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虎归山,必有后患。赵新年心里非常清楚,谷友同很快就会回省城,如果不尽快把夏友亮的罪名坐实,坐成死罪,一旦让夏友亮获得生机,和他表哥许宝尊沆瀣一气,将来倒霉的是他这位县党部书记长,他得替省党部背黑锅。如果把夏友亮的罪名罗列清楚,许宝尊或许不敢造次。
赵新年不敢怠慢,想亲自连夜审讯夏友亮。谷友同略一沉思,觉得不妥,他不想让省政府那些人觉得这事是省党部在捣鬼,他对赵新年说:“还是派郝连长和县警察局长连夜审讯吧!”
赵新年一听,连忙说道:“警察局长胡山田是县长崔宝斋的亲信,崔宝斋和夏友亮来往密切,郝连长又不熟悉这些人际关系,还是让郝连长和警察局行动队长边心五主审为好。”
谷友同老奸巨猾,做事比赵新年考虑的周全,他对赵新年面授机宜说:“我刚才已经说过让胡山田参与审讯的话,如果不让他参加,肯定引起他和崔县长的猜忌,你可单独找一下那个行动队长,让他对夏友亮软硬兼施,布个套子,让他钻。”
“好,有您这句话就行,我马上去找他。”
赵新年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去找边心五了。
第二天早饭后,前来参会的县要员已经聚齐,在戒备森严的大会议室,谷友同老调重弹,大谈韩复榘的“变鲁为齐”志向,号召沾化大力学习模范乡村,大力发展山东教育事业,剿匪剿共不松懈,让沾化做出个样子。谷友同讲完这些,脸色突然一沉,鹰一样的眼睛左右扫视了参会人员两遍,声色俱厉地说:“鄙人来沾化之时,韩主席再三叮嘱,全省禁烟行动已经展开,可做为圣化之地的沾化,却有人顶风犯案,甚至武装贩毒,更可恶的是这个人为了掩盖罪行,竟然坑杀本邑乡绅陆秀明,真可谓是罪大恶极。”
听谷友同这么一说,台下一片哗然,都在猜测这位罪大恶极的人是谁。
谷友同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在猜测这人是谁,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这个人就是省民团驻下河十三大队的大队长夏友亮。”
台下一下子炸了锅,这些县里有头有脸的人,有几人不知夏友亮?他可是沾化县的“总兵”,县长也要让他三分,这个人不好处置,甚至都抓捕不了。
谷友同了解众人的心思,一改刚才的严肃样子,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冲台下摆了摆双手说:“好在,夏友亮昨天晚上已经被抓捕,经连夜审讯,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一片欢呼声在台下响起,细心的人发现,台上的县长崔宝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表情极不自然。
原来,昨天晚上,郝连长和警察局给夏友亮上了大刑,没想到土匪出身的夏友亮骨头茬子很硬,昏死过去两次就是不认罪。边心五趁郝连长和警察局长胡山田不在的机会,偷偷地告诉夏友亮,有人想整死他,崔县长已经连夜派人给他表哥许宝尊送信,崔县长让他先把罪过承认下来,免得动大刑被人整死,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等他表哥来救。夏友亮受刑已是强弩之末,加上和崔宝斋关系还算可以,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所以也就相信了边心五的话,不过,他承认了贩毒的事,把坑杀乡绅陆秀明的责任推到了下属身上。
边心五在赵新年面前立了大功一件,激动地一夜无眠,恍惚间,警察局长的宝座正向他走来……
出沾化县城南门不远有一块很大的空闲之地,原是清兵练兵之所,被邑内之人称为南校场,有些犯了死罪的罪犯,也会在此被执行死刑,到了晚上,路过此地的行人,无不毛骨悚然。县城大集这天的中午,随着一声枪响,又一个罪犯倒在尘埃之中,在惊叫的人群之中,乡绅陆秀明的儿子跪倒在地,朝着西南方向大声哭喊:“爹,恶人已经伏法,您就安心上路吧!”
本来,省党部副秘书长谷友同一行回济南时,原打算将夏友亮带到济南,由省法院审判定罪。赵新年不同意,私下向谷友同力陈己见,夏友亮抓到济南,他表哥许三就有了营救他的机会,一旦给夏友亮翻身的机会,将来倒霉的肯定是沾化这帮抓他的人,夏友亮和许三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谷友同当然知道其中厉害,他不仅要替赵新年考虑,也得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他思谋再三,以近日“共匪”活动猖獗路上不安全为由,向省党部提出将夏友亮就地正法的建议,省党部当时就批复了谷友同的请求。
冬天对乡下人来说是最清闲的日子,不管是填饱肚子的,还是顿顿喝稀粥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仨一帮,俩一团,找个有太阳光的地方,把双手往棉袄袖子里一插,东家长长、西家圆圆地开始了神聊,特别是那些和身体最隐秘部位有关的伤风败俗事,个个谈起来,听起来,喉结蠕动,不住地咽唾沫。在刘家庄子,排在前两位的谈资,一是赵新端和李保华二儿媳妇香叶的事,另一个就是刘大义的裤裆里,到底是个啥光景,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刘大义天天戴着女人的骑马布子。
这些聒噪之音不可能传不到刘大义的耳朵里,刘大义羞愧、烦闷、气愤,有时真想当着他们的面,把那小半截物件亮出来让他们看看,甚至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睡了这些人家的女人。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刘大义能做的,只能是憋在家里。
月娥怕儿子憋出问题,就故意找些由头让大义去做事,家里实在没事可干,就让大义到县城给三姐家送些芝麻盐去,外甥女媛媛特别爱吃这口。
家到县城也就十来里路,刘大义不愿意赶着骡子车去,步行少了许多的麻烦。清早,刘大义就着虾酱大葱吃了两个刚出锅的贴饼子,把芝麻盐往褡裢里一放,裹紧棉袄,急匆匆上路了,冬天毕竟天短,他害怕下午回来太晚。
刘大义刚从村西的小路拐到去县城的南北大路上,赵新端赶着驴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赵新端和他爹不一样,看在二弟的份上,对刘家没有那么大的恨,看到步行的大义,赶紧吆喝住驴车,让大义上车。刘大义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和刘家庄的人掺和,但碍于赵新端是三姐的亲大伯哥,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不情愿地坐到了驴车上。
赵新端看着只背了一个旧褡裢的刘大义,知道大义是赶闲集,问大义是不是去县城看姐姐。刘大义实话实话,借着赶集的日子,给外甥女送些芝麻盐去。赵新端“嘿嘿”笑了一声,指着一个系着的小包袱和大义说,他也是给侄女送东西,不过不是吃的,是大伯母给媛媛做了两双新棉靴。
刘大义知道赵新端一家对媛媛还可以,媛媛毕竟是赵家的骨肉,再说了,三姐夫是县里的大官,除了赵挺禄敢对三姐甩脸子,其他赵家人还不敢这样做。刘大义扭头看着车厢里的两个大麻袋,问赵新端赶集去干啥。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俺去油坊换点豆油。”赵新端回答说。
“换这么多啊!够吃一年的了。”刘大义惊讶地说。
赵新端的眼睛一边朝前面的路两边踅摸,一边回答道:“哪能呢,又不是俺一个小家,上房和俺三弟家都得用。”
刘大义正想说什么,伴随着赵新端“吁”的一声,驴车突然来了个急刹,刘大义的身子狠狠撞了一下车梁。刘大义赶紧朝前面一看,一个包着方头巾的年轻女人从路边蹿了出来。
女人穿着乡下妇女很少穿的洋布棉袄棉裤,棉袄棉裤也不像乡下人穿的那样肥大,衣服紧紧裹在年轻女人的身上。女人的手里提着一个油渍斑斑的油罐子,看了一眼车上的刘大义,脸上有些不自然。
“大义,这是你响铃村的二乖婶子,她搭咱的车走。”赵新端连忙和一脸懵像的刘大义解释。
刘大义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香叶点了一下头,心里暗想:看来人们私下嚼咕的还真不假,赵新端和李保华家的二儿媳真有一腿,两人明摆着商量好,香叶早就在这儿等着了,她手里拿着那么大个油罐子,看来豆油有她一份儿。
香叶上了车,坐在刘大义原先那个位置,和赵新端背靠背,刘大义坐在车厢里的麻袋上,一股和三姐身上一样的味道从车头飘过来,刘大义知道这是县城女人常往脸上抹的一种东西。
车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赵新端和香叶拉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他不问大义话,刘大义也不搭腔,好不容易熬到驴车进了县城南大门,还没到分路走的十字街,赵新端就对刘大义说:“大义,今天大集,街上挤,俺从这儿转过去,你要是不陪俺去油坊,就在这儿下车吧!”
正如坐针毡的刘大义乐得离开那个慢悠悠的驴车,他先在麻子张的摊上买了几串糖葫芦,又在顺口点心铺买了两包沾化蜜三刀,点心铺的李老掌柜和刘大义的爹是朋友,一边给大义包点心一边告诉大义,县城不太平,要是没啥事,赶完集赶快回家。刘大义对李掌柜的话也没太在意,认为李掌柜是让他小心褡裢里的钱,他自己都感到好笑,褡裢里除了两包芝麻盐和刚给媛媛买的几串糖葫芦,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刘大义赶到县政府家属院的时候,家里只有佣人柳妈在。柳妈给舅爷沏上水,说老爷太太都在上班,舅爷如果有急事,可去县党部找一下,如果没着急的事,就耐心地等一会儿,她去集上买菜。
中午时分,先是青云带着媛媛回到了家,媛媛高兴地搂着小舅的腰不撒。青云知道大义爱吃南关的锅子饼,让正在厨房忙活的柳妈去要饼,柳妈笑着说,刚才买菜时就定下了,还是舅老爷爱吃的辣肠口味,让店家中午时分送来。媛媛拉着小舅的手来到厨房,嚷嚷道,她最爱小舅做的糖醋里脊,让大义给她做里脊。刘大义乐得露一手,挽起袖子,忙活起来。很快,一盘凉拌猪头肉、一盘辣椒炒肉、一盘糖醋里脊、一盆五花肉炖白菜豆腐和一瓶沾化大曲端上了桌,就等赵新年下班了。
直到锅子饼被送来,还没见到赵新年的影子。刘大义坚持等三姐夫一块回来吃,青云说别等了,一是大义下午还得早回去,二是媛媛一会儿就得去上学,把菜给他留出来就是。
赵新年不在,刘大义一人也不好喝酒,没让三姐开酒瓶,他吃到八分饱的时候,赵新年急匆匆赶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恐,见到刘大义二话不说,问刘大义赶车来了没有,当听到大义是走着来的时候,着急地不住拍大腿。
“你别吃了,赶快去后街脚行雇辆马车,把你姐姐和媛媛送到乡下,越快越好。”赵新年着急地吩咐刘大义。
青云不解,问赵新年:“怎么了?”
赵新年焦急地说:“许三替夏友亮报仇来了,人马已经到了永丰,县城马上有一场恶战,你们在这里不安全,赶快去刘家庄躲起来,一会儿就要关闭城门了。”
刘大义一听就急了,他让青云赶快收拾东西,他马上去找车。赵新年嘱咐窜到院里的刘大义,千万不要声张,走漏了消息,大集上就会乱了套。
青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告诉赵新年,赵新端也来赶集换豆油了。赵新年一听,急了,连忙跑到前面的办公室,让勤务员赶快去东街的油坊,让刘家庄子的赵新端赶快回家,就说他老婆得了急病。
赵新年刚走出办公室,正碰到满头大汗的边心五。边心五告诉赵新年,警察局长胡山田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对赵新年的命令置若罔闻,胡山田的心里只有随秘书长去济南的县长崔宝斋。
赵新年略一思忖,吩咐边心五赶快去把民团三十大队驻县城的孙连长找来,商量一下对策。边心五刚走了几步,赵新年又叫住了他,小声告诉边心五,让他老婆和孩子随青云到乡下躲一下。边心五有些感动,什么话也没说,冲着赵新年抱了一下拳,急匆匆走了。
刘大义很快雇了一辆马车来,让他纳闷的是赶集的人群一点混乱的迹象还没有,看来消息还没走漏出去。青云、媛媛和柳妈刚坐上车,边心五的老婆就抱着儿子赶了过来,手里的柳条箱子看上去很重。
马车在县党部门口停了下来,青云让荷枪实弹的门卫找一下赵新年,很快,赵新年肩上背着一支手枪走出来,因为有车把式在,他不便细说,着急地低声催促刘大义:“你还等啥,再过一会儿,四个城门都得关闭,现在就只许出不许进了,赶快走。”
媛媛在车上喊道:“爹,我下午还有课呢!”
赵新年双手捧着媛媛的脸蛋,勉强笑着说:“你们学校下午也得停课,在姥姥家,让你娘教你,坐好了,快走吧。”
车把式看着一家人分别的样子,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新年送走了妻女,回到会议室继续布置任务。他命令孙连长把六十多个士兵分散到南、北、西三个城门上,边心五带领警察局行动队守东城门,剩下的十几个保安团士兵在一排长的带领下,巡视四面城墙,防止许宝尊的部队攀墙攻城,他和警察局长胡山田坐镇县政府,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亮,省府从惠民调来的援军就会赶到。
赵新年布置完,想再给省党部的谷副秘书长打个电话,但电话已经打不通,赵新年明白,许三的人已经将电话线破坏,他现在只能乞求老天爷保佑,城内的人能够守到援军到来。
赵新年打不通电话,心里有些埋怨谷友同,堂堂省党部,竟然摆不平一个土匪出身的许宝尊,许宝尊的部队虽说号称一个旅,但人数也就一千来号人,就算加上最近投靠他的巴锐武,人数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谷友同回济南之时,赵新年曾经和他分析过,诛杀夏友亮,许宝尊有没有发兵复仇的可能,谷友同信誓旦旦地保证,许宝尊绝对没有这个胆量,他会请求省党部书记长向省主席韩复榘汇报此事,让韩复榘对许宝尊安慰和施压,没想到,话音还没落下,许宝尊就为他表弟夏友亮复仇来了。
大土匪许三杀向沾化县城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大集上乱成一锅粥,一时间,老婆哭孩子叫,摊贩收摊,店家上门板,赶集的纷纷往城外涌,好在四城门还允许大家往外走,只是苦了那些得到信儿急匆匆往县城赶的人,他们被守城门的士兵毫不留情地堵在了城门外,谁也不能例外,因为县政府严令,行人只许出,不许进,谁要是放进了奸细,杀无赦。没过多久,四城门关闭,赶集的城外人,也只能望门叹息了。
赵新年忽然想到了他大哥赵新端,不知他出城了没有,因为刚才勤务员从油坊回来汇报,赵新端把两麻袋豆子放到油坊后,就不知去向,崔青田为他准备了午饭,中午也没回来吃,崔南停说去集上找找去,一有消息,就来县府汇报。
太阳刚想落山的时候,许宝尊带领的人马杀到城下,四个城门附近同时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许部虽说人数上占优势,但守城士兵仗着墙高门厚,对方又没有重武器,顽强地和许部对战,除了攻打西门的巴锐武营让守城士兵有所损伤以外,其他三门,许部并没有赚得便宜。
赵新年不含糊,见西门吃紧,亲自带着县府警卫班上城门督战,巴锐武的得力干将郭富贵被守城士兵把胳膊打穿,气得巴锐武亲自提着一杆长枪加入攻城战斗,直到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枪声才逐渐停息下来。
赵新年的心比没开打前,反而稳定了许多,他根据目前的形势分析,许匪想攻陷县城几乎不可能,只要坚持到明早援兵到来,就可里外夹攻,将许匪歼灭于城下。他不放心许三亲自督战的东城门,嘱咐了西门守城官兵几句,就带着警卫班赶往东城门。在经过东街油坊附近时,赵新年一行碰到行色匆匆的崔南停,他正想去县府向赵新年汇报赵新端的事,赵新端到现在也不见人影。赵新年也没多想,大哥没来油坊,也没去县府,应该是忙着出城,没来得及打招呼。
赵新年刚想走,城北方向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声,而且这枪声正在向城里转移,赵新年大喊一声:“不好,北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