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叫马春玉,是刘志斗远房表姨的儿子,家住小马家村。马春玉家境原本可以,他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就马春玉一个儿子,对他非常娇惯。可惜的是,马春玉十几岁的时候,他父亲得病去世,从此家道中落,他本就好吃懒做,后来又染上了赌博玩钱的毛病,没几年就把家里的地卖个精光,母亲被他活活气死,四十多了,还是光棍儿一条,鬼子没来之前,时常去刘志斗家骗吃骗喝。刘志斗对他十分厌恶。
马春玉知道刘志斗对他不待见,他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对这个远房表哥的冷漠也不在乎,他瞅着桌子上的烙饼和蒜泥碟子,馋得直咽口水,别说是中午饭,就是早饭也没吃饱。马春玉见刘志斗没有让他吃饭的意思,干脆直接点明了来意。
“表哥,再不弄点吃的,可别怪俺不把一件天大的事告诉你。”
刘志斗撇了撇嘴,马春玉的这幅嘴脸,他早就习以为常,别说是他,邻里八巷,几乎没人不领教过。可刘志斗现在是村长,村长和一般的老百姓不一样,村长就得有个村长的样,他得拿拿架子。
“呵呵!表弟来的真不凑巧,俺们刚刚吃过晌饭,这是给你下地的侄女留的,要不让你表嫂子热几个窝头?昨天刚蒸的,暄腾的很。”
马春玉见刘志斗对他所谓的天大事不在意,也没感觉无趣,今天似乎比以前去响铃村姚家骗吃骗喝有底气,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一声说:“既然表哥对害死你们老村长的坏人是谁不感兴趣,俺就去找愿意听的人,你还真认为俺是来混饭吃的呀!”
刘志斗一听,大吃一惊,还有什么比找出杀害刘三愣的凶手更重要的事吗?看马春玉真要走的样子,刘志斗连忙站起来阻拦,一脸严肃地说:“表弟,老村长的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马春玉一副继续要走的样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杀人的事谁敢闹着玩儿?要不是俺亲眼看到,怎能胡咧咧?”
刘志斗赶紧换了面孔,让马春玉坐下说话,并吩咐花云赶紧烧水沏茶,随后问马春玉怎么回事。
马春玉说,他大清早去地里瞎转悠,想顺手弄几个南瓜豆角,别看肚里没几两食,还闹开了肚子,只好在那片荒场地边上,找了一个雨水冲刷出来的漏坑,露着一个脑袋瓜,蹲起了坑。漏坑离那条羊肠小路虽远,但早晨视线很好,路上的事还能看个大概。
刘志斗一听,立刻想到马春玉可能看到了刘三愣被杀的场面,催促马春玉快讲,可马春玉突然停下来,捂着肚子不住地揉,咧着嘴,就是不往下说。刘志斗吩咐花云,给表弟炒两个鸡蛋,马春玉这才把手拿出来,抓起桌上的包皮饼,把蒜泥倒到饼上,卷成卷,边吃边继续往下讲。
从小马家方向走来的两个人,走到荒场地范围没多久,发现一辆大车停在那儿,拉车的毛驴不知为啥躺在地上,急得赶车的四个人团团乱转。从小马家方向来的两人上前查看,由于隔得远,马春玉也没看清几个人发生了什么,似乎是在吵架,很快两人架一个,把人架到小路东边的土台子旁。随后,四人回到小路上,一鞭子把驴打起来,套上车,分三路走了。
刘志斗急了,问马春玉,那四个人,一个不认识?
马春玉听着刺啦作响的油锅,神秘地朝刘志斗招招手,问道:“表哥,你猜那个赶车单独走的人是谁?别看隔着远,他烧成灰,俺也认得他。”
刘志斗迫不及待地问:“表弟,快说,那人是谁?”
马春玉看着花云端上桌的炒鸡蛋,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花家楼的孙木哏,赌桌上的牌友,屌操的和胡家局子那些汉奸串通一气,没少坑人,俺就吃过他的亏。”
刘志斗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孙木哏这人坑蒙拐骗偷,远近闻名,参与杀害三愣叔,还真有可能,必须去区里报告,不,还是直接去县里找志刚。
刘志斗好不容易等到马春玉把饼和鸡蛋吃完,让花云把大义上次买的一包麻花拿出来,送给马春玉,叮嘱马春玉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让马春玉赶快回家,过几天再请他吃水煎包子。
马春玉走后,花云问刘志斗,这事也不告诉一下大义吗?刘志斗严肃地说,大义脾气大,一不小心就会走露风声,这种掉脑袋的事,以后再跟他说。其实,刘志斗想独占这份功劳。
刘志斗就要出村子的时候,忽然想起隋青红让他去趟学校的事,从她暧昧的眼神上,似乎有好事等他,想想隋青红那雪白细腻的脸蛋,他又怎能迈得动步子,于是顺着上南的那条小街,去了学校。
隋青红已经在学校等他,身上不知抹了什么东西,隔着很远就闻到一股香味,碎花洋布偏襟衬衣紧紧箍住丰满的胸部,青洋布裤子一尘不染。由于心怀鬼胎,刘志斗刚一进隋青红的办公室,脸上就冒了汗。
隋青红心知肚明,递给刘志斗一把蒲扇,刘志斗问找他啥事。隋青红不高兴地撇着嘴说,没事就不来学校了。刘志斗连忙涎着脸说,能,当然能了。隋青红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油晃晃的纸包,说是三叔从县城买了两只烧兔,给她家一只,她拿来孝敬斗舅了,感谢刘志斗最近帮了几次大忙。
刘志斗有些受宠若惊,一只烧兔都给自己留着,说明隋青红对他有那种意思,这个娘们实在守不住了,粘上了他。隋青红说,还有半瓶酒,想喝就喝。刘志斗连忙摆手,他得马上去县城,有天大的事要和志刚汇报。
隋青红有些不高兴,走到刘志斗跟前,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他说:“啥天大的事,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喝酒,还不领情啊!”
刘志斗看了一眼院里,小声说道:“真有急事,发现了一个杀害三楞叔的坏蛋,俺得赶快报告去。”
隋青红一听大惊失色,她今天之所以请刘志斗前来,就是想让他晚上来学校幽会,让赵守财现场捉奸,和刘志斗摊牌,让他不得不死心塌地的为党国效劳。
隋青红稳了一下心情,撅着嘴说:“捕风捉影,都那么多天了,也没发现坏人的一根毛,就你还能查到?”
刘志斗被隋青红身上的香气熏得直迷糊,他耸了耸鼻子说:“这回还真让俺逮着大的了,花家楼的孙木哏可能就是凶手之一。”
隋青红心里“咯噔”一下,天啊,刘志斗怎么就发现孙木哏了呢?
隋青红不愧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国民党特工,她突然把手搭在刘志斗的肩上,眼泪汪汪地说:“人家今天终于下了决心,没想到一瓢凉水浇到头上。”
刘志斗闻着隋青红嘴里呼出的香气,魂都被勾出来了,可大白天的,他不敢造次,万一进来人,那可就麻烦了。
刘志斗还是用手狠狠捏了隋青红的两个屁股蛋子一下,然后坐在床上,观察院子里的动静。
隋青红不能等了,开门见山,说他找刘志斗来,就想今天晚上把身子给了他。刘志斗一听,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恨不得现在就把隋青红放到床上。
隋青红说,她为今晚这事准备了好久,也和婆婆编好了理由,可没想到刘志斗没空,去了县城,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事情办完,县里未必让他赶回来,过了今晚,也许没了机会。
刘志斗此时欲火中烧,那还管抓凶手的事,声音颤抖地向隋青红保证,今天不去县城了,明早再去,今晚就和隋青红洞房花烛。
刘志斗整个下午没回家,更没去县城,他和李弘盛、于六指东拉西扯了一下午,等到放学的时间一到,才回到家。花云纳闷他怎么回来这么快,刘志斗说,半路上正好碰到志刚的勤务员,让他把信捎给了志刚。花云不懂这个,对刘志斗说的话深信不疑。
刘志斗胡乱吃了几口晚饭,叮嘱花云把门关好,有啥动静,赶紧带孩子钻到磨盘下面的地洞里,他要领着民兵整夜巡逻。
隋青红让他欲火难耐,刘志斗走马观花地检查了一下各个哨位,又叮嘱了巡逻的基干队几句,急急忙忙地赶到学校。走进学校大院,隋青红的办公室果然亮着灯,不过,灯光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刘志斗走到窗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院子,听了听院子外面的动静,这才小声对着窗户说道:“心肝儿,俺来了。”
隋青红在里面喊道:“斗舅,进来吧,门没关。”
灯花调的很小,屋里比平时暗了许多,隋青红坐在床边,见刘志斗进来,拍了一下床沿儿,示意刘志斗坐下。刘志斗哪还顾得了坐,冲过去把隋青红扑倒,一口亲在她那朝思暮想的脸蛋儿上,一只手正想伸到隋青红的衣服里去,后脑勺突然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一下。
“别动,刘村长,敢喊一声,就让你脑袋开瓢。”
刘志斗吓得魂飞魄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隋青红,想从她脸上踅摸出发生了什么事的答案,没想到隋青红利落地从床上坐起来,探出右手,死死地锁住刘志斗的喉咙,然后用力一扳,把他压在床上。刘志斗头一回感受到女人强大的力量。
仰面躺在床上的刘志斗,这才模模糊糊地看清刚才在背后拿枪顶着他的人。大个头,短头发,全腮胡须很浓,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眼睛里露着凶光。刘志斗从没见过这个人。
“刘志斗,你他娘的也太不是人了吧,好歹她叫你一声舅,你连自己的外甥媳妇也敢欺负呀!要不咱把全村人喊起来,开个大会,说道说道?”
刘志斗看着黑衣人手里的枪,体如筛糠,又看了一眼恶狠狠地锁着自己喉咙的隋青红,心里明白了个大概,自己掉进别人设计好的圈套了。他现在还不知隋青红一伙葫芦里卖的啥药,只能乖乖地承认错误求饶。
让刘志斗没想到的是,黑衣人听了他的求饶后,甩手给了隋青红一个大嘴巴子,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道:“臭不要脸的,咱斗舅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是你先勾引他老人家了。”
咱斗舅?刘志斗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黑衣人,哆哆嗦嗦地问他是谁。只见黑衣人把脸上的络腮胡子一把扯掉,冲着刘志斗说:“斗舅,我都不认识了吗?从二婶那儿论,叫你四姨夫也行,喊你斗舅也对,我是你外甥赵守财呀!”
刘志斗一听,脊梁沟子窜起一股凉气,吓得大叫:“你是人是鬼?”
赵守财把枪口杵在刘志斗的胸前,低声说道:“你要是不怕全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尽可大声地喊,要不是看在二叔的面上,老子一枪崩了你,再把你全家一把火烧成灰,你也不想想,赵家的人好欺负吗?”
刘志斗见赵守财又变了脸,吓得只好闭上了嘴巴。
赵守财示意隋青红去外面听听动静,然后向刘志斗摊牌了。赵守财说:“你是共产党任命的村长,竟然对自己的外甥媳妇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说吧,想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就把你和那骚货一丝不挂地绑在村口大场院那棵柳树上,让庄上人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做的好事,私了呢,就跟着老子干,或者说跟着你二连襟干,你做的苟且之事就一笔勾销。”
刘志斗本来就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者,现在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听赵守财这么一说,溜下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哀求着说:“俺私了,俺今后一切都听你的。”
赵守财一听,“嘿嘿”笑了几声,脸色又变了回来,双手把刘志斗扶起,让他站好,然后正色道:“山东省政府命令,刘志斗在鲁北挺进队锄奸行动中,贡献巨大,特委任为鲁北挺进队中尉连长。”
刘志斗没有完全听懂赵守财的话,一是他还没有从被突然捉奸的惊恐中清醒过来,二是赵守财突然复活让他心惊肉跳,人虽然机械地站在那儿,但身体依旧不停哆嗦,什么锄奸呀,鲁北挺进队呀,他哪里能懂这个。
赵守财见刘志斗像庙里的泥胎那样愣在那儿,知道他没听明白,干脆把话挑明了,他说道:“国军特工这次能把共产党的干部刘三愣两人除掉,多亏了你提供他们要来开会的行踪,也多亏了你给行动队送信,你为党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受到嘉奖是应该的,我二叔在济南都为你感到高兴。”
刘志斗这次听得明明白白,刘三愣和王文书的死和他有关,他再也顾不得害怕,大声喊道:“你胡说八道。”
赵守财再次把枪抵到刘志斗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你再敢喊,信不信我一枪干掉你?你没和青红说刘三愣回村搞宣讲吗?你没亲自到迎仙观去送信儿吗?”
刘志斗至此彻底明白,他和隋青红发生的一切,都是对方预设好的圈套,他成了杀害刘三愣的帮凶。刘志斗再也站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赵守财蹲下身子,在刘志斗的肩上拍了一下,换了一种语气说:“斗舅,我还不是看在二叔的面上为你好吗?国军眼看着就要打过来,你弟弟是共产党的公安局长,你是共产党的村长,要是为党国一点贡献也没有,国军岂能饶了你们全家?就算你是二叔的连襟,他也不能保你不死,你现在为党国做了贡献,党国给你封了官,等国军打回沾化,你在县政府里当个官应该没问题,就算姚志刚不为党国做事,你也有能力救他不死。”
正说着,隋青红走进屋里,催促赵守财:“别等了,要是被巡逻的民兵发现,咱们三个人都跑不了。”
赵守财看着烂泥一堆的刘志斗,严厉地说:“斗舅,你别想三想四了,跟着我和二叔干,才能保你全家性命,还能让你升官发财,你现在就送我去县城,如何做,快拿主意。”赵守财说完,眼露凶光,故意往手枪上哈了一口气,在衣服上来回蹭着。
刘志斗明白,他已经上了赵守财两口子的贼船,成了杀害刘三愣的帮凶,共产党是不会宽恕他的,就算共产党宽恕了他,刘姓家族也不会饶了他,跟着赵守财和二连襟走,或许还有条出路。
“庄上和县城盘查这么紧,你怎么能进城呢?”
赵守财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告诉刘志斗,路上遇到盘查的,就说他是区里的干部,有急事向县领导汇报,等到了县城,两人先到迎仙观暂歇,天亮后,刘志斗去公安局报告孙木哏的事。刘志斗觉得没别的选择,只好一口答应。
赵守财重新化好妆,临出门时,嘱咐隋青红照管好花云妗子和她的两个孩子,一定保护好他们的安全。隋青红当然明白赵守财的意思,刘志斗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刘志斗说的没错,光在刘家庄村里村外,就遇到了三次岗哨和巡逻的基干队员,要不是刘志斗陪着,赵守财还真出不了庄子。他俩到达县城南大门时,站岗的是县大队的战士,碰巧认识刘志斗,一听他和区中队的人有急事向县里报告,没多加盘查,放他俩进了城。赵守财对县城很熟,二人躲躲闪闪,很快到了迎仙观门口。赵守财先敲了两下大门,稍微停顿,又敲了三下。
道观里面传出很小的声音:“无量天尊,哪位施主?”
赵守财轻轻喊道:“老寒腿犯了,来找道长求贴膏药。”
道观门被轻轻打开,却不见一个道士。刘志斗纳闷之时,一只麻袋套在了他头上,接着一个声音传来:“别说话,先委屈一下施主,等司令忙过来,再和你搭话。”
赵守财见到老道士,顾不得寒暄,命令他赶快去暗室给第一行动组发电,孙木哏暴露,天亮前务必灭口......
天刚放亮,姚志刚就起床在公安局大院里溜达,他已经有好多天没睡好了,刘三愣和王文书被杀之事,到现在还一点线索没有,明明知道是国民党特务干的事,可就是不见他们的一点踪迹,县领导天天督促破案,不能让案件影响基层干部的工作热情和土改工作的进程。这些暗藏的敌人到底在哪儿呢?他娘的躲在暗处放冷枪有啥本事,有种的话就出来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刘志斗突然来到了县公安局,把马春玉发现孙木哏的事,向姚志刚仔细说了一遍。姚志刚哪敢有半点犹豫,立刻命令路队长带领十几个战士前去花家楼捉拿孙木哏。刘志斗以不能放松庄上的巡逻为理由,急急忙忙离开了公安局。他在街上买了一只烧鸡和一小坛子烧高粱,没有回刘家庄,而是去了二区驻地小马家。
小马家庄一处没有院墙的三间破草房里,马春玉还在呼呼大睡。由于屋里没啥可偷的东西,屋门虚掩着,直到刘志斗把烧鸡和酒放到断了一根腿的方桌上,马春玉才惊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烧鸡,于是一骨碌爬起来。
刘志斗说:“表弟,酒和鸡是县里奖励给你的,不过,为了防止敌人对你报复,告密的事不得外传,县里的人问你什么时候告诉的俺,你就说昨天傍黑天。”
马春玉的心思一直在鸡和酒上,恨不得一下子全塞到嘴里去,听刘志斗这么说,一边盯着鸡,一边说道:“表哥说啥就是啥,可别忘了带俺吃顿水煎包呀,你许下的。”
刘志斗不敢多停留,觉得没啥问题了,匆忙离开。
前去花家楼抓捕孙木哏的公安人员扑了个空,或者说扑了个半空,因为公安人员到他家的时候,孙木哏已经畏罪自杀,他那年迈的父母也不知儿子什么时候吊死在草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