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归要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本鬼子要打过来的消息天天传来,刘家庄子人心惶惶,眼巴巴地盼着韩复榘的部队能把小日本挡在河北省。村北的关老爷小庙里忽然变得香火缭绕起来,尽管这年的秋季涝灾和蝗灾双双而来,村民连个棒子面窝头都吃不上,本该求土地爷的事,却啃着硬邦邦的红高粱饼子求开了关老爷,乞求关老爷保佑韩主席的部队打胜仗。
赵新年带着十几个护兵,全副武装地回到了刘家庄。他是接到了赵挺禄生病的消息回来的。刚一进里间屋门,赵新年就跪在了爹的面前,哭泣着告诉爹,国难当头,忠孝不能两全,在爹最需要人的时候,他只能做个不孝儿子了。
赵挺禄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窝深陷,嘴唇裂着口子,胡子和头发非常凌乱,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儿。他在小儿子赵新宇的搀扶下,勉强从炕上坐起来,看着许久不见的二儿子,潸然泪下,也许是感觉自己来日不多的缘故,亦或是眼看外贼犯镜,抓着赵新年的手不撒,嘱咐赵新年一定把家管好,别光顾着公家的事。赵新年看着病入膏肓的老爹,心如刀绞,现在的形势,要比爹认为的严重很多。韩复榘已经明确指示所属部队,一定要保存实力,不能和日本人硬抗,他的部队,就要随韩复榘撤往鲁西南,南京方面一再指示他,密切监视韩复榘的一行一动。
赵挺禄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突然示意小儿子赵新宇,给大哥跪下,求大哥以后多照顾一下家里。赵新年连忙阻止了三弟,很生气地说:“爹呀!大哥走了,这个家,我不照管谁照管?”
赵挺禄忽然想到了赵守财,很担心地问赵新年:“可有守财的消息呀?他在日本国待了那么多年,免不了认识几个日本人,国难面前,可别给老祖宗丢脸。”
赵新年知道爹担心什么,赵守财在哪儿,干什么,他非常清楚,可他不能和他爹讲明,只能敷衍道:“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他很好,这个放心。”
赵挺禄问:“他不会派到前线了吧?可千万别出啥事,你大哥就这个独苗。”
赵新年安慰道:“他在大后方,又是文职人员,还用不到他。”
赵挺禄坐累了,在赵新年的搀扶下,重又躺在炕上,眼睛不离赵新年的脸,气喘吁吁地说:“下次回来,把守旺带着,见一次少一次了,唉!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
守旺是青云才生的儿子,还不到两周岁,理所当然是赵挺禄的心肝宝贝,可对青云只字不提。
突然,赵挺禄自己硬坐了起来,指着赵新年腰里的枪说:“给家里留两把枪。”
赵新年很诧异,用手托着父亲的后背说:“家里不是有一长一短了吗?能护院就行,留多了,反而惹祸。”
赵挺禄很坚决,理由很充分,一是防着日本人祸害家人,二是要防着刘家的人闹事,但凡世道大乱,赵刘两家总会发生点什么。
赵新年见爹很坚决,只好留了两只驳壳枪和一些子弹,嘱咐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枪给赵姓的人用,平常藏在夹壁墙里就行。
赵新年急匆匆离开刘家庄子没几天,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来到了刘家庄。刘志斗和刘敦子正在牲口栏出粪,一眼就认出这个闯进门的年轻人是姚志刚。
姚志刚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稳重之中透着干练,眉宇之间隐隐流露出一股杀气。见了哥哥,激动地把头上的单毡帽往粪车上一扔,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刘志斗的腰。
刘志斗见到死而复生的弟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好大一会儿,才稳住心神,激动地问道:“见过咱娘了?”
姚志刚松开手,一边和刘敦子握手,一边回答:“昨晚上到的,陪娘一晚上了,今早急忙赶过来,看你和嫂子。”
刘志斗一听弟弟是晚上回的家,心里有些不悦,心想志刚肯定还是干着政府不允许的事情,现在明目张胆地来刘家,岂不是给刘家惹祸端?赵新年已经离开沾化,新来的县长未必给赵新年面子,就算给赵新年面子,赵新年能给刘家作保,绝对不会给他这个反政府的弟弟留一丝情面,他爹“三鞭子”带领“铡刀会”让赵家颜面丢尽的事,毕竟还历历在目。
姚志刚见哥哥有些不安,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急于解释,看着从跨院走出来的狗剩,满脸堆笑地问道:“你是小狗剩吧?”
刘志斗急忙说道:“不是他还是谁?倒是不像我,和你小时候一样,没个正形,狗剩,快叫叔,这是你亲叔。”
狗剩没见过姚志刚,先是咬着棉袄袖子不作声,随后跑进跨院和奶奶报信儿去了。
刘志斗警惕地看了一下大门,回过头来,悄声说道:“别在院里杵着了,多长个心眼儿才是。”
月娥正在跨院帮花云蒸窝头,今年光景不好,刘家也不例外,篦子四周放了两圈儿高粱面的,又在里圈儿放了一周棒子面的,中间的黑粗瓷碗里放着半碗咸萝卜条子,萝卜条子上放着三个咸鸡蛋,棒子面窝头和咸鸡蛋是给“疯子”和狗剩兄妹俩伺候的。狗剩跑进来,急赤白脸地说,院子里来了个生人,爹让他叫亲叔。
月娥和花云立刻意识到什么,月娥把盆子里最后那点棒子面打扫干净,见不够一个窝头,拍了一个饼子,贴在锅上。花云也往灶膛里塞了满满的荆条疙瘩。
姚志刚还没走到堂屋,月娥和花云从跨院出来。姚志刚连忙迎过来,扑通一下跪在月娥面前。月娥连忙把志刚扶起,战战兢兢地说:“可了不得,快进屋,别让人家看到你回来。”
姚志刚进了屋,和嫂子打过招呼,又问了大义爹的身体状况,这才向月娥打听刘大义的情况。
月娥叹了一口气,用衣角擦了一下眼泪,无奈地说:“自从上次出了那事,在家待了没几天,留了一封信去周村了,平时倒是有信来,可这两年,一次也没回家。”
姚志刚很是着急的样子,严肃地说:“日本鬼子眼看就要打到咱们省,得给大义捎个信儿,赶快回来,这么大一家人,鬼子来了,互相有个照应。”
刘敦子搭腔到:“从赵家那边传来信儿,韩主席正领着部队在和河北交界的地方阻击日本鬼子,那么多部队,不至于让日本人打过来吧!”
姚志刚摇了一下头,苦笑着说:“现在的一些军阀,只知道保存自己的实力,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打鬼子保家乡还得靠大家团结起来,一根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折不弯,大家伙劲儿往一处使,就不愁日本鬼子打不跑。”
刘志斗打断了弟弟的话:“你先管好自己吧,县里还在抓你,不等鬼子来,你早就被抓到大牢里了。”
姚志刚听了,也不生气,微笑着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打鬼子,就算是一些反动派对共产党和劳苦大众磨刀霍霍,大形势下,他们也不会太张狂,最起码明面上不敢。”
月娥急急问道:“这么说,县里不抓你了?”
姚志刚松开搂在怀里的狗剩,站起来,走到屋门口,大声说道:“现在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最大的敌人就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只有和共产党合作,才能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现在国共合作了,县里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抓我这个专打日本鬼子的战士。”
花云很高兴,一边给小叔子倒茶,一边问道:“他小叔,这么说你不走了?”
姚志刚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说道:“我还有别的任务,暂时还不能留在咱们这儿,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也不瞒大家,想阻止日本人不到咱们这儿来很难,大家应该早作打算,把贵重物品,特别是粮食,尽快藏起来。”
月娥一听,大惊失色,看着墙角的狗剩和花云怀里的大丫,拍呱打掌地说:“这是个啥世道啊,天灾还没去,人祸又来了,老百姓连个安稳日子都过不上,这可咋办呀!”
刘敦子是“铡刀会”的人,血性劲儿上来,把烟袋锅子使劲在马扎上磕了磕说:“该来的总归要来,怕也没用,以前又不是没打过洋人。”
刘志斗阴沉着脸,低着头没做声。姚志刚看了一眼花云,问道:“嫂子,怎么没见俺刘大爷?他身体还好吧!”
花云无奈地说道:“俺爹的病,时好时歹,整天躲在跨院的磨坊不出来。”
月娥让刘志斗去于家庙村的肉食铺割半斤肥肉,说什么也要志刚吃了饭走。姚志刚和花云去跨院的路上,悄声问起新云的情况。花云说,新云一直等着他,后来听说他死在了外面,这才大哭一场,嫁给了县高小的楚老师。楚西林待新云很好,就是一直没敞怀,南关的丁先生说,花云的男人是个清水罐子,很难有孩子,看着很壮实的小伙子,咋就得了这个毛病。
当年叱咤风云的刘建顺已经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老人,看到花云领了一个陌生人进来,眼皮撩了一下,随后如往常一样,耷拉着眼皮不再理人。姚志刚心里有一种悲哀涌上心头,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两人都是在当年响当当的人物,在洋人面前,都宁折不屈。
姚志刚快步上前,蹲下身子,紧紧握住刘建顺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眼含热泪,激动地说:“大伯,俺是志刚,志斗是俺哥呀!”
刘建顺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姚志刚,忽然双眼圆睁,一股戾气从眼中喷射出来,高声喊道:“鞭子,还得靠咱的‘铡刀会’,杀他个狗日的。”显然,刘建顺把志刚当成了“三鞭子”。
姚志刚从刘建顺的手上,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传来,这股力量来自于父辈年轻时的那个年代,这双手握过铡刀片子的双手,是一种精神力量的传承。
见姚志刚要出门离开,坐在椅子上的刘建顺突然站起来,眼睛斜看着屋外的天空,大声喊道:“天下要大乱了,小心姓赵的那家人。”
姚志刚匆匆吃过早饭,急急忙忙离开了刘家庄子。月娥正和花云说着这事,狗剩高兴地从大门外面跑来说,小姑来了。月娥和花云连忙出屋门查看,新云和楚西林已经进了院子。狗剩眼巴巴地瞅着姑父手里的点心盒子,楚西林一把抱起刚会跑的大丫,故意不理狗剩,嘴里说着进屋吃桃酥的逗话,惹得狗剩眼里泪花闪烁。新云拍着狗剩的肩膀说:“姑父和你闹着玩呢,有你吃的。”
狗剩和大丫一人拿了一块桃酥倚在在炕沿上吃着,楚西林这才严肃地和月娥她们说,日本人要来了,韩复榘的部队都撤到了黄河以南,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打到了沧州,县政府昨天开了会,已经通知县属各单位做好转移的准备,咱们老百姓没地方去,但也得做好应对准备,该藏的东西藏起来。
月娥一听,楚西林说的和志刚说的不差上下,更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看来不作打算不行了,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些粮食有些金贵,好在有磨坊里的地洞可藏。
楚西林去跨院看岳父去了,花云这才和新云说起姚志刚回来的事。新云一听姚志刚还活着,欣喜之余又有些伤心,上天真是捉弄人,为啥不让相爱的人在一起呢?
新云听姚志刚走了没多久,想去响铃村。月娥连忙阻拦,都有婆家的人了,怎么还去见别的男人?再说了,西林还在眼前面,真那样的话,让他咋想?况且,姚志刚临走时说过,他还有急事要办,今天就得去东洼,说不定已经走了呢!新云没办法,只能大骂三姐夫赵新年传假信儿,毁了她的人生大事。
人心惶惶的沾化人,期盼着中国军队能把日本人阻挡在县境以外,就算阻挡不了,最起码能过个安稳年。可愿望当不了事实,就在教堂的洋人刚过完他们的1938年元旦没几天,灾难还是来到了沾化县,但来的不是日本人,直到县城被这伙人不费一枪一弹占领,沾化人才知道占领县城的是刘佩忱的“华北自治联军”。
刘佩忱是沧州人,土匪出身,早年活动在新海县窦庄子、苇洼、天津南的古林小站一带,烧杀抢掠、绑票劫道、奸淫妇女,是万民害怕又唾弃的悍匪,七七事变后,投降日本人。日本鬼子进犯山东后,主要兵力用来对付正面战场的中国军队,像沾化这样的小县,就派伪军打前站。
刘部队进城的那天,正是县城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虽说日本人要来的消息让大家心惊胆战,可劳累了一年,总得买点过年的东西,还有一些商贩,也想把手里的库存货甩出去,所以还是有不少人来到了集上,当然,比起往年的年前最后一个大集,人要少得多。只是让人纳闷的是,以前那些收税的税警和经常白吃白拿的当兵的不见了。
中午时分,先是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北门进了城,从北门到县政府驻地这条街道上,两边都是卖蔬菜吃食的摊贩,由于大兵来得突然,来不及躲闪,摊位十有八九被战马踏翻,一位卖炒花生的妇女忙着收拾铺在地上的包袱皮,被一位骑兵一脚踢出好远。一位猪肉摊贩,骑兵经过摊位时,碰巧手里正举着一把砍骨刀,见到这么多骑兵过来,一下子呆在那儿,举刀的手停在半空之中,一个骑兵见状,抽出马刀,寒光闪过,那个肉贩子的半截胳膊连同砍骨刀随着一声惨叫,掉在了肉案子上,吓得周围商贩,那还顾得上案子,纷纷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逃命,一时间,马队经过的地段,孩子哭,老婆叫,哀嚎声响彻天空。待马队进了县政府,大街上稍作平息,城外的赶集人这才想起赶快回家,可等他们到了四城门,发现已经晚了,城门口全是戴大盖帽的兵,一个人都不允许外出。
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车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车门被打开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魁梧一脸横肉的军人,他刚下车,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王八盒子”,一双阴鸷的三角眼扫了一下县政府的大门,正想迈步进门,忽然看到大门的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阴沉着脸问身边的副官:“怎么这么吵闹?”
副官连忙说道:“报告司令,今天是县城大集,那些都是堵在城里的城外老百姓。”
司令说道:“遣散出城,别闹得兄弟们过不好年,出城前,不管是吃的穿的,所有财物都要留下,就算穿在身上的绸缎衣服也要扒下来,和兄弟们说,过好过不好年,看他们自己的了,发现有携带武器的,就地处决。”
副官答应一声,看司令进了大门,立刻命令传令兵,通知各城门口的守军,放老百姓出城,出城前,把吃的喝的穿的全都留下,带武器的危险分子就地处决。
崔南停被赵新年撤了官职后,老实了一段时间,因为腿瘸,不好意思出门,整日在油坊帮着他爹崔青田打理生意,老婆王春英因为崔南停的丑事无脸再去学校教书,辞了公职在家专心带孩子,和崔南停的关系变得非常冷淡,就算崔南停死皮烂脸爬到她身上,脸上也是一片冰冷。崔南停后来觉得索然无味,老毛病重犯,在城里的几个暗娼门子窜来钻去。王春英也不管他,索性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反而落得个清净。
日本人要来的消息传来后,崔青田一家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心里十分明白,兵荒马乱之时,多少有些钱财的家庭比那些穷人还要倒霉,不管是当兵的还是土匪,抢粮抢财永远是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再加上从河北传来消息,日本人特别喜欢中国的女人,见一个糟蹋一个,就算是老婆子和女童也不放过,自己的儿媳妇王春英有文化,气质上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明摆着是日本兵下手的对象。崔青田心里早就有了打算,趁年前把榨好的油处理掉,过了年去投奔在东洼开荒的舅子一家。
崔南停不像他爹那样慌张,心里反而有一种窃喜,这或许是一个出头的机会。他的所作所为,在县城已经臭不可闻,在中国的县政府里绝对没有了一席之地。可是,当刘佩忱的部队占领县城后,看着店外四处逃窜的老百姓,正在油坊柜台里坐着的崔南停还是慌了手脚,连忙让伙计收板关店门。
怕啥来啥,傍晚时分,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当兵的来到了油坊门前。他们见油坊门关得严严实实,又轻车熟路地来到后院的大门前,一个斜挎短枪的人用拳头使劲砸起了门,边砸边喊道:“二姑,开门,俺是富贵!”
崔南停一听是表哥郭富贵,立刻将大门打开,郭富贵命令手下在大门外做好警戒,独自一人随崔南停进了里屋。
崔南停的母亲不懂什么,见了娘家侄子亲的不得了。崔青田上下打量着妻侄的军装,脸上没有笑脸,只顾端壶沏茶。崔南停很高兴,拍着郭富贵的驳壳枪说:“表哥,又阔了,从上次在县城见到你,再一直没见,你这是去哪儿了?”
郭富贵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撇着嘴,眨巴着那双三角小眼说:“一言难尽呀!要不是跑得快,差点被韩复榘的兵打死在东洼里,后来投靠了许宝尊,又随许大哥一块儿归到刘司令手下,给了个营长干,这不是又打回老家了嘛!”
一直没说话的崔青田说话了:“富贵,咱干啥也不能干汉奸啊!”
郭富贵一听,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迅速地摸向了驳壳枪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