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于大清从丁先生那儿得到消息,他和郭富贵搭上了线。郭富贵开始很为难,因为楚西林已经被刘佩忱亲自派人看管起来,据说是为了学校藏匿的财物。很快,郭富贵又回复可以通过刘佩忱的侄子刘连长给保出来,不过得需要破费点钱财。月娥听说需要三百块大洋,心里倒吸了口凉气,家里说什么也拿不出那么多钱,青云前几年给的钱,给大义爹治病和大义娶妻基本花净,这几年不是涝就是旱,地里收成刚够一家人嚼咕,真拿这么多,很让她头疼。可救人要紧,月娥答应于大清,尽快筹款。
刘志斗一脸不悦,郭富贵分明是不看巴老七的面子,自己想捞一把,说不定于大清中间也做了手脚。他这个养老女婿做得太不容易,一家大小都靠他汗珠子摔八瓣养着,丈母娘还有啥办法,还不是又动了卖地的念头。
于大清走后,月娥果然和刘志斗、花云说起卖地的打算。花云毫不含糊,志斗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嘟念现在兵荒马乱,谁家还愿意买。月娥说就卖靠近河边的那五亩水浇田,和于家庙村于富贵的田紧挨着,于富贵打这几亩田的主意不是一两天了。刘志斗一听,心里如同刀剜,这可是刘家最好的田,都怪该死的楚西林,明明能随县政府撤到东洼,偏偏脑袋被驴踢了,抢着留下来看守学校。
新云一听娘要卖最好的田,当场哭了。花云心疼妹妹,不住地安慰,狗剩趴在月娥腿上,哇哇大哭,让奶奶不要让小姑哭。刘敦子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问清缘由,征得月娥同意,起身去于家庙村找于富贵。刘志斗只能心里期盼于富贵没有买地的打算。
下午掌灯十分,刘敦子从于家庙村回来,于富贵答应买了那五亩田,不过,给的价钱很低,理由是今年不比往年,眼看鬼子就要来了,谁家还买地?给二百大洋,也是看在刘家有难的份上。月娥说,二百就二百,家里还能拿出一百来,明天拿着地契,在于家庙大女儿香云家签字画押。刘志斗说,地里的麦子长势可以,得收了这茬麦子再算他们的。刘敦子说,这事和于富贵说过,对方说两家当面商量这事。
没几天,于大清又来到刘家,告诉月娥,可以接楚西林回家了,不过,得套辆车去接。月娥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刘志斗和刘敦子把楚西林接回来后,月娥一家傻了眼,这还是那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吗?楚西林面部浮肿,双眼仅剩一条缝,胸部和背部皮开肉绽,最厉害的是大腿根处有一个流脓的小洞,散发着一股恶臭。
新云感觉五雷轰顶,流着泪附在丈夫的耳边轻呼名字,楚西林费力地点了一下头。月娥送走过四位老人,心里隐隐有种担心。刘志斗把月娥叫到一边,悄悄说,临出县城时,在南关丁先生那儿看过,丁先生说外伤看着严重,但伤不了性命,严重的是内脏受伤厉害,楚西林能否闯过这一关,就看他的造化了。
刘建顺过年这段时间神智似乎比以前清醒许多,但还是离不开他心爱的磨坊。他听到正院吵吵嚷嚷,瞪着眼歪着脖子来到堂屋。月娥一看吓了一跳,让疯子看到楚西林怎么能行,就好言哄劝刘建顺不去里间。犯病时很听月娥话的刘建顺,清醒时反而来了倔劲儿,进里屋见楚西林躺在炕上,脸上不成人样,撩起被子,又发现楚西林身上全是硬伤,立刻明白是被人打成这样,“嗷”的一声,直奔屋外,边跑边喊:“狗日的姓赵的,还得铡刀说话,俺的铡刀片子呢?”
月娥连忙招呼志斗和刘敦子把男人控制住,弄到磨坊后,从外面给磨坊上锁。刘建顺在里面继续咋咋呼呼,无非说一些“还得靠铡刀会”一类的疯话。
月娥听着丈夫的喊声,看着奄奄一息的楚西林,又想到好几年没回家的儿子大义,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坐在堂屋的圈椅子上哭起来......
崔南停慌了手脚,刚刚兴奋了一个月的好心情,随着郭富贵给他带来的一个坏消息,一下子荡然无存。刘佩忱的部队要撤离沾化,去日照投奔张宗元,崔南停是跟是留,自己拿主意。崔南停和新县长吴鸣山关系处的倒是很好,吴鸣山许诺由崔南停出任财政局长一职,听到刘佩忱要离开沾化的消息后,问过吴鸣山的打算。吴鸣山一脸哭丧相,他这个县长是刘佩忱请来的,刘佩忱走了,他没了靠山,留在这儿,不是䞍着躲在东洼里的国民党县政府收拾吗?他得回老家无棣。
崔南停确定跟着表哥走。不走不行,就这一个多月的所作所为,足够让人收拾的。他忽然有了盼着日本人来沾化的想法,管他什么汉奸不汉奸的,自己喘气匀和就行,不过,走之前,还得再弄点盘缠。赵挺禄一家,只拿了两根小黄鱼,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赵家,再弄他二百大洋才行。崔南停这次穿了军装,还是急匆匆的样子,告诉赵家,两根小黄鱼,刘连长准备送给他叔叔刘佩忱,刘连长自己还要二百现大洋。赵新宇面露难色,崔南停只好对气喘吁吁的赵挺禄说,家里真要有困难,他就把油坊卖了帮赵家。赵挺禄很感动,觉得崔南停没啥猫腻,就示意赵新宇封了二百大洋,对赵家来说,这点钱还拿得出。
崔青田两口子和王春英当然不能跟着,王春英盼着崔南停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死在外面。临走前,崔南停拿出一把匣子枪,让崔青田留着护身。崔青田吓得大惊失色,本来没事,留这个反而是祸根。没想到,崔青田老谋失算,刘佩忱的部队急匆匆撤离沾化的第二天夜里,两个黑影潜进了崔家,崔青田两口子被吊死在房梁上,要不是王春英和孩子去了娘家,恐怕也难逃毒手。县长吴鸣山此刻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哪有心思管这案子,更没心思通知崔南停,他得赶快逃回无棣,要不然就被正从东洼赶来的国民党县政府人员包了饺子。王春英知道崔南停不敢回来,无奈之下,只好依靠娘家人,当天将公婆下葬。
孙震庭一家忽然关门闭户失去了踪迹。县城传言四起,有人说孙震庭爷儿俩吊死了崔青田两口子,重新回了东北;也有人说崔南停给他父母惹来杀身之祸,孙震庭爷儿俩害怕崔南停怀疑到他家头上,连夜逃走避难去了。
刘大义已经三年没回老家过年了,老家是他的伤心之地,他就是迈不开回家的第一步。表叔于震州每年春节都回家,每次都是苦口婆心地劝他,甚至虎着脸训他,直到大义眼里噙满了泪水,方才作罢。表叔认为他忌讳自己的残疾身体,其实大义已经不在乎别人对他身体的议论,反正就是这个样了,谁爱说谁就说,在饭店里也不是啥新鲜事,大师哥邢焕子反而对他一百个放心,有时出趟远门,还叮嘱大义看好香翠。刘大义和大师哥两口子仍旧住在隔壁,隔个两三晚,仍然传出香翠那种“猫叫”的声音,每到此时,大义总是把被子蒙在头上,他对这种声音没了以前的向往,甚至很反感,他裤裆里的半截物件再也不会因这声音发生变化,因为他心里装着死去的梅香。他不愿回家,就是不愿闻到梅香留在世上的气息。
日本人也没有放过周村,比侵占老家沾化还早。德运斋的老板投靠了日本人,成了二鬼子,对街上的商户横征暴敛。汇义居的老板宋天祥和于震州都觉得饭店开不下去了,年前不好转让,过了年能转就转,转不出去也得关门停业,两位闹过义和团的师兄弟,怎能受这气?
刘大义不得不回老家了。于震州本来打算年前就和刘大义回家,过完年也就不再回来,邢焕子帮着宋天祥把汇义居兑出去即可。没想到,回老家接香翠母女的邢焕子十几天不回,于震州和刘大义也不好意思离开。腊月二十五下午,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浑身臭烘烘地进了汇义居,刘大义正想往外轰,没想到那人突然昏倒在大堂里。刘大义近前一看,这哪里是流浪汉,分明是大师哥邢焕子。大义连忙喊来表叔于震州和老板宋天祥。
揉前胸捶后背,邢焕子总算醒过来。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眼光呆滞,全身不住地颤抖,眼前的老板、师父、师弟如同陌生人,嘴里不住地叨叨着:“完了,全完了,一个没剩!”
于震州和宋天祥都见过大世面,知道邢焕子这是受了天大的刺激,命令刘大义和一个跑堂的把邢焕子抬到宿舍,找了一个大木盆,放了热水,把邢焕子强摁在里面,洗完后,放到床上,盖了两床棉被,几个人倒班守护着。邢焕子亦哭亦笑亦呆亦睡地闹了两天两夜,总算缓个劲儿来,搂着师父的腰嚎啕大哭:“师父啊,俺爹娘、香翠和孩子都被鬼子的刺刀挑死了,全村没剩几个人。”
邢焕子回家接香翠母女来周村守店过年,到家后的第三天凌晨,起了个大早,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进山看一下昨晚下的兔子扣,侥幸能逮到几只野兔,就让师父捎着回家过年。他和香翠说好了,从山里回来,今天就离开村子,因为他已经嗅到了危险气息,因为村里的“铁板会”把日本人派来劝降的说客扣留了。在村口,他碰到两个借住在村里的卖藕人,两人正收拾藕担子准备回索镇老家,他们两人也感到危险逼近。邢焕子有些犹豫,但想到大过年的没啥好东西给师父孝敬,还是疾步迈向深山,快的话,中午之前就能回来。让邢焕子没想到的是,他再回到村子,等待他的是惨不忍睹的凄惨场面。
回来的路上,邢焕子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己的村庄浓烟滚滚,在离村口有段距离的双塔寺附近,早晨碰到的那两位卖藕商贩已经被枪打死。邢焕子脑袋嗡嗡直响,疯似地往村里跑。刚到村东头,就看到大街上尸横遍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全身赤裸,胸口上还插着一枝花枪。邢焕子的脚像是踩到棉花包上不听使唤,跑到王洪千家大门口时,看到的一幕让他再也跑不动,跪在地上呕吐不止,王洪千母亲的脑袋被生生砍下,挂在大门的铁环上,身子栽倒在门槛一边,一只胳膊散落在身子一边......
好大一会儿,堂哥邢焕庆经过邢焕子身边,哭着说:“你叔和婶子都被鬼子杀了,你嫂子和孩子不知藏哪儿了,你快回家看看吧!”邢焕子这才清醒过来,踉踉跄跄跑回家。
家里的正房没被烧,偏房里还冒着烟。邢焕子喊着香翠的名字冲进屋里,让他五雷轰顶的场景还是出现了,只见香翠赤身裸体仰躺在炕上,两只腿耷拉在炕沿上,一支擀面杖插在阴道里,虽双目圆睁,但人早就断了气。邢焕子的脚好像离开了他的身体,嘴里也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挪到香翠面前,双手颤抖着把香翠的双眼合上。邢焕子正想给香翠穿上衣服,忽然想到了女儿,喊着女儿的名字在屋里找了个遍,又到还冒烟的西厢房,这才发现给父亲预备的棺材着了火,棺材底已经烧成焦炭,父亲脑浆迸裂伏在棺材上,下肢已经被烧焦。他把父亲的尸首移开,用棍子把棺盖推开,四岁的女儿已经成跪立姿势被烧焦在里面......
说到这儿,邢焕子早就泣不成声,大义和两个跑堂的也泪流满面,于震州眼里噙着泪,钢牙咬得“嘎嘎响”:这血债一定要让鬼子偿还!
邢焕子喘了口气,稳了一下情绪,继续诉说:翟作远、孙来福被炸死,张怀发被炸伤,王伟五被打掉了半支右臂,王伟五的三弟被枪弹洞穿腹部,忍痛爬进一座粮囤中躲藏,鬼子发现后用刺刀活活将他捅死;张京文一家三口,藏在一个柴垛中,鬼子用刺刀将他穿死,又放火烧了柴垛,他的老婆挣扎逃命,被鬼子架起抛入火中,不满周岁的幼子,被鬼子提起双脚劈成两半,扔进火里;在王姓村民家中,八名手无寸铁的的群众被鬼子追的走投无路,绕着一个粮囤转圈圈,被鬼子追上挨个捅死;邢初田的五岁女儿,由一个孕妇带着往村外跑,鬼子追上,将孕妇的肚子豁开,把胎儿挑出腹外,小女孩头颅被割下,扔在山崖下;鬼子杀尽村内的明显目标后,又到处寻找地窖、柴垛,在一个能盛下六张织布机的大地窖里,于洪福、张宪文等六户三十二名男女老少藏在里面避难,鬼子发现后,把大捆大捆的柴火点燃后塞进地窖,可怜这些村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浓烟闷死大火烧死,直到尸体被烧得皮开肉绽,又被慢慢烤化炙焦,当人们收敛这批死难者时,看到的是一堆堆交错凌乱的残体散骨,一堆堆焦化成块的碎皮烂肉。
邢焕子说完这些,又突然情绪失控,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刘大义哪有心思管大师哥,手擂桌子嚎啕大哭。于震州见过八国联军在北京屠杀中国人的场景,对鬼子的心狠手辣早就见识过,此时单拳紧握,眼里喷着怒火。
于震州和大义商量,邢焕子这种状态,别说是守店了,就算是自己照顾自己都困难,还是在周村过完春节回家,过了年,邢焕子如果还这个样子,就把他带回沾化。刘大义毫不含糊地同意了,也就是多等一个月的事,饭店说啥也不能开了。
过了正月十五,邢焕子慢慢恢复了正常,心里的恐惧和悲哀都转化成了仇恨和力量,他谢绝了师父和师弟让他去沾化的建议,毅然决定去临沂,参加游击队,杀鬼子为亲人报仇雪恨。在一个下着小雪的清晨,于震州和刘大义送走了邢焕子。
汇义居转让的牌子挂了一个正月,也没有人来租店,老板宋天祥决定不等了,关门闭店,他从德运斋的大门口天天有鬼子汉奸出入的现象看出,周村古商街的苦日子到了,层层盘剥还是小事,一不留意就会搭上全家性命。他给每位店员发了盘缠后,卷铺盖回了山区老家。
于震州和刘大义一路提心吊胆,总算在路上没出啥事,平安回到了沾化。月娥看到好几年没见的儿子,放声痛哭。刘大义跪在月娥的面前,搧着脸向娘道歉。哭罢,和姐姐新云打招呼,才知姐夫楚西林半月前已经去世。
楚西林被刘家卖地救出来后,已经奄奄一息,刘佩忱的部队撤离沾化后的第二天,楚西林断了气。新云和母亲商量,楚西林在老家除了一位光棍子哥哥,也没别的亲人,现在鬼子又占了无棣,还是先把楚西林埋在刘家庄子,等天下太平了,再把他的尸骨送回老家。月娥找族长刘庆祥商量,族长坚决不同意把楚西林埋在刘家的坟茔地,刘志斗和楚西林虽然都是女婿,但刘志斗改名换姓成了刘家的人,刘志斗可以进祖坟,楚西林是外人不能。月娥没办法,只好找了一处河崖,把楚西林草草下葬。
刘大义对姐姐好一番安慰。大义去磨屋陪爹坐了一会儿,刘建顺见了儿子变得十分安静,前段时间因女婿去世产生的暴躁荡然无存。大义看着当年拿着铡刀片子冲进县大堂的父亲,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父亲身子佝偻,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铡刀会”首领吗?要是父亲还像当年那样威武雄壮,想必早就领着“铡刀会”上阵杀鬼子了。
大义看到脸前的磨盘,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到堂屋,和大家讲了师哥邢焕子的遭遇,特别讲了一群人被烧死在地窖的事。地窖没有另一个出口,是没能逃命的主要原因,磨房里的地洞得重新挖掘,加大的同时,再挖一个隐蔽的出口。刘志斗非常赞同,一家人思来想去,决定把另一个出口,选在跨院东偏房那盘土炕里,土炕挨着东墙,可把东墙修薄,紧急情况下,踹开东墙就可逃出。这活还不能白天干,一家人晚上动工。
大义回来的第二天,去响铃村看了姚志刚的母亲。姚志刚的母亲和大义说了志刚回村的事。大义听说姚志刚在东洼拉队伍准备打鬼子,急问志刚哥有没有留下地址,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要是鬼子来了,在刘家庄真过不下去,就找志刚哥去。听志刚娘说没留下地址,刘大义感到非常失望。
大义去于家庙村看望大姐时,顺便到了表叔于震州家,表叔非常严肃地告诉刘大义,汉奸已经打前站来过沾化,鬼子侵犯沾化也等不了多少天了,该藏的东西一定要藏严实,特别是糊口的粮食,鬼子也得吃饭,他们进村抢粮是必然的。刘大义无不担心地问,鬼子真要是在咱们这儿大开杀戒怎么办,于震州把独臂挥了一下说,绝对不能䞍着,拿起刀枪干个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