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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会因为日本鬼子的淫威而停止，一九四三年的春节还是按时到了。对刘家庄子来说，这个年过得有些贫穷，还有些沉闷。和沾化敌占区的其他地方一样，猪肉都被鬼子洗劫一空，就算家里有点白面，也只能吃几个素馅的饺子了；鞭炮更不能放，被鬼子听到或被汉奸举报，轻则抓进宪兵队的大牢，重则人头落地，迎列祖列宗回家过年和送列祖列宗回归地府，也只能靠嘴搞一些响动了。
别说，还真有两家例外。大日本皇军沾化宪兵队的翻译赵守财一家，少不了肥的流油的猪肉，供奉祖宗的桌子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熟肉赫然在列。可惜，赵家的当家人赵新宇跪在祖宗牌位前，泣不成声，他是心疼今年刚入地府的儿子赵守业，没能吃上今年的饺子。
另一家吃上肉馅儿饺子的就是刘大义家。肖林爱南不知哪来的善心，大年三十下午准许刘大义回家过年。刘大义把藏在被窝里的猪肉切成小块，用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然后解开棉裤腰，把肉顺到扎着绑腿的棉裤腿里，出南城门时，守门的士兵认识刘大义，没有搜身。
新云比刘大义回家早不了几天，她在外面待了足有一个月，到底在外面干啥，月娥不问，新云也不说，倒是狗剩想小姑，偎在新云怀里哭着问小姑干啥去了。新云说了句“干大事去了”，然后就岔开了话题。家里的大人都认为新云去找姚志刚了，也不点破，藏在刘家的志刚娘，还不住地观察新云的肚子，盼着姚家能开枝散叶。其实，这一个月，新云只见了姚志刚一次，他一直在外面执行任务。四二年，共产党领导的沾化县行政委员会在没被日军占领的太平镇建立，沾化县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随即成立，妇救会成立时，正是驻沾化日军加紧蚕食根据地那段时间，作为敌占区妇女的代表，新云没能参加成立大会。冬天，日军对根据地的扫荡已成颓势，沾化妇救会就将全县的妇女代表集中到根据地进行培训。新云在那儿学习了别的妇救会抗粮、抗捐、抗夫的经验，还参观了县委在根据地各村创办的小学和扫盲识字班。最让新云刻骨铭心的是，她和县里的两位妇女骨干，宣誓加入了共产党。
狗剩和大丫整个冬天也没吃上口猪肉，见小叔拿来好几包猪肉自然欢喜的不得了。狗剩也是馋极了，抓了一块就往嘴里赛。月娥一阵难过，刘家庄的大户何以衰败到这种地步，自公爹刘瑞祥走后，刘家是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卖地还是卖地，要是大义在家里安心种地，有他和志斗在，根本不需要找帮手，本来平常找个短工就行，可刘墩子在刘家干了几十年，怎能忍心让他家吃不上饭呢？要不是狗日的小鬼子，也不缺长工那口吃。
新云知道村长刘三愣家也没有肉，他的父亲刘庆祥整个冬天卧病在床，就让大义给刘三愣家送点去。大义走到院里，新云追上来，让大义千万别说肉是从鬼子那儿偷来的，族长刘庆祥倔得很。
刘三愣家的饺子还没包，缸盆里的白菜馅子几乎见不到油珠。刘庆祥见到大义拿来猪肉，蜡黄的脸上布满阴云，质问刘大义是不是鬼子给的肉。刘大义心里暗暗佩服五姐料事如神，连忙和刘庆祥解释：“爷爷，这是俺二姐拿来的，她家的猪藏在地瓜窖里，没被鬼子抢走。”
刘庆祥怀疑地看了刘三愣一眼，刘三愣赶紧说道：“爹，这是真的，二妮的女婿来咱村时，俺见过。”
刘庆祥躺在炕上，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眼睛看着屋顶，深深叹了口气说：“唉！先当土匪，又当汉奸，这总不是个来头，将来怎么去见你爷爷和你爹，且不说你爷爷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就说你爹被姓赵的勾结鬼子给害了，你也不是正来头。”
刘三愣大体上知道大义的底细，连忙打断他爹的话：“爹，您不懂，大义不是您想的那样，俺还给鬼子当村长呢。”
刘大义知道村里不了解他底细的人心里啥想法，他也无法和左邻右居解释，鬼子早晚得滚出中国，到时候，大伙儿就明白了。
刘大义安慰族长说：“爷爷，您放心，俺有数。”
刘庆祥把目光移到刘大义身上，指着村西的方向说：“在狼窝里做事，别光防着鬼子，小心姓赵的给咱下绊子。”
刘大义点了点头说：“嗯，俺知道，不过，俺爹还真不是赵守财做的孽，他还试图救过俺爹。”
刘庆祥一听急了，拔着脖子就想坐起来，最后还是无奈地躺下了，他的身体已经灯尽油枯。
刘大义就把从武胜那儿得来信息说了一遍，刘庆祥摇着头说：“那也不行，他不回村，能招来鬼子？千万别认为叫了你几个舅，他就成好人了，咱刘家和他赵家，一百多年的仇了。”
刘三愣也嘱咐大义：“咱是假装给鬼子做事，他可是实心投靠鬼子，以后还是小心点对。”
刘大义心里有数，对赵守财自然处处留心，只要他帮鬼子做坏事，绝对不放过他，让刘三愣父子放心。
大年三十早晨请来的列祖列宗，正月初二早晨就被送回了坟地。按照风俗，刘大义应该在家走几天亲戚，最起码去给大姐二姐拜年，可肖林爱南在他来时就下了命令，初二下午必须赶回县城，不能误了晚饭。刘大义没有办法，在家吃了早饭后，急忙往县城赶。临走前，他把五姐叫到一边，告诉五姐，县城里的鬼子汉奸有啥动静，他会让南三里村的苏才根来送信。
整个春节，崔南停处于纠结之中，按照他的性格，大可不必为了一个中国人伤脑筋，只要把日本人伺候好了就行，可这个中国人是赵守财，两人几乎从小玩到大，在县高小上学时，能想到的坏事，两人都做绝了。他们的父辈又是好朋友，互相视对方的孩子如己出，真要是把赵守财和碌碡村已故村长周二庆关系密切的事告诉日本人，赵家很可能得遭遇灭门之祸。他不说又不行，暗地调查许宝尊被杀和周二庆被灭门之事，是山本交给他的任务，他能查出赵守财和周二庆关系密切，别人肯定也能查出，日本人知道他和赵守财感情较深，到时候肯定怀疑他包庇赵守财，惹了日本人，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崔南停更是抱着侥幸心理，赵守财只是和周二庆关系密切，和许宝尊抢亲被杀一事无关，因为和周二庆、丽红一家同样被灭口的，还有他的堂弟赵守业，他不可能连堂弟一块杀。崔南停想到这些，似乎给自己找到一条说了没什么的理由，早把问题查清楚，或许更能让赵守财脱离嫌疑。白天，赵守财和山本几乎形影不离，要报告必须找个晚上的时间。
正月十二晚上，夜深人静，崔南停鬼鬼祟祟来到宪兵队。他没有去山本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肖林爱南的门前，他知道山本听不懂中国话，这事又不能让赵守财翻译，只能靠肖林爱南沟通了。很长时间，肖林爱南才出来开门，看到崔南停，一脸的不高兴。崔南停知道打扰了肖林爱南的美梦，陪着笑脸说，有秘密的事情要和山本太君报告。肖林爱南更加不高兴了，一个卑微无耻的中国人，在大日本皇军面前连条狗都不如，就算一个普通皇军士兵，岂容中国人挑挑拣拣。肖林爱南大声呵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和他说，非得要找山本队长？崔南停见肖林爱南不高兴，更加陪着小心，向肖林爱南解释，这是山本队长布置的任务，牵扯到翻译官赵守财。肖林爱南一听，来了兴趣，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崔南停无奈，只得简单地说了一下他掌握的情报。肖林爱南很高兴，和崔南停急匆匆地去了山本的办公室。
第二天中午，赵守财吃饭很晚，刘大义单独给他做了一份豆腐汤，快吃完的时候，崔南停来到伙房，邀请赵守财晚上聚聚。赵守财先是婉言拒绝，后听说还邀请了武胜大队长，竟爽快地答应了。崔南停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闲话，见赵守财没有放下筷子的意思，说了句“去南关订饭店”就走了。赵守财一直看着崔南停走进山本的办公室，这才把饭碗一丢，走出了伙房。
一下午，赵守财哪儿也没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宪兵队，太阳刚一落山，不待崔南停来请，就早早地去了保安大队。武胜正等着赵守财，对这次聚会不是十分乐意，他对崔南停特别厌恶，要不是看在赵守财也去的份上，他是绝对不会去。赵守财从武胜的表情上，能看出他很勉强，也不点破，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通笑话。
尽管都各怀心腹事，但酒喝的很痛快，一直闹腾到大半夜。三人都带了醉意，做东的崔南停更是喝得东倒西歪，武胜只好让带来的卫兵搀着他。三人走到十字大街时，武胜和崔南停往东走，赵守财往北走。武胜命令卫兵护送赵守财回住处，赵守财摆手拒绝，嚷嚷着不远就是宪兵队，没啥危险。武胜见赵守财坚持，只好作罢。
赵守财往北走了没几步，忽觉内急，他还没解开裤子，三个人影从黑暗中窜出，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条麻袋套在他头上，腰间的手枪被掳走，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喊道：“敢咋呼，一枪崩了你。”
前面不远就是日本人的宪兵队，武胜和他的警卫班走了也没多久，赵守财此时大声呼喊的话，两边的人马都会听得到，他似乎不敢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后背上顶着一支硬邦邦的手枪，命没了，他们赶过来又有啥用。
不知走了多久，赵守财听到开门的声音，三人把他狠狠地往地上一丢，脑袋重重地撞在地面上，黑咕隆咚的麻袋里，顿时金星乱冒。一个声音传来：“先把他放出来，问清楚了再收拾他。”
麻袋打开后，赵守财借着窗口传来的微弱光线，看到面前有三个模糊的黑影，个头都比他高了不少，他壮着胆子问道：“各位好汉，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啥这么对我？你们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有一个人说道：“为啥这么对你，你自己不知道吗？忘了自己的祖宗当汉奸，你还不该死？”
赵守财连忙跪在地上求饶：“各位好汉，我也是被逼无奈，就为了讨口饭吃。”
还是那个人说道：“什么饭不好吃，非得帮着鬼子对付自己的同胞？你做的那些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我们都知道，今天不光杀你，还会派人杀你全家。”
赵守财一听，吓得浑身筛糠，连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各位好汉，我就是一个读书人，在日本学了日语，正好用上，我又没上战场，没杀过一个人，你们不该这样对我，再说了，我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和他们何干？”
另一个人说道：“大哥，你和他啰嗦啥，他整天钻到日本人堆里，干不出啥好事，怎么都得收拾他，别浪费时间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又说话了：“好吧，对汉奸绝对不能手软，先把他双手捆好，你先看着他点，我和李缸头去准备，千万别让他跑了，他要是敢跑敢喊，立刻打死他。”
两人出去一会儿后，留在屋里的那个人把枪顶在赵守财的脑门，小声说道：“你想活命的话，千万别出声，你先听我说，我们三人是国民党鲁北行署何思源主任手下的锄奸队，我和他俩不一样，还有一个特殊身份，是八路军杨国夫司令员安插在何思源身边的卧底，你如果答应替八路军做事，我就想法救你，要不然，等他们在院里挖好坑子，你就完了。”
赵守财一听，立刻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声哀求道：“八路大爷，求求您了，我真没做坏事，求您放了我吧，我真不敢答应您，替八路做事，要是让皇军知道了，更会杀我全家的。”
这个人一听，突然把枪用力往赵守财的脑门上一拧，呵斥道：“张开嘴。”一块破布塞到了赵守财的嘴里。
屋外的两人突然进屋，其中一位说道：“他娘的，土还没化冻，我看别活埋了，还是勒死算了。”
跪着的赵守财一听，挺起腰，使劲摇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另一位刚进来的人说道：“和他说了吧，让他死个明白。”
那位要勒死赵守财的人说道：“赵守财，让你死明白点，我们是鲁北行署锄奸队，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靠了日本人，快，你俩用绳子勒死他。”
赵守财嘴里又发出“呜呜”的叫声，身子极力挣扎，他不像是极力保命，倒像是有话要说。
“看看他有啥话要说。”
赵守财嘴里的破布被拿出来后，突然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样抽泣起来。三个锄奸队成员几乎同时喊道：“冤枉你了？”
赵守财抽抽搭搭地说：“我不像你们，我就想在这乱世之中，凭着和山本君的同学关系，平平安安地吃顿安生饭，你们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我谁也不敢得罪，更不能做对不起山本君的事，只想做个翻译混口饭吃，可我这么个胆小如鼠的人，你们就是不放过我，罢了，老子这次也硬气一回。”
就在三人云里雾里的时候，赵守财突然大喊：“来人啊！快来抓国民党和共产党啊！”
赵守财突然这么一喊，三位锄奸队员一时愣在那儿，就在这时，大门外忽然传来喊叫声：“在这儿呢，快救人。”
伴随着手电筒的亮光，一阵枪声和破门声传来。赵守财趁着慌乱之际，就地一滚。三人忙着对付破门而入的伪军，那还顾得上赵守财，黑暗中朝赵守财胡乱开了两枪，都窜到了里间，然后踩着木柜，从西窗户逃走了。
崔南停气喘吁吁地来到赵守财面前，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在赵守财的身上仔细摸了一遍，直到确认一点伤都没有，这才抱住赵守财嚎啕大哭。
武胜、崔南停陪着赵守财回到宪兵队，被惊动的山本询问赵守财怎么回事。赵守财受到惊吓，浑身哆嗦，一时说不上话来。武胜解释，今晚三人年后小聚，分手后，崔南停觉得让带酒的赵守财一人回宪兵队不妥，二人就带着警卫班一直追赶到宪兵队大门口，站岗的士兵说没见翻译官回来，崔南停这才慌了，两人带着警卫班逐街寻找，走到棺材铺附近时，听到一个院里有喊声，这才救了赵守财。
赵守财喝了一杯热水，稍微缓过劲来，向山本讲述了差点被杀的经过。山本对赵守财一番安慰，并派出一个小队的宪兵，和保安大队配合，在县城连夜展开大搜捕，决不让国民党的锄奸队溜掉。
第二天赵守财起得很晚，昨晚的狼狈相全无，他到山本那儿，把昨晚的事又详细说了一遍，感谢山本为了他的事展开全城大搜捕。山本遗憾地告诉他，三人还没抓到，不过，皇军仍在进行搜查。从山本的办公室出来，赵守财去了伙房，让刘大义给他炒了一份粉条肉，瞅着门口附近没人的机会，不断向刘大义说谢谢，感谢刘大义的救命之恩。刘大义指了指肖林爱南的办公室，赵守财这才闭嘴。
原来，正月十二晚上，崔南停和肖林爱南在门口的说话，刘大义虽没完全听清，但也听了个大概，知道崔南停有重要事情要和山本汇报，需要肖林爱南翻译，而且还牵扯到赵守财。肖林爱南和崔南停去了山本办公室后，刘大义就急忙去了夹壁墙，爬到了山本办公室后面的梯子上。
刘大义看清山本办公室情况时，肖林爱南和崔南停都在，三人以前谈了什么内容不知，但后面的内容听了个清清楚楚。
山本问：“你确定赵守财在许宝尊娶亲前几天常和周二庆见面？”
崔南停说：“报告太君，消息真实可靠，不敢和太君撒谎，也不敢不向您报告。”
山本说道：“赵守财和许宝尊有杀父之仇，可能串通土八路杀了他。”
崔南停冲着山本鞠躬说道：“赵守财串通土八路的可能不大，后来的灭门行动中，他也不可能杀了堂弟和堂弟的姨妈全家，至于为啥和周二庆频繁联系，搞不清楚。”
肖林爱南说：“崔桑分析的有道理，这事不可能是土八路干的，土八路和老百姓号称鱼水关系，不会卸磨杀驴。”
崔南停一听，献媚地说：“肖林太君说得对，土八路也不可能杀人前强奸民女。”
山本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事真要是赵干的话，他可能是国民党的人，他叔毕竟是国民党的师长。”
肖林爱南答道：“山本君，这事用不着犹豫，把赵守财抓起来，严加审讯，不怕他不说实话。”
山本把眼一瞪说道：“不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皇军兵力吃紧，最近还要从山东抽调一部分兵力支援南方战场，统治中国，离不开这些对我大日本帝国俯首帖耳的支那人，万一屈打成招，岂不让皇军少了一位朋友？再说了，冈村宁次司令官对招降他叔叔赵新年很感兴趣。”
崔南停对举报赵守财心中有愧，听山本这么说，赶紧说道：“太君，我觉得守财对皇军非常忠诚。”
肖林爱南知道山本偏袒这位同学，想了一下说：“崔桑提供的消息非常重要，对赵不能不防，有必要对他考验一下，我想了一个计策。”
肖林爱南先用日语跟山本说了一遍，又用中文和崔南停说了一遍，崔南停赶紧鞠躬，表示一定配合皇军完成测试。
三人的对话，肖林爱南几乎句句翻译给崔南停听，刘大义听了个仔细。第二天趁赵守财吃中饭的机会，合盘托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