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来,刘大义明显感觉到店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但这些人不是专为吃饭而来,一个个表情严肃,面带杀机,不认识刘大义的人,总是用一种阴鸷的眼光看着他,反而那些真正来吃饭的人,一概被拒之门外。巴锐武等人,也常常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明显带着一股被海风吹过的味道。王钰那天到厨房找吃的,无意间和刘大义漏过一句话,大伙这几天就要回沾化了。
回沾化?刘大义当然高兴,因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疗伤,失去梅香的痛苦已经有所缓解,可他这儿又多了一份心事,胡氏怎么办?她是不可能和他去沾化的,她得去伺候得病的父亲。这么多天以来,胡氏一直被关在杂物间,因为那天晚上他俩说话时,被路过窗台的郭富贵听了个正着,暴露了他俩没有同床的事。
刘大义决定去找巴锐武商量一下,把胡氏放走。他从厨房往大厅走的时候,正好经过郭富贵和单金来的卧室门口,忽然从里面传出了郭富贵很愤怒的声音:“把她装在麻袋里弄到船上,绝对不能放了,半路上沉到海里喂鱼。”
单金来小声说道:“你小点声,让那家伙听到会不依的,你说也是,仗着七哥对他的偏向,咱们的话也不听,知道他俩没同床的那天,就该把这娘们沉了海河。”
郭富贵仍旧很大声音地说道:“小什么小,把这娘们沉海就是七哥的主意。”
单金来说:“先别说这个了,节外生枝不好,先办咱们的大事要紧,船票买了吗?”
“明天现买就行,‘大盛’号从来没有满员过。”
“在哪儿下手?”
“准备在海兴附近的海面上,劫了后开往黄河口。”
刘大义没听完,吓得连忙退回到厨房,他不能再去问巴锐武,只有自己想办法救胡氏了。
厨房的杂物间就在厨房的后面,平常放一些木柴木炭一类的东西,因为杂物间后墙紧挨着一条院外胡同,后墙的小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胡氏就被关在这里,平常由刘大义送些饭食,前天晚上王钰喝多了酒,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杂物间的门,要不是胡氏正好来了例假,王钰觉得这几天出海晦气,早就把胡氏上了。王钰心里一直装着这事,明天早晨就走了,他今晚想趁胡氏没被沉海喂鱼之前,享受一下胡氏那白皙娇嫩的身体。
杂物间是厨房的里间,进杂物间必须经过厨房,王钰还没走进厨房,就听里面传来“噼啪”的声音。王钰推门一看,刘大义正在灶前劈柴。王钰让刘大义赶快回房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刘大义当然明白王钰心里的那点猫腻,哪能让王钰得逞,立刻装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告诉王钰,他也想早点睡,可七哥吩咐灶台别灭火,明早让兄弟们吃了热饭出发,他得劈点木柴,把灶膛填满,晚点回屋打个瞌睡就行。王钰知道刘大义在面前不可能让他成了好事,看了一眼杂物间的小门,悻悻回屋了。
刘大义从门缝里见王钰走远,连忙拿着斧头、板凳和一捆绳子进了里间,胡氏见了他手里的物件,吓得浑身哆嗦。大义示意胡氏不要说话,他踩着板凳,抡圆了斧子,对着小窗户就是几下猛劈,然后从板凳上下来,走到厨房听了一下动静,回来又劈了几下,仍回到厨房观察动静。刘大义再次回来后,把劈烂的木板和窗棂清理了一下,露出容纳一个人身体粗细的洞口后,用绳子系住胡氏的腰,然后把胡氏扛在肩上,脚朝前,头朝后,让胡氏的脚先从小洞伸出,当胡氏的腰担到窗口时,胡氏已经能看到刘大义的脸,她流着泪和大义说,只能来世报答救命之恩了。刘大义也不说话,牢牢抓着绳子,把胡氏顺到了墙根儿下面。刘大义快速收好绳子,关了小屋的门,重新回到厨房里,这才发现出了大汗……
王钰动了淫念后,欲火难耐,一直在观察着厨房的动静。终于,刘大义从厨房出来,急匆匆直奔宿舍,可能是要去房间眯一会儿。王钰待刘大义关好房门,蹑手蹑脚进了厨房,借着灶火的微光,打开了杂物间的小门,嘴里“宝贝、心肝儿”的叫着,直扑捆绑胡氏的柱子。面前除了一些碎板子,还哪有胡氏的影子。王钰明白,胡氏被刘大义放跑了。他不敢怠慢,心急火燎地去和巴锐武报信儿。
巴锐武一听也急了,连忙派单金来和郭富贵领人去院外搜寻,黑灯瞎火的,哪里还有胡氏的影子。
刘大义被喊到大厅,倒也不狡辩,直言是他把胡氏放跑的。巴锐武一听,抡圆了胳膊,铆足了劲儿,给刘大义来了一个响亮的大嘴巴,然后歇斯底里地喊到:“要是兄弟们出了事,不把你喂鱼,就不姓巴。”
单金来还比较清醒,提醒巴锐武:“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万一胡氏报了警察局,咱们的大事坏了不要紧,搭上兄弟们的性命可就糟了。”
刘大义知道自己惹了事,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说:“哥,俺跟胡氏说得很明白,可不能报告官府,她也答应了的。”
王钰没得到胡氏,憋了一肚子气,听刘大义这么说,没好气地嚷道:“你认为都和你一样潮种嘛!七哥,事不迟疑,还是早行动吧,到了码头,哪条船先开,咱就上那条船。”
巴锐武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命令手下:“把他绑了,放到担架上当病号,把武器藏在他身下,他要是敢多说话,先把他沉到海里。”
巴锐武的手下不敢怠慢,纷纷行动起来。几个有小孩的妇女,也在婴儿的襁褓里藏了盒子炮。巴锐武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又疼又很地指着刘大义的脑门说:“你呀!光给俺惹事,躺在担架上可不能出声了啊!”
刘大义知道巴锐武生气归生气,绝对不会把他真沉了大海喂鱼,刚才是演戏给他那些兄弟们看,听巴锐武这么说,也不敢回话,咧着嘴点了点头。
巴锐武一行三十来人,趁着茫茫夜色,三人一伙,五人一团,分散着向大沽口码头急奔。就算饭店离码头不算远,等所有人都凑齐在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早就骑快马到达的单金来,见巴锐武和小老婆花香来到,机警地瞅了一下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压低了声音对巴锐武说:“七哥,‘大盛号’得中午开船,俺觉得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咱上‘顺风轮’号,这可是个大家伙,是英国印古洋行的商船,上午由天津开往上海,中途在烟台停留,咱干脆干票大的。”
巴锐武看了一眼远处的“顺风轮”,问单金来:“咱们这三十来条枪可能撑开场子?”
单金来说:“俺和老郭打听过,船员也就二十多个人,估计没啥武器,就算有武器,咱来他个突然袭击,控制这条船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大财要险中求嘛,坐这艘船的洋人少不了,等着发财吧!”
巴锐武看了一眼扮作贵妇人的花香,颇有心计的花香点了一下头。巴锐武吩咐王钰:“和兄弟们说一下,抓紧购买‘顺风轮’的船票,上船方式按原计划,在船上的活怎么干,也按早商量好的,各司其职。”
很快,巴锐武的人各自购买了船票,有的扮作富商巨贾,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的扮作文人墨客,一身西服革履;有的扮作躺在担架上的刘大义家属。在大鼻子洋人的眼皮底下,他们顺顺利利地上了“顺风轮”。
上船后的巴锐武,看到船上除了船员外,还有不少西洋人和东洋人旅客。他和郭富贵等人商议,改变原先打算在海兴海面动手的计划,决定等旅客都倒头酣睡后再择机动手。同时,根据“顺风轮”的结构,对各自控制的区域做了一下重新分工。
午夜时分,微风细浪,船稳客宁。大多数旅客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少数的几个西洋人和日本人还在玩纸牌、下象棋。多喝了几杯红酒的“顺风轮”船长威廉·查德维克睡不着,干脆离开船长室来到驾驶舱,想欣赏一下夜晚的海上风景。碰巧,大副乔内尔也在。两人叼着雪茄正相谈甚欢。突然,舱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一道白光撕开了黑幕一样的天空。威廉双肩一纵,对乔内尔嘟囔了一句:“哦,我的上帝,这些中国人每时每刻都忘不了他们老祖宗发明的东西。”
还没等乔内尔搭话,驾驶舱的门突然被踹开,六七个荷枪实弹的亚洲人闯了进来。威廉吓得目瞪口呆,面对黑洞洞的盒子炮,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副乔内尔多年生活在中国,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也很了解中国的形势,他心里明白十有八九碰上海匪了。
“上帝!你们是什么人?”
郭富贵一听,乐了,把盒子炮的枪口对着乔内尔说道:“哎哟,你还会说俺中国话呢!那就好办了,俺们是塘沽海上保安大队的,你们的船被接管了。”
威廉缓过神来,用英语问大副:“上帝!他们是什么人?”
乔内尔两手一摊,用英语说道:“我亲爱的船长,我们遇到海匪了。”
乔内尔根本不相信这些人是塘沽海上保安大队的人,保安大队用不着穿便服,再说了,中国的海上保安大队,也不敢这样对待大英帝国的轮船。
威廉看着凶神恶煞般的郭富贵等人,明白此刻反抗已经没用,他把希望寄托在船员和他几个日本朋友身上,那几个日本人都带着防身武器。
郭富贵命令几个同伙把船长和大副押到下面去,他和另外两个把守着驾驶舱,监督那位大胡子舵手不在航路上做手脚。
威廉、乔内尔和无线电生被押解到吸烟室时,这才发现机械师等船员已经被匪徒控制在这儿。船长知道轮船已经易手,这些人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行动如此迅速、缜密,可见蓄谋已久。
乔内尔的妻子和女儿也在船上,他很清楚海匪的为人,焦急地问一个匪头模样的人,女人和孩子都在哪儿。
巴锐武看着这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洋人,清楚他担心什么,他拿驳壳枪的枪管戳了一下乔内尔的额头说:“给老子听着,爷这次只为求财,对别的不感兴趣,你和他们说一下,娘们和孩子都关在二等餐厅,其他西洋人和东洋人也都分别关在别处,都毫发无损,只要你们乖乖交出财物,船怎么走听老子的,你们的命都能保住,要是不听话,老子把你们都扔海里喂王八,孩芽不留。”
乔内尔哪敢怠慢,如实将巴锐武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威廉无奈地让乔内尔告诉巴锐武,一切听他的。
整个劫持过程,除了王钰那组略有不顺,其他都不费吹灰之力。王钰领着几个人在头等舱遇到了两位日本人的抵抗,若不是王钰早有防备,见一个日本人去枕头底下摸枪,迅速一脚将他踢倒在床脚,进来的兄弟们可能有伤亡。王钰气得命人将两个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巴锐武听王钰说旅客有枪,紧急命令手下搜身搜行李,果不其然,五把短枪和两支猎枪被搜出来。巴锐武等人不敢大意,除了航行人员,其他人都被分别关在几个大舱,严加看管起来。
刘大义是被担架抬着上船的,他的身下有十几把硬邦邦的短枪。他被抬到房间后,身下的枪陆续被人取走,很多人都不认识。巴锐武给了他一把匕首,嘱咐他老老实实待在床上睡觉,有啥用处,会有人来通知他。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大义被徐四叫醒,递给他一根铁棍。刘大义跟在徐四等人后面,心突突急跳,明白一不小心就会搭上性命。还好,他们这组人只是控制了一个中国人住得船舱,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旅客,刘大义把举着的铁棍垂下来,嘴里不停喊着:“别反抗,千万听招呼,不要你们性命。”
等所有乘客被分类后,刘大义被安排和几个人看守妇女儿童的船舱。刘大义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和不住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的洋人妇女,心里暗暗懊悔:“俺这不是也成土匪了吗?”
劫持“顺风轮”,巴锐武等人当然是为了财。他们一刻也没怠慢,一边强迫轮船往山东沾化海面行驶,一边大肆搜刮船上乘客的财务。美元英镑,金银首饰,甚至洋人胸前挂的十字架也不放过,早就备好的麻袋,装了三大包。王钰看着那些胸脯比中国女人大许多的金发女人,急得抓耳挠腮,除了借着摘十字架进去抓挠几把,也不敢有别的行动,因为事前巴锐武特别吩咐过,这次只为取财,不遇到抵抗不能杀人,更不能劫色,任何人违反了,立刻沉海,洋人可不是好惹的。
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轮船驶到沾化神仙沟附近海面,巴锐武命令轮船抛锚,他召集几个骨干碰了一下头,决定黑天以后,把大部分乘客和包括船长在内的得力船员全部劫持上岸,向英国印古洋行索要赎金。刘大义正好在开会的房间,听到他们说把人质劫持上岸,从舷窗看着视野尽头的海岸,心里感到纳闷,难道要泅渡上岸吗?刘大义也不敢搭腔。
天终于暗下来,伴随着两声刺耳的尖叫声,两道火光划破了夜空。被劫持的中外旅客,吓得浑身筛糠,这是他们两天之内第二次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不会是把他们沉海的信号吧?
没过多久,有三只渔船来到了“顺风轮”船舷边。刘大义借着渔船上摇曳的火把光线,一眼就认出绑架刘志斗的黄老二,看来黄家寨的人早就被巴锐武收拢到麾下,这次行动,他们负责接应。
渔船上的人没有上“顺风轮”。巴锐武命令船长把舷梯放下,被绑在一条绳上的人质陆续上了渔船,每条船上的人质,既有中国人,也有洋人,妇女儿童也都均匀分开,打消人质试图逃跑的念头。掠夺的三麻袋财物,被分别装到三艘渔船上。巴锐武临下船前,对留在“顺风轮”上的大副等人说,赶快给洋行发电报,拿五千大洋来赎人。
很快,众匪徒和人质来到了神仙沟,他们在南岸下船,略作休息和分工,百十号人一头扎进葳葳蕤蕤的芦苇荡、怪柳林,犹如绣花针掉进大海里,再也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留在“顺风轮”上的英国人慌了手脚,轮船搁浅在退潮后的海滩烂泥之中。纵然马力再大,也如同耕牛掉进枯井中,有劲儿使不上。大副连忙命人向天津总部、驻烟台美国海军拍电报求救。最先得到消息的美国两艘军舰和英国两艘驻威海的军舰,高速向沾化方向海面驶来。两小时后,海潮涌来,“顺风轮”驶出烂泥,凌晨两点,与前来救援的军舰会合,并在军舰的保护下驶往烟台。上午,“顺风轮”抵达烟台,遂将被劫持的经过详细报告给英国政府,英国政府立刻照会南京国民党政府。英国商船“顺风轮”被劫持的消息,立刻震惊了海内外。下午,京、津、沪和南京等地的各大报纸加了号外,报道了“顺风轮”大劫案,路透社、美联社等世界主要通讯社也都发了电讯稿。刹那间,世界舆论哗然。忙于在江西剿共的蒋介石大骂“娘希匹”,急令山东,天津当局迅速查破此案。英国领事馆官员连夜奔赴济南,与韩复榘商谈营救人质事宜。同时,南京政府外交部迫于国际压力,电令韩复榘和青岛市长沈鸿烈,尽快派遣海陆两军奔赴黄河口一带,严密搜查、追击、围剿匪徒,营救被押人质。
韩复榘长途电话打到国民党沾化县政府,敕令沾化务必积极配合剿匪部队,查清劫匪来历,特别是要追查进攻沾化县城匪徒残部的去向。
赵新年第一个想到了巴锐武一伙。刘大义去天津的事,是走了一个多月后,青云告诉他的。青云本不想说,可月娥不住地在她面前叨叨,害怕巴锐武一伙犯了新案,官府把大义划拉进去,月娥让青云心里有数,一旦听到风吹草动,务必想法保证大义的安全。青云毕竟是个女的,思前想后,认为大义真出了事,还得靠赵新年搭救,把大义去天津跟着巴锐武干的事早说出来,让赵新年心里有谱比较好。
赵新年接到省政府的电话后,心里不住地盘算:“这伙土匪熟悉沾化的沿海情况,还是从天津上的船,劫匪的口音大都一致,而且在沾化滩涂上有人接应,大义就是被巴锐武的手下哄骗到天津的,这伙人不是巴锐武一伙,还能是谁?”
赵新年认为立功的时刻到了。他决定亲自回趟刘家庄,从月娥的嘴里打听一下巴锐武的亲人现在藏在哪儿。巴锐武自从兵败沾化县城后,家人的行踪一直是个谜。赵新年一直坚信刘大义和月娥知道他们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