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义是从赵守财的嘴里得到巴锐武起义消息的。赵守财说这事时,脸上带着担心的表情,他叮嘱刘大义:“巴锐武现在是八路军渤海军区沾化独立团团长,你是从巴锐武那边来的人,日本人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最近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没有万不得已的事,千万别回家,以免让日本人怀疑你逃跑。”
刘大义替巴锐武感到高兴,七哥终于走上了正路,同时也为自己的安全隐隐担心起来,别看赵守财说会在山本面前替他说好话,可赵守财为了自保未必这么做,就算说了好话,已经狗急跳墙的日本人未必听,他得想个万全之策逃出去。
巴锐武归顺八路后,山本加强了县城的安全管控,进出县城的中国人都得出示通行证和良民证,特别是那些为日本人服务的中国人,更不能擅自进出县城,就连郭富贵带着警卫班从胡家局子来县城,鬼子也要求他一人进来。郭富贵明白,因为巴锐武的事,日本人对他起了疑心。
郭富贵是为王钰的事而来。崔南停去楚家屋子的那天晚上,喝得正酣的王钰等人,突然不见了都嫌的踪影,王钰急得直拍大腿,都嫌肯定得到了明天大摆鸿门宴的消息,去给巴锐武报信去了。王钰看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刘洪生,气得拿鞭子就抽,逼问是不是他走漏了消息。崔南停连忙劝阻,现在不是追问这事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趁着巴锐武还没得到消息,赶快去追都嫌,就算都嫌进了黄家寨,也得趁巴锐武没把队伍集合好,杀他个措手不及,擒贼先擒王,拿下巴锐武,黄家寨的事就妥了。王钰知道,事到如今,就算反悔也来不及了,他不杀巴锐武,巴锐武很快就会来收拾他,王钰只好集合在陆上的全部人马,杀向黄家寨。崔南停腿脚不好,和两个维持会的手下留在楚家屋子。
王钰在黄家寨村西遭到埋伏,知道巴锐武已经有防备,他那点人马,怎敢恋战,掉头就往回窜,庆幸的是黄家寨的人没追来。等他领着残兵败将回到楚家屋子,那还见崔南停的影子,气的王钰破口大骂,这次被崔南停这个杂碎害惨了。王钰没办法,只好带领手下,坐渔船逃往海上,和在海上巡逻的手下会合。他在海上游荡了两天后,派去陆上打探消息的手下报告,巴锐武投靠了八路军,手下被编为沾化独立团。王钰明白,巴锐武是容不下他了,现在还是日本人这边可靠,但是,他也不敢贸然和日本人联系,因为他不知崔南停在日本人面前说了些啥,最好的办法就是派手下去胡家局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郭富贵讲清楚,让他去县城扫听一下巴锐武投靠八路后,日本人对水上警备大队的安排。
郭富贵同样焦头烂额,七哥投靠八路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和王钰产生了火拼,也不知是谁辜负了谁。这个还不要紧,关键是巴锐武和他是生死弟兄,日本人本来就对保安大队不信任,七哥这一投敌,日本人对他肯定处处防范,说不定还会动了杀机。王钰手下偷偷来到胡家局子后,他才知道是表弟崔南停撺掇了这事。
郭富贵进城后,当然是先找崔南停。王春英疯癫不正常,住到了娘家,崔南停也就不把油坊当家,天天窝在维持会大院里,尽管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郭富贵还是径直进了维持会大院。崔南停见到表哥很惊讶,连忙放下碗筷,要去饭馆吃。郭富贵心中有事,让崔南停从伙房简单弄点现成的即可。崔南停的手下端来一碗白菜炖豆腐和几块油炸咸鱼,郭富贵拿起馒头就吃。崔南停看着表哥着急的样子,知道有心事,连忙问郭富贵进城来干啥。
郭富贵当然不能直接问和王钰有关的事,他知道这个表弟多疑的性格,只能问发生巴锐武投靠八路这事后,日本人会不会对他不信任,甚至动杀机。崔南停一点考虑也没有,肯定地说由于郭富贵和巴锐武的关系,日本人百分百对他存有戒心,至于动杀机,应该不会,日本人在沾化没多少人可用了。郭富贵说,王钰还好,他和七哥火拼了一场,在日本人面前表了一下忠心。崔南停一听,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可别说他,他只知道和巴锐武争地盘,不把皇军利益放心里,要是听俺的,当天就通知巴锐武到楚家屋子赴宴,不至于走露消息让巴锐武跑了。
郭富贵一听,表弟和王钰说的不一样,他明明早就溜之大吉,还把责任推到王钰身上,在日本人面前肯定没少说王钰的坏话,看来,王钰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不一定保得了命。
郭富贵从维持会大院出来,在十字街口,正好碰到赵守财。两人虽然有些话已经说开,可郭富贵的心里还是存着芥蒂,赵守财父亲的死毕竟和他有点关系。赵守财很热情,抢先和郭富贵搭话,听郭富贵说是来和山本表忠心与巴锐武划清界限的,表示愿意带他去见山本,同时建议把武胜一块请上,不管怎么说,郭富贵是武胜手下的副大队长。郭富贵一拍脑袋,大呼把大队长这茬忘了。赵守财心里明白,岂能是忘了,真实原因是在胡家局子作威作福惯了,只知上面有日本人,而不知有个大队长武胜了。
山本面对郭富贵,开始确实不放好脸,一副审贼的目光看着他,郭富贵有些心虚,后悔不该来县城,大不了重新当土匪。他说一句,赵守财翻译一句,他害怕赵守财故意给他翻译错了,借日本人的手杀了他。没想到,山本很快放了笑脸,还从办公桌后面出来,拍着郭富贵的肩膀,说了一通日语。赵守财翻译说:巴锐武是巴锐武,你是你,他良心大大坏了,你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
郭富贵这次真的确定赵守财在帮他了,给山本行完礼,赶紧对赵守财和武胜深鞠一躬。山本看了一眼郭富贵,用日语跟赵守财说,让郭富贵务必用计将王钰骗到县城,王钰如果不来,拿郭富贵是问。郭富贵听了赵守财的翻译,傻眼了,这不明摆着借他的手捉拿王钰嘛!王钰一旦进城,和崔南停在山本面前说的肯定不一样,二人之中必然有一人倒霉,他可不想背上杀害把兄弟或表兄弟的名声。
赵守财见郭富贵面露难色,心里明白一切,不让王钰重新为日本人卖命正符合他的打算。赵守财赶紧向山本建议,王钰这人很狡猾,前面已经有过给巴锐武摆鸿门宴的事,郭富贵绝对把他骗不来,那样反而让王钰起疑心,彻底投靠了八路军,皇军就会在海上多了一个对手。现在不动他,他还会以皇军的海上警备大队自居,既不会和皇军做对,更不会去投八路,以后真发现了投八路的苗头,再收拾也不迟。
山本觉得赵守财说的在理,皇军现在是日暮西下,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沾化只能靠这些中国人去打中国人了。
郭富贵见山本听了赵守财的建议,对赵守财更加感激涕零了。
郭富贵和赵守财、武胜从山本办公室出来,下意识地往西瞅了一眼,刘大义正好出来倒泔水,郭富贵让两人先走一步,他有话要和大义讲。刘大义早就看到了三人,见郭富贵向他走来,把泔水桶放在地上,等着他。刘大义不傻,七哥投了八路军,他的身份的确很尴尬,也很危险,他要从一些鬼子汉奸的只言片语上,寻找蛛丝马迹,一旦发现危险,立刻跑路。
郭富贵故意大声和刘大义打过招呼,然后示意大义进屋。刘大义不知郭富贵葫芦里卖的啥药,眼睛里闪烁着不信任,郭富贵何许人也,当然能看出刘大义的心思。进屋后,郭富贵说话不藏不掖,气愤地直言七哥做事欠考虑,有这么多弟兄还为皇军服务,他投了八路,就不怕皇军找弟兄们的麻烦吗?只为自己考虑,也太没兄弟情义了吧?刘大义此时只能顺着郭富贵的语气走,垂头丧气地说,太不应该了,一点准备也没有,恐怕要死在宪兵队了。
郭富贵一听刘大义也有怨言,反而安慰起大义来,他告诉大义,不是还有他在嘛,只要大义踏踏实实地给皇军做饭,安全绝对没问题,他会在皇军面前替大义做担保。刘大义表面上一副感激相,心里暗暗骂道:你认为老子能和你一样当汉奸上瘾呀!大不了溜之大吉。
郭富贵也许是看在过去的情份上真心对大义好,可他担保不了大义的安全,别说他不敢在日本人面前说这句话,就算敢说,日本人也不会听他的,他在日本人眼里,连条狗都不如,甚至不如对手八路军有分量。
肖林爱南忽然对刘大义变了态度,几乎是主动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刘大义嗅出了危险气息,心里越发地想逃出宪兵队,可哪里那么容易,没有通行证,谁也别想出城,住在宪兵队的人,更得需要特别通行证。
刘大义最先解决的是苏才根的问题。苏才根比较特殊,可以自由进出县城和宪兵队大院,肖林爱南为了吃上可口的中国饭菜,特批给苏才根两个通行证,比刘大义还自由。刘大义明白,逃跑机会随时会来,他一旦跑了,苏才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送菜来,鬼子会拿苏才根出气,甚至把他当成人质。刘大义将眼下的危机与苏才根讲明后,没想到苏才根表现很勇敢,通过锻炼,已经不是前两年那个胆小怕事的小农民了,他表示坚决不把刘大义一人留在狼窝,他如果走了,刘大义就成了聋子瞎子,没法和刘家庄联系了。刘大义一番苦口婆心,苏才根方才答应不再来送菜。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不来,刘大义故意将苏才根的菜担子踢翻,大声嚷嚷,要是再弄不来新鲜蔬菜,影响了皇军口味,这个差事就不要干了。
苏才根第二天果然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刘大义开始骂骂咧咧,老不死的,就那点本事还做生意。肖林爱南只好同意刘大义到东城门附近亲自买菜,但严厉警告没他的命令不准出城。
世上的巧事就是多,刘大义第一次重新亲自买菜,就碰到了武胜的小妾胡氏,她在远房弟弟胡林南和两个保安大队士兵的陪同下,也来菜市逛游。胡氏在家里实在闷得慌,武胜拗不过胡氏的软磨硬泡,只好同意,条件是必须由胡林南陪同,她没想到,第一次出来,就碰到了恩人刘大义。胡林南因为刘大义是姐姐的救命恩人,对刘大义相当客气。
刘大义和胡氏寒暄几句,忽然来了注意,也算是有病乱求医吧,他把巴锐武投靠八路后,自己的危险处境向胡氏说了一边,恳求胡氏设法送他出城。只要能有办法,胡氏当然不会推辞,刘大义毕竟救过她的命,再说了,她从武胜的嘴里得知,鬼子祸害中国人的日子不会太久,也该做点对得起良心的事了。胡氏一个妇道人家,一时还真没啥办法,她让刘大义容她想想,实在不行,就跪求武胜。胡氏和刘大义约好,每天上午,不管有没有办法,两人都来菜市场见个面。
美智子这几天走路又有些瘸,来伙房打水打饭时,虽然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刘大义也明白她这两天没少挨肖林爱南的虐待,肖林爱南这几天晚上总是喝醉,刘大义早就厌恶了他的丑态,对他晚上做些啥也心知肚明,所以懒得去夹壁墙偷窥。刘大义没想到,他和胡氏见面的这天晚上,美智子救了他。
天刚黑的时候,醉醺醺的肖林爱南又被几个日本士兵搀了回来,士兵走后,屋里传来美智子的一声尖叫,刘大义赶紧将房门虚掩,害怕肖林爱南疯出来拿他出气。就在刘大义躲在门后听动静时,房子外面响起了木屐的声音,他赶紧离开门后面,伙房门很快被敲响。美智子前来通知刘大义,肖林君要吃回锅肉,她一会儿来端。借着昏暗的灯光,刘大义发现美智子的额头有一快新淤青,想起前几天手被砸伤,从丁先生那儿买来的活血化瘀药膏,连忙找出来,没有说话,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递给美智子。美智子当然明白刘大义的意思,接过药瓶,弯腰致谢。
刘大义很快将菜炒好,美智子好长时间没来端,就在他认为肖林爱南不想吃了的时候,美智子头发凌乱地来到伙房,灯光再暗,刘大义也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美智子没有急于端菜,向刘大义招了招手,示意刘大义向她靠近些,等刘大义靠到跟前,用不算流利的中文小声说:“刘,赶快逃吧,下洼集,把你吊到码头上,引出你朋友。”
美智子急急忙忙端着菜走了。刘大义只是愣怔了一小会儿,很快缓过神来,鬼子这是想把他当成钓饵,把七哥引出来啊!这还了得,就算七哥不上当,可被吊在树上或船桅杆上,自己还有活路吗?再过三天就是下洼集了,明天不跑后天必须逃走。
第二天早晨,肖林爱南亲自来伙房端饭,对刘大义仍然一脸笑容。刘大义明白,鬼子不到最后一天,不会对他露出獠牙,他必须利用安全的这两天,想出离开的办法,鬼子不给他出城通行证,他根本出不了城门。
刘大义收拾好早饭用过的锅碗瓢勺,拐着那只柳条编的篮子,心里虽然急得冒火,但表面上仍装出一种很清闲的样子,溜溜达达地出了宪兵队大院。
到了菜市场,刘大义首先买了一把新鲜的韭菜,他为了迷惑肖林爱南,早晨许诺过上午买点细嫩韭菜给他包饺子。胡氏没来,刘大义有些失望,看来她也没有啥好办法送他出城。
刘大义满怀心事地弯腰挑选胡萝卜之际,胡林南背着匣子枪,忽然来到了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吓得他一哆嗦。
刘大义见胡氏没来,眼里闪过失望的表情。胡林南指了指能避开东城门门岗视线的一个角落,径直走向那儿,刘大义也随后跟了过去。
胡林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四周后,小声说道:“刘师傅,咱长话短说,我姐姐昨天把你的事和姐夫说了,姐夫勃然大怒,说日本人现在不允许中国人随便进出县城,特别是那些为皇军做事的中国人,必须有日本人签发的特别通行证才行,把你送出城,一旦被抓到,就算是姐夫,日本人也饶不了他,我姐姐感恩你的救命之恩,见姐夫不管,使劲捶打自己的肚子,肚子里可有姐夫的亲骨肉啊!姐夫没办法,想了一个招。我姐姐明天上午去看姐夫的世交王大恒一家,带了一些旧棉被和衣服,你就藏在箱子里,西城门没有日本人站岗,我明天去值班,放你们出城。”
刘大义一听,眼里闪着泪花,胡氏一家,可能还不知道,鬼子已经打算把他做成钓饵了,那还能有个活嘛!没想到多年以前在天津的一次义举,现在救了他一命。刘大义连忙问去哪儿会合。
胡林南叮嘱刘大义,明天早饭后,借着买菜的机会,从保安大队那个小北门进院,然后藏到箱子里,这事千万保密,就算一个村的赵守财也不能说。
刘大义回到宪兵队,拿出浑身的解数,把中饭做得色香味俱全。肖林爱南端水饺时,在伙房趁热尝了一个,直接冲着刘大义竖起了大拇指,随后用日语嘟囔一句,不知为啥还带着惋惜的表情摇了摇头。
下午,肖林爱南坐着三轮摩托车离开了宪兵队,晚饭也没回来吃。美智子自己来打的饭,见了刘大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刘大义明白美智子有话要说,碍于有打饭的鬼子在,她说不出来。晚上院子消停后,美智子前来打开水,把一个蓝色本本交给刘大义,是从肖林爱南办公桌抽屉里偷的特别通行证。刘大义打开一看,通行证根本不能用,上边只有肖林爱南的盖章,没有山本的,日本人新规定,为日军服务的中国人进出县城,必须持山本和肖林爱南同时签名的通行证才行,如果持这样的通行证,不仅出不了城,还会被抓回宪兵队。刘大义当然不会明说通行证不能用,他把通行证收好后,给美智子深施一礼。
美智子给刘大义通行证时,手腕儿上的淤青正好被大义看到,已经到了这步,刘大义不再怕什么,他太可怜这个日本女人了,真心劝道,实在过不下去,瞅个机会也逃个活命吧!美智子听了,一脸吃惊地看着刘大义,随后苦笑一声,摇着头说,外面都是中国人,她往哪儿逃?她这辈子是逃不出苦海了,说不定那天就把命搭上。
刘大义想了想,忽然下了决心,把财神像后面的秘密告诉了美智子,真要是遇到致命危险时,可以躲到下面去,开关就在神像后面,进洞后扯着绳子就可让财神像恢复原位。
美智子一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一脸的麻木,不过还是施礼感谢刘大义的好意。
第二天上午,一辆马车从保安大队驶出,车上坐着保安大队长武胜的小妾胡氏,车厢里放着一只很大的木箱,除了赶车的车把势,一前一后跟着四个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士兵。马车驶到通往西城门的大街时,两个巡逻的日本宪兵拦住了马车。一个保安队士兵赶紧上前解释,这是武大队长的车,他的夫人出城到小王庄探望武队长的世交。
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恶狠狠地瞅着车上的胡氏,胡氏赶紧将蓝色通行证递过去。日本兵看了一眼,还给胡氏,围着马车转了一圈,突然指着车上的箱子吼道:“打开的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