔青田让一个伙计把马车送到北关的马车店,让马车店好料伺候着,又让另一个伙计,从脚行雇一匹快马,去刘家庄子报信。崔青田布置完这一切,这才把赵新端让到后院堂屋。
火盆点上,茶水沏上,崔青田从里屋拿出两筒银元,对赵新端拱手施礼说,他有事要拜托赵新端。赵新端从崔青田拿出那两筒银元来,就猜到崔青田有事求他,而且肯定和二弟有关。果不其然,崔青田想让赵新端和赵书记长说一下,让儿子崔南停到县第一高级小学当老师。
赵新端看着那两筒银元,知道里面有二百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买好几亩地呢!他有些为难,害怕收了礼给人办不了事。崔青田看出赵新端的心思,微笑着说,这是给书记长的,无论书记长能不能办成,这个都得送去,算作给书记长的见面礼,图日后给些照顾,等儿子进了县高小,还会给赵新端一份答谢。
崔青田这么安排,赵新端当然高兴了。两人思谋再三,决定明天早饭后,去县府见赵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