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还真不禁念叨,新云年前没回来,年后初八回家了,她进门先喊娘,娘没有回应,大义被五姐的喊娘声喊哭了。新云听说娘没了,顿觉天昏地暗,心口一阵搅痛,“哎呀”一声背过气去。大丫和刘美枝揉前胸捶后背,新云才“哼”了一声缓过气来,接着就是嚎啕大哭,一点不顾自己干部的身份,使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哭。周围邻居都被哭声吸引过来,大门口围了好多人,有几个妇女被新云的哭声感染,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刘三愣的老婆在儿媳的陪同下过来规劝,见新云仍不止哭,让儿子宝义去响铃村接花云,同时让大义准备上坟的祭品和烧纸,等花云到了,陪新云一块去给娘上坟。
新云从老西北上坟回来后,一直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大义把渤海抱到她面前,脸上也不见笑容,吓得渤海极力往炕下面挣。大义和四姐一直守着新云到后半夜,新云总算有所恢复理智,看着熟睡的儿子暗暗垂泪。
第二天,秀云一家和香云一家先后过来,新云这才讲起近况。四川解放后,新云和姚志刚遵照上级的安排,留在了达县工作,志刚忙于剿匪,没空回家,她这次独自回来,就是来接渤海,要是四姐同意,她想把大丫一块带走。大丫因为爹的事当然愿意离开沾化,花云害怕给新云添麻烦,有些犹豫,新云说,大丫是帮她看孩子,她求之不得。花云也就同意了。
新云只在家待了三天,带着儿子和大丫,随着同样留在四川的一些沾化干部回了工作
地,临走之时,到爹娘的坟上又一通好哭,她心里非常明白,现在国家百废待兴,再回沾化老家,不知猴年马月了。
过完正月十五,地里的积雪还没完全化净,一些勤快的农家就开始往“白片地”里运粪肥了。此时,互助组的好处很快显现出来,特别是刘大义这个组,在组长刘大义的安排下,施春肥工作,引来全村人的羡慕。
乡下人就是这样,无论是牲畜拉的粪,还是人的遗屙,都是比较金贵的东西,家家户户弄一个粪坑,掺些杂草生土,雨水一浇,沤一坑粪肥,春天或秋天挖出来(出圈),拉到地里。粪肥多的人家,庄稼显然好于少的人家。出圈是个累活,一般来说,妇女干不了。刘大义安排刘拴柱的两个儿子和最后入组的刘二娃负责把各家的粪圈挖出来,他和刘拴柱的另一个儿子,还有刘建新,撵着自家的骡子大车往地里运,刘拴柱、刘二娃的父亲、刘二娃的老婆、刘建新的大儿媳、花云在地里撒。刘拴柱家虽然出人出力最多,可也不用像每年那样用人往地里运;刘大义家出人出力少,家里的粪肥多,但出了大车和牲口;刘建新家,既是烈属,又是军属,没人计较。每家每户人的脸上除了高兴,就是满意。
花云忽然接到了儿子狗剩的来信,这是他当兵后第一次有了消息。花云不识字,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狗剩信的内容,连忙带着儿子甜瓜到刘家庄找大义。大义没在家,刘美枝认得汉字不比大义少,读给花云听。狗剩参军去了东北,东北解放后,随部队进关,从天津一路杀到广东,现在正准备解放海南岛,他一切很好,请爹娘和姥娘、小舅不要挂念。花云听了,嚎啕大哭,可怜的儿子狗剩,还不知他爹和姥娘都不在了,要是知道父亲的死因,心里还不知怎么难受呢!
刘大义从棉花地里回来,棉花苗长势很好,心情想当不错,一路上哼着吕剧《借年》里的唱段,他在院里见到玩耍的钢头和甜瓜,知道四姐来了,没见着人就和花云打招呼。花云担心弟媳念得不全,让大义再读一遍狗剩的来信。大义说的内容和刘美枝没两样,花云这才用衣角擦着眼泪放心。花云和弟弟商量,狗剩已经老大不小,也该给他说门亲事了。刘大义何尝不着急,他托了不下十人,大都因为刘志斗的事作罢。为了不让姐姐伤心,他一直瞒着这些事。刘大义只好劝姐姐,这事不急,等狗剩回家探亲时,再说这事也不迟。
大义的肩膀有些疼,不住地用手拍打。花云知道弟弟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当年当大师傅炒菜切菜落下的病根儿,寻了好多医生没看好。花云问大义,知不知道刘二娃的表叔懂偏方,看好了许多人的病。大义倒是听刘二娃说过,心里总觉得刘二娃的表叔有些装神弄鬼。花云说,千万别不信,她家邻居大林家的月子病就是在那儿看好的,姚大林见媳妇的病去了根儿,去龙王庄学习过好几次,现在正打算在家里设香案给人看病呢!
刘二娃那个光棍子表叔于大脑袋那么厉害?不光自己给人用偏法治病,还收徒弟?这事真有些蹊跷,他广受徒弟,不怕徒弟多,饿死师傅吗?
花云临走时,嘱咐大义千万找一下刘二娃,让他陪着去龙王庄一趟,实在不愿意去的话,可以先到响铃村找一下姚大林。大义为了不让姐姐担心,满口答应。下午,互助组的男劳力都去刘建新家的拐角子地挖排水沟,刘大义向刘二娃问起于大脑袋的事,没想到刘二娃很认真地说:“灵的很,包治百病,你问得太巧了,留根表叔明天就来俺家,俺爹这几天老是喘不上气来,表叔来给俺爹治治,好多人都去他那儿学习偏方,俺忙过这阵也去跟表叔学。”
第二天早饭后,刘大义正想扛着锄头去刘拴柱家的麦子地,刘二娃来到他家,向刘大义告假,他头午在家里伺候表叔,不能下地了。刘大义想起二娃昨天说的事,来了兴趣,让二娃先走,他和拴住一家说一下,一会儿也去二娃家。
刘大义赶到刘二娃家里时,他爹刘三台住的房间屋门紧闭,窗户都被棉被遮得严严实实,从门缝里透出忽明忽暗的亮光。刘二娃把手指竖在嘴上,又指了指他爹的房间,示意刘大义别说话。气氛有些神秘,弄得刘大义一头雾水,学着刘二娃两口子的样子,蹲在院子里,瞅着紧闭的房门不出声。
突然,屋里传来刘三台的喊叫声,声音像极了当年被肖林爱南用皮鞭抽打发出的喊叫。刘二娃迟疑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老婆赶紧拽住他,指了指屋里,提醒他现在不是时候。刘大义更加不解,难道真有不让别人知道的秘方?
屋门终于被打开,一股供香的味道夺门而出,刘大义的目光被迅速地扯进屋里。堂屋的方桌上,摆着一盏佛灯,供果四盘,还有茶碗、水碗、蜡烛台和香炉,桌子前面有拜垫和蒲团。一个戴着黄色飘带帽子的矮胖、大脑袋男人,正在脱身上红黄相见的袍子。刘三台从里屋走出来,走路虽然有些摇晃,但气息均匀,不喘不咳。刘二娃着急地问他爹怎么样,刘三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腔,很高兴地说病好了,赶快准备酒饭。
刘三台见到刘大义,连忙向他表弟于留根介绍。于留根警惕地看了一眼刘大义,双手合十,向刘大义施礼,刘大义连忙鞠躬还礼。刘二娃向表叔说了大义肩膀疼的毛病,问表叔是否能治。于留根转到刘大义后面,突然用力掐住大义的肩膀,然后用大拇指移动着点摁后肩,很快大义感到一阵剧痛传来,扯得胳膊有些发麻疼痛,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于留根停住大拇指,问道:“是不是这儿疼啊?”
刘大义忙不迭地说:“对,对,就是这儿。”
于留根用力揉捏刘大义的肩膀,疼得大义呲牙咧嘴,停手后,于留根笑着说:“这儿疼就对了,很好治,也很好除根儿,入了道,天榜挂号,邪火不侵,一碗圣水,万病皆除。”
刘大义诧异地问:“入道?入什么道?”
于留根晃着肥硕的大脑袋,双手合十,闭着双目,十分虔诚地说:“当然是无量德虚、至尊至圣的一贯道了。”
刘大义在周村时,听表叔于震州说过一贯道,有人曾经劝表叔加入,可表叔忠诚于义和团,对一贯道不感兴趣,不过,表叔说一贯道也有些道道。
刘大义迫切地问道:“表叔,一贯道是怎么给人治病的?”
于留根忽然变了脸,阴沉着脸说:“你不是道中之人,本坛主岂能告诉于你?泄露天机,会遭五雷轰顶的。”
刘三台不恰时机地咳嗽了一声,刘二娃疑惑地问于留根:“表叔,俺爹这不是还咳嗽吗?”
于留根恢复了刚才的慈祥,笑了笑,温和地问刘三台:“表哥刚才可感到轻松?”
刘三台说:“轻快了一阵儿,这会儿又感到有些发闷。”
于留根又问刘大义:“你肩膀是不是也舒服很多?”
得到刘大义的肯定答复后,于留根又双手合十,正色说道:“道外病人,只能暂缓病恙,要想除根,必须入道。”
酒菜很快备好,刘三台执意留刘大义坐坐。大义对于留根的治病手段充满好奇,回家拿了十几个鸡蛋,重新返回刘二娃家。
刘宝义去区里参加了公安员主持召开的会议,他在会上信誓旦旦地说,刘家庄除了以前有参加过“义和团”、“铡刀会”的,对别的会道门一概不感兴趣,崇武是刘家庄的传统。公安员非常严肃地告诉他,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次省政府发布取缔反动会道门的布告后,省公安厅高度重视,命令各地对办道人员逐个登记,发动群众积极检举,县公安局明确指示,沾化是反动会道门重灾区,几乎村村都有入道人员,务必把骨干分子一网打尽,解救不明真相的群众。
区公安员说的没错,根据县公安局掌握的情况,建国前,县内会道门共有十八种之多,有一贯道、圣贤道、九宫道、南海大士道、老君道、中央道、济公道、皈依道、大岭山道、还乡道、通天道、老爷道、红旗会、万国道德会、一柱香、兰门、天旨门、白莲教。各种会道门以摆坛、焚香、烧纸、磕头、拜佛、扶鸾、诵经等封建迷信活动为手段,造谣惑众,愚弄百姓,榨取钱财。解放后,逐步由公开转为隐蔽,勾结地主、恶霸破坏民主秩序,攻击民主政权,破坏参军参战。由造谣诅咒,到杀害革命干部,甚至蓄谋推翻人民政府,夺取政权。
刘宝义还真不是推诿,他的确认为刘家庄不存在有反动会道门的现象。烧香磕头这种事,家家户户都有,除了过年过节祭奠祖宗,就是有些加入过“义和团”、“铡刀会”的人家,偶尔给关公上上香,刘宝义的爷爷加入过义和团,他父亲刘三愣是“铡刀会”的骨干成员,自然少不了烧香磕头,刘宝义都看在眼里,可“义和团”、“铡刀会”除了杀洋人,就是防土匪强盗,从不祸害老百姓。
公安员说,这些反动会道门经常勾结地主、恶霸,刘家庄没有恶霸,但有地主,按正常来说,应该去地主家查查,敲打一下他们。可刘宝义最近有些打怵去地主家,因为人家的儿子是副区长,昨天公安员开会时,赵副区长就坐在主席台上。刘大义是给公安员打了包票的,说刘家庄没有,公安员很严肃地明着告诉他,不可能。这事还真不能大意,万一赵新宇借着他儿子的地位打掩护,勾结这些反动会道门呢?打自己的脸是小事,出了治安问题,他可就犯大错误了。刘宝义打定了主意,管他什么屌副区长呢,要是他爹和那些人有联系,照样报告给区里,区里不敢管,就报给公安局。
赵新宇刚扫大街回来,正坐在炕上揉捏发胀的腿肚子,虽说仍然和以前那样没地位,但他的心情比以前要好不少,他不再生儿子的气,他终于想明白了,天下已经改朝换代,他得接受现实,老婆说得对,一家子得庆幸有个在区里做官的儿子,只要赵家沿着政府画出的道道走,不唱对台戏,有守福在,没人无缘无故地给小鞋穿。儿子守福也是这么说的,干坏事,他也保不了赵家。
赵新宇刚沏上茶,刘宝义径直走进了院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藏起茶壶茶碗,喝茶水不犯法。
刘宝义按着村里的辈分喊了一声“三叔”,他好久没这样叫了,他和赵新宇都明白,这是叫给赵副区长听的,尽管他没在脸前。赵新宇听刘宝义这么叫,仍有些打怵的心平复了许多,连忙给村长倒上茶水。刘宝义也不客气,端起茶碗就喝,就一口,那沁人心腑的香气就让他懂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啥意思。刘宝义试探地说,要不然把扫大街的活停了?赵新宇赶紧摆手,可停不得,全县的地主都在扫,他不能格外。
刘宝义呷了一口水,在堂屋里溜达了一圈,耸着鼻子问道:“三叔,怎么有股香味?供着啥了?”
赵新宇感到莫名其妙,不解地问:“哪有香味?不过年不过节的,烧香干啥?”
刘宝义哈哈笑着说:“三叔,看你说的,咱庄上有几家不供奉关老爷的?你家当年也请过武师,学过拳脚。”
赵新宇心里打鼓,感觉刘宝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好像要找以前的事,于是战战兢兢地说:“那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俺爹信过‘义和团’,现在社会这么好,又不用担心土匪,没人信那个了,俺爹死了就不供了。”
刘宝义说:“该供还是供,不信‘义和团’,可以信别的呀!万一得上个‘邪灾’,说不定自己祷告祷告就好了呢。”
赵新宇摇了摇头,说道:“可别信这个,人死如灯灭,和动物一样,都得变成泥土,俺觉得,只要信共产党,身体就健康。”
刘宝义心里一阵嘀咕:“狗地主,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可别让老子抓住。”
下午,赵守福骑着洋车子从区里回来,他有段时间没回家了,进了屋,就问他爹加入会道门了没有。赵新宇被问得一头雾水,忙问出啥事了。
“你就和我说,你以前或者现在,入过什么道和会了吗?”
赵新宇知道儿子这么问,必然事出有因,连忙说道:“你爷爷和你大伯信过那个,俺从来不信,你大伯没了后,你大娘就把供桌撤了。”
赵守福一听,不再像刚进门时那么焦急,他很认真地小声说:“爹,您听着,现在全省都在严查取缔反动会道门,您要是现在还在道会里面,现在就跟我去区里说明情况,并揭发检举同伙,主动交代问题,比被查出来罪过轻,特别是您的身份,一旦沾上,就不是教育一下的问题了。”
赵新宇这才明白刘宝义上午来的目的,赶紧向儿子保证,他和那些东西一点也不沾边。
刘宝义在赵新宇家没发现什么问题,倒背着手,满怀心事地低头往家走,和刘大义、刘二娃几乎撞了个满怀。刘大义手里提着一箢子东西,像是走亲戚的样子,见刘宝义从村西走来,问他是不是去地主家了。刘宝义说,什么事也逃不过大义的眼睛,正好有事要和大义谈。刘大义晃了一下箢子说,和二娃有事要到响铃村一趟,有啥事现在说就行。刘宝义碍于刘二娃在场,有些话不好明讲,让大义晚上到他家一趟。
刘大义那天在刘二娃家喝酒,于留根言说大义肩疼毛病可以去根儿,但又不肯当场传授治疗方法,只有入道以后,才能享受治愈的待遇。刘大义和刘二娃当场要入道,于留根呵呵一笑,说他是坛主,级别高,新入道的人,找比他地位低的引进师才行。刘二娃问去哪儿找引进师,于留根向他俩推荐了响铃村的姚大林。
刘大义和刘二娃到了响铃村,先到了四姐家。花云听大义说明来意,抱着小儿子甜瓜,把大义两人带到邻居姚大林家。大门紧闭,花云喊了好几声,姚大林家的才慵懒地开门,见是花云,大义手里又提了箢子,脸上的倦容全消,招呼几人赶快进院。花云和姚大林两口子,早就提过大义长期肩痛的事。
姚大林从挂着门帘的东厢房出来,把三人领进北屋。刘二娃自我介绍和于留根的关系。姚大林连忙双手合十施礼,说想入道的都是有缘之人,大灾大难就要来了,只有入道才能自保。
姚大林倒是很谦虚,很实诚,承认自己在一贯道的级别低,家里虽然摆有香案,但只能给人看看病,没资格传授道业,他目前在道里的职务是引进师,只起个介绍人的作用。
刘大义问姚大林,入道的话,还需要准备些什么。姚大林告知,入道之人,需要在引进师的带领下,到坛主那儿参加入道仪式,宣誓前,需要缴纳道费,就算刘二娃是坛主的表侄,也不能免除。
刘大义早就寻思到交钱的事,连忙问道:“大林兄弟,不知要交多少道费?”
姚大林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微微一笑说:“你两位真入了道,再叫俺哥就不行了,得互相称呼职务,就算他是坛主的表侄,也得管他表叔叫坛主,至于你说的交多少道费,那是有规定的,刚入道的道友,参加‘点道’仪式和孝敬祖师爷,最低门槛是五十万人民币,想多表孝心更好。”
刘大义和刘二娃一听这么多,都吸了一口凉气。姚大林仔细看着两人脸上的变化,紧接着说道:“投桃报李,祖师爷不白要徒子徒孙们的孝敬,除了给祛除身上的百病,还有别的好处,到时候点传师会施法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