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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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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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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北有座太监坟》连载

第九十七章 阎王来敲门

四姐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刘大义拍了好大一会儿,外甥甜瓜才来开门,见到小舅后,两眼死死盯着刘大义手里的小布袋子。

花云倚在门框上,见弟弟进院,勉强笑了笑。刘大义一下子看出四姐饿的厉害,连忙搀着花云坐在炕沿儿上。大义吩咐甜瓜赶紧抱柴禾烧水,他狠了狠心,抓了两大把棒子面,调在甜瓜烧开的水里。

花云喝了两大碗大义做的粘粥,身上有了热乎气,苍白的脸上略微有点红晕,端碗的手不像开始那样抖动。

大义问四姐,是不是救济粮又没她家的?花云连忙说有,不可能每次都不给。大义见四姐有了力气,这才说起大年初一公安来的事。花云说,李七天也和公安来了,问了一些三姐的事,问最近有没有联系,还问志刚说没说过赵新年的事。刘大义急问四姐是怎么回答的,花云说,还能怎么回,实话实说就是了,别说是在台湾的那一家子,就是在四川的那一家子,都快忘了啥模样了。

刘大义从四姐的话里听出,她不知道公安来找她是为了台湾撒传单的事,看来四姐和甜瓜这几天一直没出门,公安也没让她看传单,更别说让她娘儿俩去捡了,既然四姐不知道,他也没必要把这事说给四姐听,免得她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些犯碍的话。

刘大义和四姐说了一些宽心话,有他一家吃的,肯定就有四姐和甜瓜吃的,临出院门时,他指着院子里的两棵榆树说,关键时候,这两棵树能救人性命。

甜瓜把大义送出很远,看不到他家大门后,悄悄告诉小舅,年前的救济粮,人家都发的是棒子,他家就发了十多斤带皮的高粱,他还看到李七天夜里给姚大林家送粮食。刘大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要和刘宝义问个究竟。

刘宝义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堂屋发呆,作为一村之长,社员们都在饿肚子,大年下别说吃顿白面饺子了,就连一碗稠点的棒子面粘粥都喝不上,躺在炕上的老娘刚刚骂了他一通,数落他前年瞎种地,让去年的粮食歉收,造成今年无粮可吃的局面。刘宝义感到很委屈,社员挨饿,怎么就怪他呢?去年先旱后涝,地里几乎没有收成,那是天灾造成的呀!可他娘咬牙切齿地骂他,前年不吃食堂浪费,不瞎耩麦子,就算碰到去年的旱涝灾害,怎么也能对付着过,这可好,糠谷楂都吃不上了。刘宝义只能安慰老娘,咬咬牙度过春天,下来新麦子就好了。他娘唉声叹气地躺在炕上,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嘟嘟囔囔:谁能保证今年不旱不涝哟!

刘大义进门后有些气喘,肚子里的两碗白开水已经变成洒在老河滩里的一泡尿。刘宝义身上无力气,没有站起来给刘大义让座,随手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椅子。刘大义开门见山,问年前的救济粮,公社有没有规定不发给地主富农。刘宝义立刻明白刘大义是为了四姐的事,反问他刘家庄大队的地主富农哪家少分了。刘大义开始骂娘,把李七天的祖宗八辈骂了一个遍。刘宝义问他,四姐一点救济粮都没领到吗?刘大义说就领了十几斤红高粱。刘宝义苦笑了一下说,能领到高粱就不错了,小马家大队的马春玉一粒粮食都分给地主富农,人家站在大街上明着讲,贫下中农都吃不饱,哪有粮食给他们,谁想告就去告。刘大义不做声了,瞅着脚尖儿寻思事,他心里不住地翻腾,这样看来,李七天还是给了四姐面子,宝义能给刘家庄大队的地主富农发救济粮,可能是看在赵新宇的儿子是公社书记的面上。草他娘的,总觉得哪儿不对付,上级不会没有个总章程吧!

刘大义忽然想起李七天夜里给姚大林家送粮食的事,问刘宝义,李七天和姚大林家是不是有亲戚。刘宝义瞅了一眼炕上的老婆孩子,小声说,姚大林因为“一贯道”坐牢的那几年,他的老婆和李七天好上了,这事在响铃村都知道。刘大义骂道,李七天真不是个东西,姚大林的老婆比他儿媳妇大不了几岁,为了裤裆里的那点事,救命粮都敢往外送。刘宝义劝道,人家的事就别管了,解放前,李七天和表叔于震州可是过命的交情。

出了正月没多久,人们就发现今年有些不正常了,从去年冬天至今,天上一滴水都没下,解冻没多久的小河正在逐渐干涸,扁担已经够不到井水的水面,接了绳子打上来的井水只有半桶,扒开麦地的土,足有一扎不见湿意思,本该返青的麦苗开始枯死。从县上传来消息,全国好多地方都出现了大旱现象,人畜用水都不能保证。虚弱的人们,心里不住地发问,一九六零年,这是怎么了?

对县里的领导来说,“吃”是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筹粮保人”是重中之重,县城人开始限量,农村人玩了命地搜寻一切能吃的东西,没发芽的榆树被扒光了树皮,老鼠洞里的粮食和冬眠的蛤蟆都被人挖出来充饥,好不容易来点救济粮,都一个粒儿一个粒儿地数着下锅。

社员的身体开始出现变化,有饿得皮包骨头的,有越饿越胖的,当然胖没有好胖,全身浮肿,年轻女人和老太太一样开始闭经,有些女人甚至出现子宫脱垂,不得不天天仰躺在炕上或用布使劲勒住裆部。

刘大义偷藏的地瓜干子下得很快,他不忍心看着左邻右居和亲戚六人饿得走不动,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看着躺在大门过道里只剩一双大眼的孩子,他就会拿几块瓜干给他们,他自己宁愿用一碗水充饥。刘大义开始的想法和其他社员一样,咬咬牙挺过春天就行了,没想到麦子因为干旱逐渐枯死,到了农历三月底,他的心彻底凉了,麦子绝收已成事实。刘大义不敢再把瓜干送给外人,剩下的半囤瓜干都被他分地方藏起来,他当不了救世主,他不能看着老婆孩子和富农身份的四姐母子饿死,就算大姐和二姐她们,也不能再拿走一个瓜干,他自己都把每顿应吃的一个熟瓜干放回锅里,他和钢头菊子说得好,从小就吃不了瓜干子的苦味,不如榆树皮和高粱皮好吃。

刘家庄大队最先死的是大队长刘宝义的娘,人们都说大队长的娘有福气,她死的时候,年轻点的社员还能迈得动步子,老太太的棺材还有人拼了力气抬到老西北,她成了六零年刘家庄大队两个躺在棺材里埋的人中的一个。老太太走的那天,就是拖着不咽最后一口气,刘大义实在看不下去,把刘宝义拉到一边,让他去大队的仓库里偷拿点种子粮,给老人家蒸个窝头吃。刘宝义扶着院墙,疯狂地扇自己的脸,就是不往仓库迈一步。大义看着老太太一张一合的嘴,咬了咬牙,硬是从家里的枕头里拿了五块生地瓜干。刘宝义的老婆放在锅里煮了,老太太吃了两块,这才闭上了眼睛。

抗灾自救如火如荼的时候,全县最先被抓的人是响铃大队的大队长是李七天。面黄肌瘦的县长大发雷霆,拍着桌子骂娘。县委作出《关于在农村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的决定,运动在全县展开。

李七天被抓,和刘大义有直接的关系,李七天的做法,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今年第三次发救济粮的时候,刘大义又一次去了四姐家,除了送几块瓜干子,就是看看救济粮是不是又少发了,上两次,一次少发,一次用高粱代替棒子。四姐似乎没有怨言,成分这么高,能给点就不错了。刘大义想想也是,响铃大队又不是单独对四姐这样,其他地主富农一样对待,也包括李七天的地主本家,大队里发点,他再接济点,四姐和外甥总不至于饿死。刘大义没想到,第三次救济粮没有四姐家的,外甥还告诉他一件事,邻居姚大林的老婆就是个养汉头子,李七天晚上提着口袋来姚大林家,走了后,姚大林家半夜里蒸干粮,都被外甥趴在院墙上看个正着。

刘大义这次没有当着四姐的面发火,反而劝说四姐想开点。他回到刘家庄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赵新宇家,他想看看刘家庄的地主是啥光景。

赵新宇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杂草一样,脸上全是褶子,正和豆豆在院子里翻腾多年前的棒子秸,有几个干瘪的棒子槌放在身边,见刘大义进来,连忙让豆豆把他拉起来,指着地上的棒槌说:“大义兄弟来了,俺可找到好东西了,走的时候,捎着几个。”

刘大义看了一眼发黑霉变的棒槌说:“三哥,里面有粒子吗?俺估计光个棒子瓤。”

赵新宇掐着腰,苦笑了一下说:“现在还苛求有粒子呀,把里面的棒子瓤磨碎了吃就不错了,总比树皮好。”

刘大义赶紧接茬说:“怎么着也得掺上点粮食,俺家磨碎的那榆树叶子,就是掺了才救济的棒子在里面。”

赵新宇摇着头说:“掺是得掺点,也不敢多掺,俺和豆豆好对付,就担心守福家的孩子,一家人在公社,就吃守福那点粮食,家里怎么也得给孙子留点,那么小的孩子,吃糠咽不下去呀!”

刘大义没有进屋,搬了个杌子坐下,问赵新宇以前遇到过这么严重的旱灾没有。赵新宇摇着头说,他没遇到,只是听他爷爷讲过同治年间有过一次,官府不像现在的政府,那时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饿死了好多人。刘大义感慨地说,是啊,要是放在过去,守福当着官儿,赵家绝对饿不着。赵新宇苦笑着说,年代不一样了,他自己都在挨饿,还有宝义兄弟,但凡动点歪心眼,他娘也不至于死了。

刘大义从赵新宇的话里听得出,他对当下的境况没有怨言,甚至对同样挨饿的干部发自内心地佩服。刘家庄大队的救济粮,没有亏待他一家。

赵守福全家搬到公社后,刘大义好久没见他了,问赵新宇,他儿子是否常回来。赵新宇说,守福也吃不饱,不和以前那样常回了,怕把力气浪费在路上,不过,每个月怎么也能回来一趟,估计这两天又得回了。

刘大义拜托赵新宇,守福回来后,让豆豆告诉他一声,他有事要和守福讲。赵新宇也不问啥事,满口答应。他不光现在不问,就是过几天刘大义向赵守福告发李七天的事,都躲到一边去。

李七天的贪污行为败露后,公社领导曾经把怀疑的眼光落到刘家庄大队保管员刘宝奎身上,因为他的老婆怀孕了。这么多娘们都饿得没了“好事儿”,怎么就他老婆厉害?就算他老婆长了一个不怕饿的肚子,可刘宝奎总不能长了一个“铁玩意儿”吧,哪家的男的不是饿得四肢无力,走路打趔趄,谁还有气力爬到老婆肚子上呢!他家真是怪了,男的厉害,女的也厉害。

刘宝义打着包票说,刘宝奎绝对没问题,救济粮一粒没多占,库房里的种子粮更不敢动。公社派来的调查人员,忍着饥饿,查了两天账目,一点毛病都没有,刘宝奎家里除了那点救济粮,和其他社员家一样,就是些树叶子和谷糠。

刘大义想到自己家里藏着的那点地瓜干,心里一阵翻腾: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抓不到刘宝奎贪污的证据,说啥都白瞎。

麦子这季彻底绝收了,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大秋身上,盼着老天爷下场透底雨,把高粱、大豆、棒子、谷子耩上,可老天爷还是和大家唱开了对头戏,一直到了秋天,一滴雨水也没落下来,别说是粮食,地里的野菜都很难找到了。河底干得呲牙咧嘴,耐旱的枣树都没落下果实。

刘家庄又死了几个人,都是身体不好的老人。大队长刘宝义强打精神说,都别胡咧咧,怎么能是饿死的呢,明明是病死的,就算不大旱,他们就不死了?也有社员说,这些死了的人,确实是饿死的,但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政府给了救济粮,他们非得把那口吃的留给孙子孙女,这和传说的秦始皇那个年代,老人到了六十岁,为了给后代省粮食,自觉地住到野外的窝棚等死没两样。饿死的也罢,病死的也罢,反正都不重要了,只是他们死的不是时候,没有人有力气为他们抬棺材,只能用席卷了,让同样皮包骨头的生产队牲口拉到老西北埋了。

刘大义终于放下了四姐家的事,她娘儿俩已经能够正常领到救济粮,虽然越来越少,但并不单独她家这样。刘宝义从公社带来消息,全国普遍大旱,轻灾区的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支援重灾区,救济粮是他们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刘大义好多天没吃一口正经粮食了,他看着骨瘦如柴的钢头和菊子,不忍心把糠谷楂塞到嘴里。明面上的地瓜干子早就没了,刘美枝变戏法似的从枕头、棉袄袖子、炕席下面拿出瓜干子来,每天给儿子女儿两块,保证他们还能站着走路。刘大义和老婆商量,把藏着的地瓜干全拿出来,他好心里有数,盘算好每天怎么分配,搭配着救济粮和谷糠、高粱皮,能够吃到明年春天。刘美枝把全部的地瓜干拿出来后,刘大义大失所望,他仔细数了两遍,一共还有一百三十二块,两个孩子每人一天只能吃一块。刘美枝的腿虚肿的很厉害,手一摁一个窝,大义疼在心里,开始在糠谷楂上做手脚。他从赵新宇那儿学来的方法,把几年前的棒子秸翻了一个遍,找了几十个干瘪的棒槌子,有的带着几个瘪粒子,而大多数只是一根棒子瓤。大义没有力气推磨,只能把棒子瓤切碎,一个个放到蒜臼子里敲成沫。他蒸的糠谷楂,表面看起来一样,但有的里面裹着碎棒子瓤,这些有记号的糠谷楂,刘大义刚一掀锅就抓在手里,他让老婆孩子吃那些没棒子瓤的,稀得照见人的粘粥,他只喝一碗。

刘大义的腿脚开始发颤,略一走路就冒虚汗,不做饭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倚靠在被垛上想心事,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到那些死了的亲人,爹发疯的样子,娘慈祥的面容,独臂表叔单手端勺的潇洒姿态,还有血呼啦啦的刘三愣,甚至那个没得好死的四姐夫,都仿佛就在眼前。他晚上睡觉不踏实,整个半睡半醒的状态,恍惚间听到有个女人叫他,那个女人说她和孩子等他很久了,声音像极了他第一个老婆梅香。

刘大义的肚子一阵搅疼,他这才想起有七、八天没解大手了,他不是不解,也不是没有不解的意思,而是蹲在茅房里解不下来。他使劲揉着小肚子,塌陷的小肚子里有明显的硬东西。刘大义明白,因为没有人粮食可吃,他和牲口一样,得了“结”病,如果不赶快排出来,会有生命危险。

大师哥邢焕子一家被鬼子杀害的那一年,好多天不吃不喝,也是七、八天不大解,表叔于震州想了一个办法,撬开邢焕子的嘴巴,灌了半碗蓖麻油,邢焕子当天就拉了一个稀里哗啦。这个大灾之年,去谁家淘换蓖麻油呢!别说是半碗,就是一汤匙,也不一定有,那可是金贵东西。刘大义忍着肚疼,翻来覆去地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家有,不知愿意不愿意借给他。

刘念财一直庆幸自己的远见卓识,就是村西头的地主赵新宇未必比他有头脑,他坚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信条,他家是一队二队最后一个参加“公共食堂”的家庭,一、二队社员们对他的嫌弃,反而成就了他家比别的人家少挨饿的结果。公共食堂一开始的胡吃海喝,刘念财就觉得这不是个来头,他拿出了惯用的“伎俩”——藏粮,鉴于浮财在土改时被翻走的教训,他把不容易坏的油盐酒茶装在“罐罐”里,外面裹上油纸,在猪圈里挖了坑,坑周围铺上柴草,再把“罐罐”埋在里面,同时把细粮食掺在谷糠里,随便装在两个囤里,外人一看就是些谷糠。他做完这些,这才去求好人刘大义,要求去吃“公共食堂”,经刘大义的劝说,刘尚喜和一队长看在几口袋高粱和棒子的份上,答应了刘念财的请求。尽管这样,刘念财也没想到去年先旱后涝,今年又大旱至今,两季粮食颗粒不收,藏在谷糠里的细粮也不用分离出来了,连谷糠一块吃,都不敢吃饱。

刘大义掐着肚子,吞吞吐吐说明来意,同样面黄肌瘦的刘念财苦笑一声,说道:“大义兄弟,俺向食堂贡献的那罐子油真是放忘了的,没想到惹来麻烦,还搭上一条好被子,这种年景,你让俺再去哪儿找那金贵东西,咱家里真的没有了,但凡有一点,也给你治病用,不信的话,你自己找吧,上一次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要是有的话,也早就翻走了。”

刘念财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大义还能说啥,只好掐着肚子回了家,自己躺在炕上用力揉呗。

深夜时分,迷迷糊糊的刘大义觉得有人在敲他家的大门,连忙起身来院子里查看,没等他打开门栓,大门自己开了,一个黑影闪进院里,刘大义大声问来人是谁,那个人似乎没听见刘大义的话,径直往北屋里走,经过刘大义身边时,吓得刘大义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不是死鬼姐夫刘志斗嘛……刘大义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刘大义抹了一下头上的虚汗,知道又做恶梦了,他揉了揉仍在发痛的肚子,正想入睡,院子里响起了敲门声。

这是真有人在敲门呀!刘大义披衣下炕,隔着大门老远问来人是谁。门外传来声音:“大义兄弟,快开门,俺是你念财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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