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鞭子”姚天顺的回国,在响铃村和刘家庄子等几个村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说姚天顺在法国背了一麻袋银元来的,有说姚天顺一块银元都没得到,还差点把小命丢在国外的,更有人说姚天顺图财害命,把刘家庄子的赵得才杀了,昧下了本该属于赵得才的那份财产的。姚天顺似乎对这些流言一点也不在乎,除了到东家刘建顺和赵得才一家各走了一趟外,足有半月的时间没出门。他越不出门,传言就越多,特别是响铃村和刘家庄子的村民,白天锄麦蒿叽咕,晚上几个人凑一块,旱烟袋一叼,拉的还是这事。
“他为啥不敢出门?还不是心里有愧嘛!”
“听说了没有,‘三鞭子’去赵得才家,被赵得才的老婆拿铁锨追出来了。”
“赵得才死得不明不白,赵姓的家族长赵挺禄不干了,领着赵得才的二哥去了一天县公署,把‘三鞭子’吓得够呛。”
“看着吧,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始买房子置地,要不他早就回到疯子家去抗长活了。”
……
有时候,人的猜测还真有些道理,“三鞭子”在家窝了一个来月后,还真置开了地,不过,他不是用钱买的地,而是开发了一块古河道撂荒地。
刘家庄子村和响铃村在清宣统元年以前,还是两个隔水相望的村子,沟盘河从两个村的中间流过。宣统皇帝登基的那年夏天,沟盘河上游发了大水,把刘家庄子村西的大坝冲了一个大豁子,河水沿着刘家庄村南的一条大排水沟,绕了一个大湾儿,在村东头三里多远的地方又回到了原河道,把刘家庄子和响铃村之间那段足有五里长的河道,晒在了一边。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刘家庄子的赵挺禄和响铃村的李保华分别在古河道较为平整的两块高坡上开发了十几亩薄田,大多地方由于高低不平,存不住水,成了杂草丛生的撂荒地。“三鞭子”回国后,在家憋了一个来月,终于“憋”出了这么一个添置田产的“好办法”。
出过国的人就是不一样,“三鞭子”从县城淘换来一辆胶轮的独轮手推车,一把柳木杆的新铁锨打磨的锃光瓦亮。铁锨打磨的再光亮,村民也不稀罕,铁锨是祖祖辈辈都用过的玩意儿,倒是那辆独轮车引来不少村民围观,因为村民只见过木轮的推车,这种铁加胶皮轮子的推车还是第一次见。刚开始,“三鞭子”把车子弄到院子里的时候,围了一院子的人看,纷纷问“三鞭子”是不是从欧洲国带回来的车子。志刚和大义相互轮换着在院子里推着,疼得“三鞭子”心里像猫抓一样,碍于少东家的面子,也不好发作。后来,“三鞭子”把车子推到老河滩上,一车子一车子推土时,每天都有不少人围观,更有一些好奇的村民,亲自下手推上几车子土。大义见志刚哥在独轮车的前梁上拴了绳子,天天帮他爹拉车子,也每天吃了早饭,按时到老河滩帮“三鞭子”拉车。刚开始的那几天,没人考虑“三鞭子”推土是为啥,等到他整出了平平整整三亩来地的时候,大伙这才回过味来,纷纷拿了铁锨,到河滩上圈地来了,有牛的村民甚至套了耠子,东西南北耠上四条沟子,里面的部分,别人就不能动了,不光是响铃村的村民,刘家庄子的村民也加入到圈地活动中来了。
终于有人不干了,最先跳出来的是刘家庄子的财主赵挺禄,他先是和两个儿子站在高坡上用铁皮圈成的喇叭筒子喊,告诉那些忙得热火朝天的乡民,老河滩里的地,靠近刘家庄子的部分都被他家买了,别人动不得,见乡民不听,赵新端拿了打兔子的火药枪朝天放了几枪,乡民只是被枪声震慑了一小会儿,在“三鞭子”的鼓动下,大家不再理会赵新端,继续干起来。“三鞭子”可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一杆打兔子的火药枪,在他眼里算个“球”呀!
响铃村的李保华也跳了出来,和长工站在他家整出来的河滩地上,敲着锣说靠近响铃村的老河滩地是他家的,整个老河滩,早就被他和刘家庄子的赵挺禄买了下来,在县公署备过案。
土地就是农民的命,赵挺禄的喇叭和李保华的铜锣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就算赵新端拿着打兔子的枪朝天放了几枪,在农民的心里根本激不起什么浪花,再说了,“三鞭子”见过大世面,不合适的事,他不会干。
赵挺禄和李保华两家,确实在沟盘河改道的那一年,向县公署提出老河滩地所有权的问题。首先发现发财机会的是赵挺禄,别看当时的老河道都是流沙河底,但只要假以时日,通过雨水的冲刷淤积,用不了几年,老河道就可种出庄稼。赵挺禄知道老河道在赵家庄和响铃村之间,应属于两村共有,他就找到响铃村的财主李保华,共谋这片无主之地。赵挺禄之所以找李保华,一是因为李保华的表弟在县公署当民政科的科长,二是因为李保华和他一样有财力,这么大一片老河滩地,县公署不可能白白送给两家。赵李两家在李保华的表弟引荐下,拜见了县知事刘全中,刘全中当然不会把钱财往外推,收了二百块现大洋后,让县公署主管土地的官员给赵李两家办了地契,当然,赵李两家得多少拿上点置地费。几年下来,除了赵李两家在高处开辟了两块粮田,没有乡民算计那些几乎不能种庄稼的老河滩,直到“三鞭子”行动起来,乡民这才回过味来。赵李两家见村民疯狂圈地,无计可施,两家坐在一块商量决定,只能向县公署求援了。
李保华拿着两家凑的二百块大洋,找到了他表弟,把老河滩地发生的事悉数一遍。李保华的表弟感觉事态严重,立刻拿了二百块大洋,单独去和县知事刘全中汇报。刘全中思谋再三,决定派警察科长带领几名警察前去处理,并一再嘱咐李保华的表弟,务必让刘李两家招待好县警察科的人员,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警察科长带着三名随从一头扎到李保华家,喝了三斤半徒骇河老烧,吃了两只炖公鸡,大饼卷鸡蛋撑得四人打着饱嗝,这才醉醺醺地赶到老河滩,选了一块较高的土坡,警察科长拿着喇叭筒子,向停下活正在驻足观望的乡民喊开了话。
“大家伙都听着,老河滩这些地,早就被乡绅李保华和赵挺禄买了,你们不要认为这是没有主的地,你们现在的行为,已经侵犯了私有财产,按着中华民国的律条是要坐大牢的,不过,看在你们不知道的份上,只要停下来,以前的事就不追究了。”
“这些地是俺们两个村儿的,凭啥属于他两家?”“三鞭子”第一个跳出来了,他不能不争,通过这几天的辛苦劳作,他已经整理出差不多有五亩地了,比他从老辈儿接手的土地还多。
警察科长眯着双眼,尽力搜寻着声音的来源,见无人上前说话,扯着喝哑了的嗓子问:“谁还不明白,上前来说话,别躲在人群后面,瞎叽咕。”
“说就说,真事还怕说吗?”“三鞭子”把铁锨往地上一插,扒拉开人群,挤到几个警察面前,一丝怯意也没有地说:“俺就想问问,大家伙的地,为啥让他两家霸占了?”
警察科长从姚天顺的耳朵上,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刚出华工回来的主,他在县里见过“三鞭子”姚天顺,那是姚天顺和赵得才的家属在县公署的大堂上对质时,曾被他询问过。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嘛,这地,被他们两家买了。”警察科长不耐烦地说。
“这也不对呀,按理说,这老河滩地应该属于俺们两个村的,咋就让他们两家买了呢?俺们这些缺地的,咋捞不着买?”没等姚天顺搭腔,刘家庄的三愣子说话了,三愣子家不缺地,但他看不惯赵挺禄一家的霸道行径。
“三鞭子”姚天顺一听三愣子这么说,连忙纠正道:“你别说什么买不买的,这地就是咱们两个村儿的,人人有份儿,还用买吗?”
“呵呵!你真是属蚂蚱X的,硬门啊,你咋不说这些地都是你家的呢?来来来,近前来,我让你看看地契。”警察科长冲着姚天顺招手说。
“三鞭子”信以为真,连忙向警察科长站的高坡挪了几步,仰着脸问:“俺看看,哪儿来的地契?”
“你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我让你看个够。”警察科长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朝着“三鞭子”的肚子踢了一脚,由于猝不及防,“三鞭子”一下子趴在警察科长的脚下。“三鞭子”毕竟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华工,见过太多的生死场面,他刚被踹倒,没等起身,就毫不含糊地抱住警察科长的双腿,用力往怀里一扯,警察科长一下子就被摔倒在土坡上,警帽“骨碌碌”滚到了一汪泥水里。警察科长恼羞成怒,不待起身,就想拔枪。“三鞭子”那容他拔出枪来,一个虎扑,把警察科长牢牢地摁在身体下面。
那三名喝得醉醺醺的警察一看苗头不对,也手忙脚乱地从肩上摘枪,早就凑到眼前的几个姚姓族人,害怕姚天顺吃大亏,大声咋呼起来:“大伙还等啥,一块上啊!”
刘三愣子第一个扑上去,没等其中一个警察反应过来,抓着他的衣领子,用力一拽,那个喝多了酒的警察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一下子来了个“狗啃屎”,三愣子一丝犹豫也没有,飞快地骑在这个警察身上。
另外两名警察也很快被姚志高、李七天、刘三台等人控制住。
“快把他们的‘烧火棍子’抢过来。”不知谁喊了一声,一哄而上的乡民这才抢着把警察的枪夺了过去。
一直陪在左右的赵新端和李保华吓得魂不附体,害怕愤怒的乡民控制不住情绪,一旦把愤怒发泄到他俩身上,那就是灭顶之灾,义和团运动这才过去二十二年,这些人中,有些是义和团的后人,有些甚至亲自参加过义和团运动。
李保华毕竟和赵新端的父亲赵挺禄一般年纪,见多识广,他首先稳住了心态,他心里非常明白,县里的警察是为了李赵两家的事来的,如果处理不好,让警察吃了大亏,出现流血现象,县公署绝对绕不了闹事的乡民,万一有人被抓,甚至被处死,那他和赵挺禄两家就成了乡民的冤家,那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安生。
李七天和李保华一个村的,而且是李保华远房的侄子,李保华仗着辈分高,首先冲着李七天说:“七天啊!这可都是些官家的人,咱可不能惹事呀,你劝劝这些乡亲们,有话好说,先把这几个衙门里的人放了吧!”
李七天家庭比较贫寒,有些三灾八难的,常到李保华家赊欠,虽说不是白给,能救急一下,也是不小的恩情,要不是家里实在缺几亩薄田,看在李保华的面上,他也不会随众人凑这个热闹。
“华叔,事情都这样了,俺们放了他们的话,他们要是反过来打俺们咋办?他们手里可是有洋枪的。”李七天喘着粗气说。
李保华看了一眼摁着警察科长的姚天顺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事好商量,不就是这片地嘛,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琢磨,先把衙门里的人放了吧!”
没等李七天说话,“三鞭子”姚天顺说话了:“放了可以,那得让这个当官的答应,放了后不能找事。”
“肯定不找事,都是一个县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赵新端见事情有转机,立刻搭腔说。
“你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姚天顺冲着赵新端呵斥到,他因大义一家和赵新端一家有过节,打心里厌恶赵新端。
赵新端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躲在一边不说话了,但心里暗暗发狠,找机会一定收拾“三鞭子”。
李保华从姚天顺的话头里听出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有急于找台阶下的渴求,就小步跑到姚天顺面前,蹲下身子,把手搭在警察科长的肩上,暗地里用力捏了一下说:“胡科长,看看这事闹的,都是我和挺禄的错,您先答应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到底怎么解决,咱们听县知事的。”
“好说,好说,都是误会,日后把事情说开了就是,都是乡里乡亲的,这没啥,全当兄弟们在一块耍了一把。”趴在地上的警察科长说。警察科长虽说吃了大亏,丢了大脸,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但他现在不敢把事情闹大,一是因为四个人手里虽说有枪,但也抵不住近百号人的攻击,二是因为县知事在他们来的时候叮嘱过,现在是民国了,不能随便开枪。
“三鞭子”听警察科长这么说,用探寻的眼光瞟了一眼李保华。李保华站起来,一拍大腿说:“天顺兄弟,你还不起来,李科长都说不追究了。”
“各位庄乡爷们,那就把衙门的人扶起来吧!”姚天顺冲着周围的人喊到。
把警察摁在地上的人,听“三鞭子”这么一说,心存疑虑地挪开骑在警察身上的身体,百般小心地把警察拉起来。
“各位乡邻,把兄弟们的武器还回来吧!”警察科长向人群拱着手说。
拿着枪的几个乡民,害怕把枪还回去自身有危险,迟迟不动弹。警察科长冲着“三鞭子”拱着拳说:“麻烦大哥和乡亲们说一下,把枪还回来吧,我保证不难为大伙们。”
“三鞭子”这才冲着拿枪的几个人挥了挥手,把枪还给了警察。
枪刚到警察手里,其中一位个头很高的警察不干了,他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冲着把他摁倒在地的刘三愣子说:“操你娘,俺打死你。”
周围几十个拿铁锨的乡民一听,借着还没落下去的“冲劲儿”,纷纷攥紧了铁锨把。
“混账,把枪放下,都是些本分乡民,用不着动枪,地的事,自有县公署了断,咱们回去交差就是。”警察科长喝住了高个警察。
“三鞭子”冲着警察科长抱了一下拳说:“警察大人,俺还是那句话,大伙儿的土地,不能让一两家得了去,您回去和县知事大人说一下乡民的请求。”
“就是,不能让一两家得了去。”
“对,地是大家的。”
……
老河滩上的乡民,群情激奋,显得四个警察的力量十分渺小,警察科长心中有数,不敢停留,更不敢回李保华家停留,带着三个随从,急急忙忙离开了老河滩,临走时,皮笑肉不笑地对乡民说了句“后会有期”。
大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见到飞扬跋扈的赵新端打了蔫儿,唯一可惜的是赵新端的儿子赵守财不在,要是赵守财在场,看到他爹垂头耷拉脑的样子,肯定不会当着他的面再做出女人蹲地撒尿的样子,他也会和他爹一样,如同丧家之犬,灰溜溜地趁人不注意跑了。
和刘大义一样高兴的还有姚志刚,他被他爹的气势震住了,自从他爹从欧洲国回来后,他就感觉他爹和以前不一样了,虽说他爹没了一只耳朵,但他觉得自己的爹比以前更好看,特别是比以前有精神,刚才他爹的表现,比在众人面前打那三鞭子更有范儿,甚至比大义的爹不犯疯病时,在场院里打沾化长拳还有派头,更让志刚解恨的是,平日里在响铃村仰着头走路的李保华,终于蹲下身子和他爹“三鞭子”说话,志刚忘不了前年清明节,李保华一家给他死鬼爹办十年祭日时,烧车子马引燃了他家的柴禾垛,害得他一家没柴烧,要不是他哥志斗从大义家拉来一车棉花柴,他和他娘都没柴做饭,他娘去李保华家说理儿,李保华就是不承认柴垛儿是因他家上坟引起的火。
河滩里的乡民和大义、志刚一样,都是高兴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在响铃村和刘家庄子的一些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