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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院子的主人赵新宇。隋青红出了事，他岂能睡得着觉？大嫂也不敢待在自己家里，带着孙子豆豆，住在了赵新宇家。街上的混乱，他早就听到，心里期盼着二弟的队伍今晚能打过来，赵家又可以扬眉吐气压过刘家了。小道士敲门时，赵新宇已经拿了那把毛枪，枪筒从窗户愣子里探出去。赵新宇和他两个哥不一样，他虽然心计颇多，但胆子小的很，握枪的手抖个不停，如此样子，不过是给自几壮壮胆而已。当看到一个黑影爬上墙头时，手自然地扣动了扳机。
小道士认为遭了基干队的埋伏，朝着窗户就是两枪，子弹斜着打到了屋里的墙上，吓得赵新宇一下子趴在炕上，嘱咐老婆躲在墙角，千万别动，并对西里间的大嫂高喊：“嫂子，藏在墙旮旯里，千万别靠近窗户。”赵新宇说完，连忙给毛枪装火药和铁砂。
赵新宇的喊声，小道士听得很清楚，屋里不是共产党的埋伏，他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声，急得大喊：“赵施主，我是道观的的道士，快点开门找个地方让我藏起来。”
赵新宇虽说见过小道士一面，但两人并不熟悉，可有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楚，小道士声音洪亮，但外面这人声音嘶哑，明摆着不是一个人。他联想到白天姚志刚带人上门搜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侄媳妇常去道观许愿还愿，公安局对道观产生了怀疑，但又没查到什么，这是晚上来演苦肉计了。
“老子从不和道士和尚打交道，俺不管你是啥人，赶快给老子滚出去，再不滚，就算老子不打死你，外面的基干队也将你打成筛子。”
小道士本来挨了一毛枪就有些恼火，虽说伤得不重，但大腿上嵌着几粒铁砂子，能不火辣辣地疼吗？于是大骂道：“赵新宇，你他娘的瞎眼了，老子要是被共产党抓着，赵守财和隋青红也跑不了，你也会和你儿子一样被打成蜂眼儿。”
儿子的死，一直是赵新宇对共产党八路军最大的仇恨，县大队对付不了日本人，只敢拿一个乡下小姑娘下手，连累着儿子和他姨全家丧命，外面这人了解儿子的事，肯定是当时的参与者，或者这人故意激他的火，让他仇恨共产党，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赵新宇冷笑一声，既然你们演苦肉计套老子的话，那老子就陪你们把戏唱好。
赵新宇拿着装好火药的毛枪，悄悄摸到窗户边，把枪筒探出窗外，问道：“这么说，你是老二他们的人了？”
门外已经响起砸门声，小道士已经无暇回话，知道再藏到赵家已经不可能了，一个躲藏的好时机被赵新宇错过，他往西边看了一眼，偏房不高，就算他有点伤，也能借着惯性上到房上。他大骂了一声，卯足力气，疯狂往西边小屋跑去，可就在他起步的时候，赵新宇手里的枪又响了......
赵守财和隋青红都死了。虽然道观暗室里的武器足够他们顽抗几天，但他们的人太少了，怎能抵挡住公安局剿匪队和县城四街民兵基干队的拼命进攻，道观一旁的小屋都被手榴弹炸为废墟。赵守财、隋青红和老道士只得从太上老君塑像后面的暗道往外冲，老道士尽管岁数大，端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仍然轻松自如，见大门出不去，让赵守财搬梯子从后院墙翻过去，他在后面掩护。老道士的机枪吐着火舌，两个公安战士倒在血泊之中。原本想保护道观少受损失的姚志刚大怒，命令战士们往院子里猛投手榴弹，清虚道长的机枪哑了，人被炸成好几块。隋青红和赵守财刚跳下院墙，“缴枪不杀”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俩毕竟不是一般的国民党士兵，是经过训练的特工，岂能一句话就停止抵抗，手里的冲锋枪喷吐着火舌，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怎奈对方人多，很快双双中弹毙命。
打扫战场时，姚志刚发现了死在隋青红身边的赵守财，他俩只在小时候见过，现在已经认不出，让战士们把受伤的中年道士押过来指认，这才知道死者是赵守财。姚志刚一开始还认为中年道士胡说八道，很快就明白过来，赵守财这是为了他老婆和自己好潜伏，用计诈死啊！
石县长看到战士们从地洞里搬出许多武器弹药，吃惊不小，这要是让敌人的阴谋得逞，后果不可想象，这儿的情况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姚志刚想到了刘家庄，建议石县长给二区打电话，派人到刘家庄看一下，他带领公安人员和基干队，对县城进行严密的梳理，防止有漏网的敌人，不能只听中年道士的供述。
天刚发亮的时候，石县长派人通知姚志刚到县府一趟。石县长表情很严肃，告诉姚志刚，刘家庄夜里发生的事也很大，郭富贵被刘志斗击毙，迎仙观小道士进入赵新宇家，被赵新宇用猎枪打伤，后被基干队活捉，不幸的是村长刘志斗被郭富贵引爆的手榴弹炸死，刘大义被炸晕。
姚志刚一听，如同五雷轰顶，虽说干革命没有不死人的事，那可是他的亲大哥呀！不到五十岁就牺牲了，白发苍苍的老娘如何能受得了？可他是共产党的公安局长，不能在领导和战士们面前失态，泪水在他的眼里打着圈儿，硬是没让它流下来。姚志刚问小道士在哪儿，石县长说，卫生员正在给他清除身体里的铁砂，清除完，马上审问。姚志刚说，整个事件透着怪异，中年道士才来几天，不知里面的内情，必须马上审问小道士。石县长让姚志刚先回家看看，把审问工作交给其他同志。姚志刚咬了咬牙说，他有审问经验，审问完小道士再回家处理哥哥的后事。
刘家庄子哀声一片，姚志刚的老娘已经昏厥过去两次，大丫跪在爹的灵前不起来，花云抱着小儿子甜瓜早就哭干了泪水，秀云两口子和于震州的两个儿子都是泪流满面，刘大义的日本媳妇扶着婆婆月娥，一步都不敢离开。丁区长带着区里的工作人员，用白布将刘志斗的身体一圈圈捆好，被炸烂的身体已经无法穿上寿衣，区里出钱买的一口柏木棺材停放在大义家的院子里，刘志斗可是为保卫刘家庄牺牲的战斗英雄，区里相当重视。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刘大义相当反常，铁青着脸，一滴眼泪都不掉，刘志斗的尸体，他一眼都不看，区里的人征求他的意见，他很烦躁地说越简单越好，当天埋了最好。月娥看在眼里，心里更加难过，儿子这是被震坏脑子了。
刘大义不理会丧事，丁区长只好找花云婆媳俩，花云说通知志刚回来要紧，丁区长把赵守财在县城准备暴动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惊得花云婆媳目瞪口呆，赵守财不是死了吗？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让人吊唁的灵棚刚搭好，姚志刚领着几位公安战士到了。他看到灵棚上写着“刘志斗同志永垂不朽”的横幅，一把扯下来，丁区长大惊，姚志刚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姚志刚的母亲哭着骂儿子：“你和大义一样，脑袋也被炸弹震坏了吗？”
姚志刚眼里噙着泪水，搬了一把椅子，让母亲坐好，然后走到灵棚的供桌前，咬了咬牙，严肃地说：“刘志斗身为村长，经不起美女蛇的诱惑，被国民党特工隋青红拖下水，充当以赵守财为首的敌特人员的情报员，给反特剿匪工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他的罪行还在整理中，根据县政府的决定，刘志斗的家属不能举办祭奠仪式，尸骸必须当天下葬。”
除了刘大义，姚志刚的话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把刘志斗的家人都震晕了，在场帮忙的，无论是姓刘，还是姓赵，都如同喝了湾水，被灌得迷迷糊糊，刚才还是为革命献身的战斗英雄，怎么一下子成了被美女蛇拖下水的变节分子呢？可姚志刚是公安局长，又是刘志斗的亲弟弟，不掌握真凭实据，怎能在大哥灵前胡说？
花云直接蒙了，别看她没文化，可她深知此事的严重程度，换句话说，她成了变节分子的家属，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妹妹新云，新云难过地点点了头。花云这才明白丈夫常往学校跑的原因，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都是赵守财家的那个破鞋勾搭的他。”
大丫此时也停止了哭泣，走到娘的身边，搂着花云的肩膀，害怕娘有个三长两短，冲着她爹的灵棚方向，跺脚喊道：“不要脸，不要脸，给两个英雄爷爷丢人。”
宣读完县里通知的姚志刚，再也忍不住对大哥的心疼和憎恨，拍着灵桌嚎啕大哭：“大哥呀！你这是为啥呀，真给刘姚两家丢人啊！”
刘志斗当天下葬，按照当地风俗，养老女婿必须葬在丈人家，大义也同意四姐夫葬在老西北的坟茔地，但姚志刚不同意，理由很充分，大义才是刘家的正根儿，还有了儿子，不能让一个变节之人脏了刘家的坟茔，还是把他葬在姚家的坟地里，让爹拿着他的鞭子，狠狠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新云明白丈夫的用意，他是不想刘家将来因为刘志斗的可耻行为带来麻烦，因此劝着大义依了姐夫。
赵新宇坚决不允许赵守财两口子葬在老西北赵家的坟茔地，要不是看在屈死的大哥赵新端面上，就把赵守财两口子扔到荒郊野外喂狗。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嫌弃他俩国民党敌特的身份，他不在乎这个，他信奉“胜者王侯败者寇”的道理，真要是因为赵守财两口子的敌特身份不能入老坟，二哥赵新年打回来，不会饶了他。他不让赵守财两口子入祖坟的原因，二哥就算是国民党的将军也说不出啥，因为赵守财派人杀了他的儿子赵守业。县公安局的侦查员登门问询，他早就想好了，打死也不说知赵守财活着的事，谁知他前段时间藏哪儿了。小道士并不知道赵守财前段时间藏在赵家，赵守财的行踪只有他两口子知晓，老道士都不能过问，可小道士交代了以前沾化军统为灭口杀害碌碡村周二庆一家三口和丽红一家四口的事，丽红一家正好躲在陈家湾赵守业的姨家里，赵守业和陈仙礼一家也成了冤死鬼。县公安局前来赵家核对，赵新宇才知儿子死在他堂哥赵守财手里。
赵新宇虽然不顾嫂子的下跪哀求，拒绝赵守财葬入老西北祖坟，却出人意料地将侄子葬在赵家最好的水浇地里，并许诺把赵守财的儿子豆豆当亲孙子抚养。等到刘大义当了村长，根据县里的指示，强迫地多的人家无条件把地吐出来，没人要那块埋了赵守财两口子的最好水浇田时，大家才知赵新宇的精明，可赵守财两口子埋在那儿，是区里点头同意的，庄上人也没办法。
沾化县开始变了，那些没地没房的人家，分到了地分到了房，甚至分到了被褥和衣裳，一直拖着不主动捐地的富裕户，终于被县里强制执行的态势吓破了胆，纷纷把浮财藏在墙里、茅房里、猪圈里、牲口槽子下面，大都被村里的翻身主任带人找出来。吃不上饭的穷人笑了，顿顿能吃上净面窝头的富人哭了。
刘大义刚当上村长，就遇到了这事。回娘家过满月的五姐新云，逗弄大义捡了一个得罪人的差事，把全村的富人都得罪了。大义当了真，觉得五姐觉悟不高，是在对剥削阶级心慈手软。新云见大义开了几次会就会说一些新词，乐得哈哈大笑，戏称要不是家里接连出事卖地和墩子叔老了再也雇不起长工，自己家也是剥削阶级呢！刘大义说，要是自己家还有那么多地，还有长工，该没收的，也得没收。大义还真是说到做到，刘志斗死了后，家里少了个人，相应来说，地亩数平均到每个人比一般家庭多了些，大义毫不含糊地没收了自己家一亩半地。
赵新宇家是被强制没收土地最多的家庭，六十亩土地被分给穷人，这还不包括河滩里那些撂荒地，借给学校的那处房产被没收，一头牛和一匹骡子分给几户没牲口的人家合用，从牛槽底下翻出了六百多块袁大头，上交区里。赵新宇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跪在月娥面前，让她劝说大义手下留情。月娥不忍，向大义求情。大义慷慨激昂，把从区里学来的大道理和娘讲了一通，什么推翻三座大山了，什么消灭剥削阶级了，月娥听得一头雾水。但月娥有一点听清楚了，大义做的还不够先进，心里还存在一些不该有的仁慈，像小马家庄的翻身主任马春玉，因为发现了刘三愣被杀的事，立功当了小马家庄的翻身主任，腰里扎着武装带，肩上背着“独一撅”，别说是富人家的土地，就是富人家的炕席都被扯下来放在穷人家的炕上，家里多少有点底火的人，见了他都哆嗦。
刘大义做的确实有些手软，他亲自到赵新宇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劝，到最后赵新宇仍旧执迷不悟，这才下令强收的。赵新宇不敢守着别人明说，只有他和大义在的时候，搬出了赵新年，嚎啕大哭地问刘大义：“你做的这些，将来怎么见你三姐夫，等他回来，谁吃了俺的，都得吐出来。”
刘大义拍着桌子说：“不是俺做的这些，是共产党让俺做的这些，共产党就是替穷人撑腰的，不能看着穷人吃不上饭种不到田。”
不过，刘大义没有把赵新宇说的话向区里汇报，心里纠结了好久也没说，他觉得自己好落后，只能拼命完成区里下达的任务，弥补心里的那份亏欠，但有一点，他对赵家的行踪一直处于掌握之中，一旦发现有通敌行为，绝对不会手软，这是他的底线。
一九四七年的春节如约来到。姚志刚和新云破天荒地带着儿子姚渤海回到响铃村过年，就算这样，刚刚失去大儿子的姚志刚母亲，也无力抱一下自己的第三个孙子。刘志斗死后，花云一直住在响铃村照顾婆婆，花云也是一夜白头，虽说没全白，但鬓角和头芯都生出了不少白发。年前，县公安局办理反动党、团、军、警、宪、特等人员登记，刘志斗被登记为变节人员，比赵守财、隋青红的敌特人员，也好不到哪儿去。花云和赵守财的母亲去村公所签字画押时，填表的是刚调入公安局政工队的新云，三人碰在一块，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吃年饭时，姚志刚开导嫂子，不要有压力，他是他，你是你，共产党不搞连坐那一套。新云更是不住地安慰姐姐，照管好小甜瓜才行。
初六那天，海防支队支队长巴锐武，穿着便服，一个警卫没带，来到了大义家，进到堂屋，跪地就磕响头，见了弟妹刘美枝，咧着大嘴直乐，拍着大义的肩膀悄声说：“他奶奶的，小日本的娘们就是俊，你看生的孩子也俊相，比俺那两个兔崽子好看多了。”
月娥看到干儿子没有了以前的匪气，高兴地合不拢嘴，剁白菜给巴锐武包饺子。大义一边准备酒菜，一边和巴锐武说起了年前郭富贵的事。巴锐武神色暗淡，不住地长吁短叹，虽说一个人走什么路，只有自己掌握，但郭富贵毕竟是和他一块出生入死的弟兄，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伤心。还有王钰，年前要不是跑得快，就得被海防战士打死在海里喂鱼虾了。
刘大义在区里听说过海防支队在刁口海域打胜仗的事，具体经过不清楚，很感兴趣地让巴锐武讲一下。巴锐武虽然不愿意提这件事，但看刘大义这么迫切想知道，也就当成了喝酒的谈资。
赵守财一伙提前暴露后，单独窜上岸的王钰一伙被公安局剿匪队在三区击溃，王钰率领残敌逃回海上，很快被国民党编为“山东省第五专区海上保安大队”。十一月底，渤海军区海防支队水兵大队章队长，带领十几名战士乘一艘木帆船给驻刁口的四连运送弹药，船出河口二、三公里，遇到王钰的部队，王钰亲自带领手下乘三十多条船围上来，章队长命令战士们快速向刁口行进，王钰紧追不舍。中午时分，章队长的船在离岸三、四公里的地方搁浅，王钰发起猛攻，章队长命令战士们用机枪压制，当王部接近四十来米远时，全体战士一起投弹，打退了王钰的进攻。章队长抓住时机，派一名战士涉水上岸，通知四连增援。得到求援的四连跑步前进，一排涉水上船支援章队长，二、三排乘四条船出海作战。王钰调整部署，亲率二十多条船正面进攻，九条船从后面攻击，运弹药的船腹背受敌。四连二、三排集中火力阻击正面之敌，军火船上的海防战士向后面的九条敌船猛烈扫射，一阵急战，九条船有七条落蓬，十几个王钰手下被击毙。所有的敌船乱作一团，慌忙逃跑。王钰打旗语督战都无济于事。王钰仗着人多船多，不甘心失败，重整队伍，再次进攻，可此时海潮上涨，海防支队搁浅多时的三条大船推滩出海，章队长与四连战士分乘大小八只船一起出击，王钰所部首位不能相顾，拼命逃跑，四连和章队长率领的战士追击一夜，次日黎明追至天津大沽口附近海面，王部逃入河汊，四连胜利返航。
听完这些，刘大义唏嘘不已。巴锐武更是感慨万分，看来国民党的统治不得人心，老天爷都不帮他们。
刘大义建议巴锐武联系王钰，让他率部加入共产党的部队。巴锐武无奈地摇摇头，他表哥单金来多次劝说，王钰都无动于衷，表兄弟俩都到了翻脸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