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田去年到刘家庄子收黄豆,到赵新端家做过客,赵新端杀鸡宰鸭,热情款待。赵新端这次提着礼物来看望崔青田,崔青田也不好慢待了赵新端,把油坊的活交代给店里的伙计,带赵新端到南关新开的沾化锅子饼店,要了一个包间,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招安老烧,两人慢慢喝起来。
崔青田是东关街上的大户,虽说不做官不为宦,但凭借在县公署的人脉,在这个不大的县城也算个人物,街坊四邻、亲朋好友有个什么难办的事,少不了请他帮忙,唯一让人厌恶的是酒风不好,一旦沾上酒,舌头就不在他嘴里了。他上次在赵新端家喝酒,是被伙计和赵新端架到驴车上走的,骂骂咧咧了一路。
三杯酒下肚,崔青田又犯开了老毛病,见赵新端喝得不那么主动,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可碍于赵新端是认识不久的朋友,又不好意思强灌,一口一个地喝了几杯哑巴酒。
赵新端心里明白崔青田不乐意,可他确实喝不下去,最近这段时间,别说喝酒,就算出门,他都懒得动弹,今天到县城来,是不得不来还崔青田的人情,“圈地事件”让他丢了大人,他家成了刘家庄子的笑话。
“青田兄,真的不好意思,俺这段时间真没心喝酒,人家都说杯酒解千愁,可俺越喝,心里越憋屈。”赵新端为了缓和气氛,不得不和崔青田解释道。
“弟弟啥事把你愁成这个样子?说出来,俺听听,还有为兄解决不了的事吗?”崔青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赵新端知道崔青田有些本事,只是他的事已经结束,就算不结束,崔青田也解决不了,县知事都低头让道了,何况一个榨油作坊的老板呢!他苦笑了一下说:“兄长肯定知道前段时间县公署被草民包围的事吧?”
“呵呵,这么大事,俺当然知道,听说有你们村的人参与,俺说的没错吧。”崔青田笑着说。
“唉!不仅是俺们村的人参与,起因还有为弟的一份呢。”赵新端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俺知道呀,不就是和你家争那些破烂地嘛,争不到拉倒,又产不了多少粮食。”崔青田劝解到,他显然不知“铡刀会”冲进赵新端家,把他一家软禁的事。
崔青田提到“圈地”这件事,硬生生地戳到了赵新端的心窝子,不管是他个人,还是他的家族,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事情发生以来,他爷儿三个从没在对方面前提起过这事,都在自己心里独自承受着,害怕呛了对方的肺管子,家里的长工短工也没人敢提这事,女人们更是闭上了“娘们嘴”,不再碎碎叨叨。可在这个还算清静的饭馆里,或许受了气氛的感染,赵新端的酒虫被赶了出来,他端起酒杯,和崔青田连碰三杯,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青田兄也不是外人,有些事俺也不瞒你,你不知道啊,要是只为丢了那点地,也就罢了,俺这次受了奇耻大辱了,让人骑在脖子上拉了一头屎。”赵新端把酒杯子一丢,双手抓挠着头皮说。
“咋啦,兄弟,还有敢惹咱的吗?”本就好事的崔青田来了兴趣。
赵新端端起崔青田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气愤地说:“俺的哥哥呀,那帮死孩子们冲进俺家,把俺一家都绑了,逼着俺爹写了文书。”
“这简直反了天了,写的啥文书?”崔青田问。
“啥文书?还不是逼着俺爹放弃那些河滩地,把那些被抓的穷鬼从县大牢保出来嘛。”赵新端的手气得直打哆嗦,一块猪头肉夹了两次都没夹住。
赵新端借着酒劲,一五一十地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了一边,说完后,脸趴在桌子上,拳头捶着桌面说:“奇耻大辱啊!”
“这个没耳朵的,也太他娘的嚣张了,县公署咋就治不了他呢?”崔青田十分不解地问。
“不是治不了,是不想治,一个回国的华工算个毬,李保华的亲戚传来信儿说,是省里来的一个家伙,让县知事先以稳定为主,不能在曹大帅和张作霖交战时惹事。”赵新端无奈地说。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俺估计县公署不会就这么忍了,最起码那些领头的得挨治,来,咱兄弟俩干一个。”
“最起码治治‘三鞭子’这个狗日的。”赵新端恶狠狠地说。
两人喝完了杯里的酒,赵新端喊来了伙计,要了二斤锅子饼,辣肠和三鲜的各一斤,又打开了一罐酒,两人继续喝起来。
崔青田“哎”了一声,突然问赵新端:“那个‘三鞭子’是不是就是和赵得才一块出国的哪位?”
赵新端说,就是他,赵得才没了命,他没了一只耳朵。
崔青田一听,“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那个赵得才,是俺弟媳妇的亲表弟,俺听俺弟媳说,沾化出国的那些人,只有‘三鞭子’和赵得才分在一块,赵得才死了也就罢了,可他挣的钱呢?赵得才一家,还在怀疑赵得才的死因呢,只是赵得才一家都是些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又拿不出钱来打官司,只能在家生闷气,再说了,这个时候,县知事巴不得有人告‘三鞭子’呢!”
赵新端一听,立刻来了劲头,他知道崔青田这是在点化自己,激动地站起来,对崔青田说:“都怪俺没照顾好他们,虽说和赵得才一家的血缘不是很近了,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青田兄可以让您弟媳传个话,有啥困难来找俺。”
崔青田知道赵新端说的是真心话,站起来,把他按到椅子上说:“兄弟,别着急,您听俺说,俺明白您的意思,但这事您不能自己来弄,得拉个搭伙的,您刚才说,这次被‘铡刀会’收拾的还有李保华,他又有亲戚在县公署当官,何不和他商量一下呢?”
崔青田说:“俺知道,这事离不开他,他点子多。多谢哥哥,等出了这口气,弟弟一定摆上一桌,和您好好喝一场。”
“哈哈!咱别等以后了,今天就一醉方休,来,干一杯。”崔青田笑着说。
说话间,伙计把锅子饼端了上来,没等入口,一股沁人心脾的麻油味就钻入鼻孔,饼皮薄如窗纸,饼馅儿香而不腻,夹一卷咬上一口,柔韧香脆,咸淡适口,吃起来,既饱腹又解馋,两人风卷残云,二斤沾化锅子饼,一点饼渣都没剩。
酒足饭饱的赵新端没有去学校看儿子,把生活费留给崔青田代为转交。他骑着毛驴急匆匆地往回赶,走到刘家庄子和响铃村的三岔路口时,没有去刘家庄子,而是毫不犹豫地拐到了去响铃村的路上,没走多远,就看到“三鞭子”扛着锄头迎面走来,他心里一咯噔,越不愿看到谁,偏偏见到他,尽管别扭,但心里有了主意,隔着老远,就从驴背上下来,待走到跟前,首先打起了招呼。
“三鞭子”没想到赵新端搭理他,要是没有“圈地”那件事,两人虽说不是朋友,但见了面还是经常打打招呼,“三鞭子”毕竟常年在刘家庄子抗长活,两人又同时是“铡刀会”的成员,可出了那事以后,两人都刻意避开碰面。
“天顺这是去哪儿?”赵新端冲着“三鞭子”一拱手问。
“哦,哦,俺去于家庙的铁匠铺,锄头不快了,你这是去哪儿?”“三鞭子”回话说。
“俺去你们村表叔家,从县城给他捎了点东西。”赵新端喷着酒气说。
“那快去吧,时候不早了。”“三鞭子”朝村口的方向挥了挥手说,他打心里不相信赵新端来找他表叔,肯定是找李保华的,不过,他爱找谁找谁,河滩那些地再也找不回去了。
赵新端骑上毛驴,走了一小会儿,回头看了看远去的“三鞭子”,恶狠狠地骂到:“狗日的,看你蹦跶到几时?”
赵新端到李保华家时,李保华吓了一跳,从出事后,他和赵新端一样,也是不愿见人,地里的活计,都交给几个长工打理,和赵新端也没见过面,心里的憋气比赵新端还大。
“保华叔,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赵新端把点心盒子放到八仙桌上问。
“唉!老侄子啊,俺为啥瘦,你还不知道吗?俺看你倒是心宽体胖的,还有心情喝成这样。”李保华一点也没看赵新端拿来点心的面子,讥讽地说。
“保华叔,俺知道您老心里憋屈,俺一家和您一样,也憋屈得很,这不是找您来商量对策了嘛!”赵新端亮出了来意。
“唉!地不地的,倒是次要,让人家把院门围了,丢人啊!”李保华拍着大腿说。
李保华的二儿媳妇香叶把水沏好后端了上来,一双杏眼滴溜溜乱转,听公公这么说,撇着嘴说道:“那就想办法把脸找回来呀!都是些大老爷们,连点小子骨头也没有。”
赵新端一眼瞥见香叶那鼓鼓的胸脯,因为还在喂奶期,洋布褂子上的胸口部分出现了奶渍,腰肢由于还在恢复期,略显臃肿,但比他那老婆的腰纤细多了。赵新端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暗暗想:“敢在公公面前这么说话,在十里八村,也就是李保华的二儿媳妇了,看来大伙们传得那件事是真的,香叶生的孩子不是她那傻男人的,有可能和李保华真干了‘扒灰’的事。”
“弟妹说的对,咱不能咽下这口窝囊气,都治是不可能,治一下挑头的,特别是‘三鞭子’,也能让咱出口恶气。”赵新端色眯眯地瞅着香叶说。
李保华明白赵新端的来意,担心香叶在这儿说话不方便,就和颜悦色地对儿媳妇说:“老二家,快回你屋,看看孩子醒了吧。”
香叶知道公公是嫌她在这儿碍事,看了一眼赵新端,撇着嘴,扭扭捏捏地走了。
李保华见儿媳妇走远,关了房门,小声问赵新端:“老侄子是不是想到什么高招了?”
赵新端坐在椅子上,右手食指敲着桌面说:“叔,您老没忘赵得才那档子事吧?那可是和‘三鞭子’有牵扯的人。”
“你是说拿这事对付‘三鞭子’?可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呀!”李保华捋着下巴上那一缕花白胡须问。
“叔,是和咱没关系,可咱可以借刀杀人,咱俩可以撺掇赵得才的家人再去县里告状,要钱,咱就出,托门子,咱就去找,再说了,县公署被‘铡刀会’闹了一个大憋气,也在找岔子治他们呢!”赵新端似乎有些很兴奋地说。
“赵得才一家还有意告吗?就算咱两家支持他们,可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意愿。”李保华担心地说。
赵新端笑了,看了看屋门的方向,神秘地说:“叔,您知道俺今天和谁喝的酒吗?”
“谁?”李保华问。
“俺是和县城东关油坊的老板崔青田一块喝的,这个崔青田的兄弟媳妇,就是赵得才的亲表姐,崔青田说,他可以撺鼓着赵得才的家人再去县公署告状,告他谋财害命,就算查无实据,县里也会打他个半死,咱不就出了这口恶气了吗?”
“那太好了!需要咱俩办啥事?要不,咱们一块去赵得才家,说道说道去?”李保华脸上露出了急迫的表情,说话声音明显变得急促。
“咱两家先凑十块大洋,俺给赵得才的老婆送去,估计她家连在县城吃顿饭的钱也没有,人穷了,啥事也没心情去做。俺到了她家,啥也不问,只关心一下她家的日子,先和她家暖暖心,等她表姐鼓动她告状后,她自然去找俺出主意,俺爹毕竟是赵姓的家族长。”赵新端和崔青田说出了心里的打算。
“钱好办,俺家出六块,你出四块就行,俺就在家等好消息。”李保华说。
赵新端笑了,他知道李保华是铁公鸡,让他多拿,和用刀子剜他心没两样,要不是实在憋坏了,他拿一半也会心疼的不得了,就连连摆手说:“叔,一家一半才行,您也不能在家干等,还有个大事得您去办。”
“啥大事?”李保华疑惑地说。
赵新端对李保华面授机宜,说:“您去县城找您表弟,让他在县知事面前吹吹风,就说乡下人都在议论赵得才,说他死的蹊跷。”
“俺明白了,这叫多管齐下,是不是还得用钱打理一下县里的人?”李保华有些心疼地问。
“不用,不用,咱这是让县里‘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正求之不得。”赵新端摆着手说。
“那好,俺明天就进县城,找俺表弟去。”李保华搓着手说。
两人正说着,香叶抱着孩子走进来,孩子正吃奶,半个雪白的奶子露在外面。赵新端瞟了一眼,看得心咚咚跳,碍于李保华在,也不敢多瞧。香叶是来问公公,是否给客人做两碗手擀面。赵新端本来不饿,但眼馋香叶那丰满的胸脯,想多看两眼,没等李保华说话,就抢着说:“俺还真饿了,那就谢谢弟妹了。”
“三鞭子”姚天顺是七月十四被县公署派来的五名警察带走的,带走的理由是协助调查赵得才的死因和财产去向。七月十四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对沾化人来说,这天是个鬼节,是祭祀先人的日子。七月十五敬鬼,八月十五敬神,这是沾化人的风俗,至于为啥七月十五的事放在七月十四来做,原因不得而知。“三鞭子”被带走,志刚娘能找的人只有东家刘建顺,刘建顺正犯疯病,大义娘只好去求老中医于志高,委托于先生到南关的大药房走一趟,让丁先生到县公署扫听一下姚天顺的情况。第二天,于先生传来消息,是刘家庄子赵得才的家人把“三鞭子”告了。志刚娘很生气,觉得赵得才一家也太过分了,上次在县公署对质时,志刚爹已经洗脱了嫌疑,这次又告,看来是不弄点钱财不罢休。月娥和赵得才一个村,不方便到赵得才家的门口交涉,志刚娘在大儿子志斗的陪同下,来到赵得才家。赵得才的老婆在家,知道“三鞭子”的家人早晚得来,对志刚娘俩倒是很客气,和志刚娘解释说,不是她家想告,是县公署的人说,找到了志刚爹被谋财的证据。志刚娘在赵得才家嚎啕大哭,指天发誓说,别说是昧了别人的钱财,志刚爹自己都没挣到钱,那外国人天天打仗,当兵的都经常挨饿,哪有钱给华工?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赵得才的老婆一边劝,一边无奈地告诉志刚娘,她相信志刚爹的为人,这事她作不了主,都是赵得才的叔叔大爷在办这件事。志刚娘没有办法,只能哭天抹泪地回家。
姚志斗去过县公署三次,哪次也没见到他爹,看大牢的一个守卫收了两块银元后,告诉志斗,他爹的事还在审理中,隔三两天,就得过回堂。志斗回来和东家月娥说了情况,月娥叹气说,“鞭子”受罪了。
姚志斗是在八月十四那天接到县公署的通知,让他把姚天顺接回家的,“三鞭子”在县公署整整关了一个月,是姚志斗用东家的驴车拉回来的,人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被皮鞭抽的外伤早就结痂,姚志斗在办理手续时,警察告诉他,姚天顺现在可以回家,但他的事还没完,县公署已经派人到法兰西搜集证据,要是姚天顺跑了,就拿姚志斗治罪。
“三鞭子”想跑也难了,他回家的第二天,躺在床上吃了一口东家拿来的月饼,就呕血不止。志斗连忙跑到刘家庄子,把于先生请到家里。于志高给“三鞭子”号了脉,默不作声来到外屋,摇着头对志刚娘说,“三鞭子”的外伤虽说不重,但他内伤不轻,已经伤及心肺,再好的医术也回天乏力,家里应早做打算,给“三鞭子”准备后事。
“三鞭子”得的不是糊涂病,从家人脸上的泪痕看得出,他的大限已到。“三鞭子”和老婆商量后,让志斗把刘墩子请到家里来,委托刘墩子给大儿子志斗做媒。
“天顺哥,花云这孩子确实不错,和志斗也挺般配,俺看两人也挺说得来,只是东家条件这么好,怕是不答应,俺看还是不提为好,免得以后见了面都难为情。”刘墩子觉得“三鞭子”有些痴心妄想,只好委婉地说。
“墩子兄弟,俺知道家庭配不上东家,所以俺才叫志斗做上门女婿。”“三鞭子”咳嗽着说。
“啊!是这样呀,天顺哥,你可真叫俺为难了,要知道,只有没小子的才招上门女婿,东家有大义在呢。”刘墩子有些为难地说。
“兄弟,俺和他爹也是为东家好,你也知道大义的情况,这么多年了,女东家也没再解怀,志斗过去后,生的孩子都姓刘,东家不就有后了吗?”志刚娘没等男人搭腔,抢着说。
刘墩子低头不语,他的确有些为难,提出这事,这不等于说大义不是男人了吗?万一东家翻了脸,他就不好在东家混了。
“三鞭子”急了,让志刚娘扶他坐起来,在炕上给刘墩子磕头,让刘墩子看在他快死的份上,和东家提提,东家愿意不愿意的,他也死了这份心。
“罢!罢!罢!天顺哥,俺就依了你吧。”刘墩子可怜“三鞭子”,只好答应。
让刘墩子没想到的是,他吞吞吐吐和月娥说了“三鞭子”的想法后,月娥竟非常高兴。原来,月娥的身体早就干净,再无生孩子的可能,大义的身体又那样,也没有女的愿意嫁给刘建顺这个疯子做小,和刘建顺早就有招个上门女婿的打算,更是满心喜欢志斗这孩子。
刘墩子把好消息告诉“三鞭子”后,“三鞭子”破天荒地吃了一碗面条,解下了一坨黑便,还下炕在屋里遛了几圈,盘算着明天早晨,让志斗用独轮车推着他,到刘家庄子和东家定定这事,没想到夜里病情加重,没到天亮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