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月初八,喝完腊八粥,沾化人就闻到了年味,家家户户开始为年忙碌起来,推磨捣蹍,称鱼买肉,置办供品,有条件的村庄开始排练“扭秧歌”“跑旱船”“斗罗汉”等玩艺,没条件村庄的好事者,听着别村的锣鼓响,心里痒痒,只好跑到别村凑热闹。当然,最先要做的,就是磨点包饺子的白面和蒸年糕的黏谷子面。穷也罢,富也罢,除夕夜这顿饺子,怎么也不能少。
刘家庄子村除了刘建顺和赵挺禄有自家的磨屋和蹍屋,其他人家只能在村里各家族的公用磨坊碾房挨号排队。条件好的,找一头驴,蒙了驴眼,套上夹棍子,把夹棍子拴在磨棍蹍棍上,让驴一圈圈地转下去;条件差的,只能靠人力推着磨棍蹍棍转了。男人撵驴或推磨棍,女人把碾碎磨碎的粮食放到细眼儿锣(过滤面粉的工具)里面,来回晃荡多次,细粉落在箔箩里,锣里的粮食渣子再倒回碾盘上,重新再蹍。手不停,嘴也不停,特别是好几家人聚在磨坊里的时候,张家长,李家短。此时不说,还待何时?
穷人家没啥说,但穷人家不缺嘴。刘家庄子的富户赵挺禄和刘建顺家自然是被说的对象。相比而言,今年的碾房磨房里,说赵家的事要多一点。刘大义卡巴裆里没玩意儿的事都说了二十多年,粪倒三遍已经不臭。赵家则不然,大儿子被土匪吊死在县城的直谏牌坊,不知赵挺禄家年三十是否还放九十九挂鞭和六十六个钻天雷,青云能不能拜见赵家的列祖列宗,响铃村李保华儿媳妇的冤魂能不能上李家的家堂,李家不让上,香叶的冤魂游鬼就可能找到赵家门上,毕竟是沾了赵家的光吊死在牌坊上的。
说到赵家,不可能不联系到刘家,赵家虽说出了大事,可风头仍旧压住了刘家,一个疯子,一个半男不女,一个只知埋头干活的上门女婿,刘家变得更加颓败,别看刘家的二女婿是县党部书记长,可这位书记长姓赵。
刘志斗不是刘家的当家人,天天干着当家人的事,“垂帘听政”的自然是大义娘月娥。刘志斗一心挂两家,他那个死不见人活不见尸的弟弟姚志刚,已经两年多没有音信。县警察局三天两头突然闯进家里,先是局长胡山田带队去,胡山田死后,换成了边心五,两人虽说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也没太难为志斗娘。无论是胡山田,还是边心五,话说的很干脆,要不是看书记长和刘志斗是连襟的面子,早就封门闭户,把赤匪的母亲抓进大牢。不过,两人放狠话,就算有书记长的面子,如果敢窝藏赤匪,有赤匪消息不及时举报,一旦查实,人坐牢,房烧毁,绝不姑息。
“就是个祸害!”刘志斗常常和他娘抱怨。志斗娘偏向二儿子姚志刚,总是和刘志斗解释,志刚提着脑袋干事,就是为了像他们这样的穷人不再受穷,不再受欺负。在刘家吃饱穿暖的刘志斗哪能听下去这个,“祸害”两字仍然挂在嘴上,志斗娘也就变了脸,大骂刘志斗忘了他爹是怎么死的了。
月娥看不得亲家受累,让刘志斗把他娘要磨的粮食背到家里来,自家有驴拉的磨,总不能让亲家人力磨面。志斗娘跟了过来,和月娥谈起了姚志刚,新云自然竖起了耳朵细听。
月娥问:“亲家,这儿也没外人,你和我说实话,志刚从走了,一趟也没回?”
志斗娘说:“俺还能和你说假话?确实没回来!不过,第一场大雪前,他姨家表哥去东洼拾柴禾,好像见过他,好几个人急匆匆地钻进芦苇地,他表哥隔着大老远,晃了个影儿。”
没等月娥搭腔,新云一脸兴奋地抢着说:“俺说吧,志刚哥肯定活得好好的。”
月娥说:“这孩子从小心就大,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得钻到那野草堆里去,不想娘吗?”
志斗娘眼睛有些湿,叹了口气说:“唉!没办法,再不寻个出路,他早晚也得像他爹一样冤死,他和咱家大义不一样,不谋个活命不行。”
月娥略一停顿说:“总不会为了一张嘴去拼命吧,在俺家,帮衬着志斗伺候庄稼,还不至于吃不上饭。”
志斗娘望着蒙着双眼一圈圈拉碾的驴,眼神中透出一丝光亮,嘴角微微一笑说:“俺志刚说了,男人不能围着锅台转一辈子,这个世上有好多事等着去干,干好了,大伙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新云顺着志斗娘的话头说:“就是,男人不能窝窝囊囊的。”
月娥瞪了新云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还不快去和你四姐做饭去,你婶子的面快磨完了。”
志斗娘用笤帚扫了一下挤到碾盘外面的粮食渣子,看了一眼出去的新云说:“新云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
月娥说:“谁不说呢!大前天,她三姐从县城回来,说西关有一户开铺子的人家,小儿子还没定亲,问新云愿意不愿意。”
志斗娘急忙问:“新云答应了没有?”
月娥说:“好孬不啰啰这事,气得她三姐不轻。”
志斗娘没有作声,她明白这是月娥点话给她,新云和志刚不合适,她家新云不可能嫁给有今天没明天的人。
腊月里,县城里恐怕没有能比得上崔南停高兴的人,县党部秘书的聘书刚刚发到他手里,在许部攻陷县城的事件中,他下对了一盘棋,或者说,他赌赢了一局。在赵新端的葬礼上,崔南停的表演获得了赵家人的赞许,赵新年曾拍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崔南停肩膀,让他保重身体,说是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好运来了。聘书到手的那天,崔南停跑到城南的魁星楼,在凛冽的寒风中,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回到家里,忽然感到那个传了三辈子的油坊变得十分渺小。
崔南停救了赵新年一命,青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丈夫请崔南停吃饭时,她亲自下厨,这让崔南停受宠若惊。青云在教职工中,是校长都仰脸看的人,平时见了崔南停,都是一副冷面孔。刚进腊月,崔南停送来三大坛豆油,每坛足有五十斤,还给媛媛二十块现大洋的压岁钱。豆油太多,吃不了,月娥打算自己留一坛,婆家娘家各送一坛。赵新年说,大哥榨油出的事,还是把两坛都送到娘家好,免得家里睹物伤心。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陪伴了大伙一年的“灶王爷”要回天庭向玉帝述职。在外面混的刘家庄人,大都在这天以前回到了家,被“辞”在外面,可是不吉利的事。
如同往年,赵挺禄主持了赵家的“辞灶”仪式。他命家人把瓜果摆在供桌上,家人都随他跪在地上后,开始焚烧灶君像与纸马,嘴里嘟嘟囔囔,恳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保佑赵家的灶膛顿顿生火,天天冒烟。做完这些,全家的大扫除就开始了,屋里留着灰尘,那就是一年的晦气,必须打扫干净。
辞灶仪式,赵新年在县里再忙,也得回家参加,否则,他爹是一万个不答应,孙子赵守财远在东洋,被“辞”在外面,县城近在咫尺,不可不参加。
赵挺禄坐在厢房里和赵新年喝茶,看着忙着打扫堂屋的家人,问二儿子,给守财的电报拍了没有,赵新年告诉父亲,十天前,就拍过了,至于守财今年回不回国,他也不知。
赵挺禄有些伤心,把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杵了一下说:“留哪门子洋哟!爹死都回不来,今儿都小年了,看来又得‘辞’在外面了。”
赵新年思想没那么落后,男人就应该志在四方,赵守财在日本留学这么多年,将来应该会给赵家光宗耀祖。不过,现在也确实该让赵守财回来了,日本人侵占了整个东北,再在仇家国度留学,似乎有些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这次回来,我就劝他不回去了,在国内,给他谋个差使。”赵新年对父亲说。
“那就对了嘛!再说了,按着老礼,他得给你大哥在家守孝三年。”赵挺禄难得高兴地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难琢磨,上午,赵挺禄和二儿子还在唠叨孙子赵守财的事,下午,一身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赵守财就回到了赵家。
一家人倾诉离别之苦后,赵挺禄安排小儿子赵新宇陪同赵守财给他爹去上坟。按赵挺禄的意思,赵守财必须脱下那套洋装,换上孝服,但赵守财有些不情愿。赵新年连忙打圆场,以过年不宜穿孝为理由,阻拦了这事。
赵家的祖坟和刘家的祖坟一样,都在村子的西北方向。那是一片荒碱地,除了埋死人和上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肃杀的季节,坟地里除了传来一两声乌鸦叫,到处是衰败迹象。赵新宇把赵守财领到赵家坟茔地,指着一座还没长出杂草的新坟头,让赵守财跪下。赵守财看着有些潮湿的坟前泥土,想到那身名贵的西装,有些犹豫,后悔没拿件垫子来。赵新宇有些恼火,按理说,赵守财没能把他爹送到坟里,应该一出村就放声大哭,可赵守财一点悲伤的意思也没有,到了坟上也不哭,甚至怕脏不跪,真是留洋留出个潮种来。
“跪下,给你爹磕头烧纸。”赵新宇怒喝道。
赵守财从小叔的话里听出了不满,连忙找了一处略干净点的地方跪下,按照赵新宇的指点,给他爹上香烧纸钱,也许受气氛的感染,竟然落下泪来。
“爹,我知道您死得冤,放心,我很快就会杀了许三给您报仇。”赵守财坟前发誓道。
赵新宇一边把供品扔到火堆里,一边念叨:“大哥,听到了吗?守财回来了,他要为你报仇,你可以瞑目了,在那边陪着列祖列宗,好好过日子,缺了钱,就跟家里要,过几天,可领着列祖列宗回家过年啊!”
两人祭奠完赵新端,又给所有的老坟烧了纸,这才打道回府。路上,赵新宇问侄子如何给他爹报仇,赵守财说,想让二叔找个当兵的差事,手里有了枪,有了人,报仇易如反掌。
第二天,赵守财到县党部拜会崔南停。崔南停很激动,多年没见,自然找个饭馆叙叙旧。崔南停和赵新年请假,赵新年立马应允,并嘱咐两人不可喝醉,近日境内赤匪活动猖獗,小心谨慎为好。
赵守财和崔南停从小就是臭味相同之人,觥筹交错之中,必然谈到女人。赵守财告诉崔南停,他在日本有一个相好的女人,是他的房东,女人的丈夫在中国东北服役。崔南停见赵守财敢惹日本女人,吃惊不小。赵守财笑称,日本女人不像中国女人这样保守。赵守财问崔南停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崔南停说喜欢原来的同事县高小王春英老师,可王春英对他很冷淡。赵守财听了哈哈大笑,嫌崔南停没本事,何不来个霸王硬上弓?崔南停说是真心想娶王春英为妻,不只为苟且之事。赵守财说,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不跟也不行了。崔南停觉得也是。
腊月二十六,青云在两位警察的护送下,来娘家送年,除了两坛子豆油,还有半匹子猪肉和一些糕点。秀云和他丈夫也正好来送年,提着几条咸鱼和二斤猪肉,见三妹的礼这么重,脸上有些发烧。月娥明白大女儿的心思,当着几个女儿的面,从青云送来的猪肉上割下一条腿,让秀云回家时把猪腿带走,秀云不好意思要,月娥和青云都苦劝,这才同意收下。
青云这次送年,还带来一条重要消息。青云和新任警察局长边心五的老婆闲聊,得知边心五年三十晚上不能在家过年,他奉赵新年之命带人蹲守在进出响铃村的各个路口,随时抓捕回家过年的姚志刚。
两个女儿走后,月娥连忙拾掇了一些东西,让志斗给他娘送去,并让志斗劝他娘来刘家过年。花云对娘的做法不解,婆婆若答应在刘家过年,岂不把警察招引到刘家?月娥说,真那样就好了,志刚要是回来的话,响铃村没了官兵,就可躲过一劫。掌灯时分,志斗回来,他娘很犟,说什么也不过来过年。月娥没办法,只能心里暗暗祈祷,期盼姚志刚年三十不敢回来。
年三十的早晨,随着刘大义在院中燃放的“二踢脚”发出的两声脆响,刘家庄子正式进入了新年程序。无论大人孩子,都早早起来。孩子们三五一堆,比着放鞭;青年人或打扫庭院,或挑了水桶,把水缸贮满井水;老人摆好香案,悬挂“家堂”,在太阳没出来之前,手捧燃香,到坟上作揖跪拜,叩祈祖宗神灵回家过年(请爷爷娘娘),然后,捧香回家,路上,不回头(怕回头看到跟来的列祖列宗),不说话(怕惊扰了列祖列宗),到家后,将香火插入香案,奉上供品,在大门前点燃鞭炮,合家烧纸叩拜。
刘大义的父亲刘建顺疯疯癫癫,请爷爷娘娘的事做不来,就该有独子刘大义接任,但又牵扯到刘志斗。按理说,没有儿子招了养老女婿的人家,养老女婿是当儿子顶户门的,这些事须有养老女婿完成。刘建顺家招的这个养老女婿和别家不一样,刘志斗是在刘家有一个儿子刘大义的情况下招的,是因为刘大义从小丢了命根子,不能为刘家传宗接代。月娥为了难,让刘志斗请爷爷娘娘,怕大义心里难受,让大义请,又怕刘志斗心里犯嘀咕,思来想去,还是先和大义沟通了一下,没想到大义不在乎这个,让娘把这差事交给志斗哥。
请来爷爷娘娘,吃过早饭,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切馅儿的切线,和面的和面,开始准备夜里吃的过年饺子。
和每年一样,赵挺禄家的过年饺子还是在老宅里包,为了让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过个年,赵挺禄对两个儿子掐着耳朵眼儿嘱咐,不要让孩子们看出走了赵新端后,家里过年有不一样的地方。青云这个儿媳妇,赵挺禄也认了,请爷爷娘娘时,青云跟着磕了头。看着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赵挺禄觉得,赵家是县里的大户,就算屈死了人,也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特别是不能让当村的刘建顺家看了笑话,碍于青云在场,赵挺禄对两个儿子说话,比较含蓄。
“傍黑天,咱家的鞭炮和雷子,比往年一个也不能少,‘叫明’的芝麻秸多备一些,芝麻秸不够用的话,把那几捆蓖麻秸也点了。”赵挺禄对赵新宇吩咐道。
“爹,你别操这心了,俺还不会弄吗?今年的‘钻天雷’比去年的个头还大。”赵新宇说。
“嗯,别让人家看了笑话,咱家今年毕竟……”赵挺禄说了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
“哼!别人家再厉害,还能厉害得俺叔的枪?弄几杆枪来放放就行。”赵守财一本正经地说。
“胡扯八道,留学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赵新年严厉呵斥道。
赵守财见二叔是真生气,尴尬地挠了几下头,没敢做声。
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终于在刘家庄子的上空炸裂开来,孩子们捂着双耳,纷纷闪避。由于今年难得的没遇到水灾旱灾和蝗灾,穷人们的锅里终于见了一点白面,带着高粱花子味道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冲动和兴奋,再过三个时辰,终于可以吃到放了猪大油的白面水饺了。
刘大义领着侄儿狗剩放完了鞭炮,发现刘志斗已经在大门口支好了一大堆芝麻秸,芝麻秸捆成三大捆,竖起来后做成了支架样子,左邻右居都拿了草束,等着往家里引“福”。“疯子”刘建顺在刘志斗的搀扶下,拿着一只红蜡烛,颤颤巍巍地把芝麻秸点燃,望着逐渐窜起的火焰,疯子手舞足蹈地笑起来。在场的左邻右居,纷纷跪倒,大呼:“明儿来,明儿来……”,然后起身,将手里的草束引燃,一边往家走,一边大喊:“大葫芦头,小葫芦头,银子钱往家流”、“大葫芦棒,小葫芦棒,银子钱往家里扛”、“黑小子,白小子,都上俺家来穿袄子”。
大义抱着狗剩,各拿一束引燃的草束,一边喊,一边快速地把草束引至灶火门,然后拿了一根早就备好的枣木棍子,在大门口横着放下,将“明儿”拦在院里。
不仅是刘家庄子,临近几个村,甚至是整个沾化县,此刻都在进行“叫明儿”的仪式,这个活动的由来,有两种传说:一是百姓苦于清王朝的统治,期盼恢复大明江山;二是说期盼新的一年光明来临,让大家摆脱贫困,人财两旺。但是,愿望归愿望,大清朝都被“叫”没了,百姓仍旧贫苦,社会仍旧动荡不安,东北那么一大片儿地,都被日本人占了。
伴随着“叫明儿”仪式的结束,鞭炮声也变得稀稀拉拉,待要鞭炮声重新炸响,就得等到煮大年夜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