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挺禄死了,他是被最心疼的长房长孙赵守财气死的。
一九三八年秋天,麦苗刚钻出地表没多久,国民党鲁北行署主任何思源带领一干人员匆匆撤出沾化县城,逃亡东洼义和庄附近。 十月底,日本鬼子高桥部队集结汽车、坦克、装甲车四十八辆,步骑兵五百余人,伪军三百多人,在山本的带领下,占领沾化县城。和日本人同来的除了汉奸中队长武胜,还有山本中佐在日本的同学赵守财,现在是高桥部队派给山本大队的翻译官。
日本人进驻县城的第二天,山本中佐在一小队日本骑兵的保护下,和赵守财骑着高头大马到刘家庄子拜会赵守财的爷爷赵挺禄。由于日本兵来得突然,骑兵速度又快,刘家庄子大街上有好多村民没来得及转移,特别是一些耍闹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躲藏。就在村民感觉大难临头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日本兵下了马,见了小孩竟然分开了糖果。孩子们看着花花绿绿的糖果不敢接,赵守财皮笑肉不笑地吓唬孩子们:“太君给的糖,快拿着,谁不要,绑在马上抓走。”孩子们不懂事,只好接了,吓得孩子们的大人冷汗直冒,他们早就听刘大义说过,日本人逮着小孩,一人一条腿就把孩子劈成两半。
山本一行人到了赵家大门口,山本用日本话说,日本是礼仪之邦,最懂得礼数,请赵守财去家里通报一声。
赵守财进去好长时间不见出来,里面还传出很大的动静,似乎有摔盆子砸碗的声音,山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小队长野田骂了一声“八嘎”就要往里闯,山本立马呵斥住了野田。
赵守财出来后,脸上的手印子很明显。山本笑眯眯地问:“赵先生,可以拜见老先生了吗?”
赵守财连忙说道:“山本君,我爷爷虽然大病在床,不能说话,但是非常愿意认识您。”
山本进了院子,四周打量了一下,让其他日军守在大门口和院子里,他和全副武装的野田进了堂屋。
赵守财向山本介绍叔叔和爷爷。赵新宇不失礼节,不卑不亢地让座倒茶。赵挺禄脸色苍白地躺在炕上,眼睛紧闭,嘴唇颤抖,身子微微向里倾斜,对进来的人一丝感觉都没有。
野田脸色铁青,手用力攥着腰间的指挥刀柄。山本脸上带着微笑,对炕上的赵挺禄深深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老先生,我是赵先生的同学,见到您老人家很荣幸!”
赵挺禄眼睛仍然紧紧闭着,一丝反应也没有。一旁的赵新宇害怕惹恼了山本,连忙说道:“俺爹病得很厉害,好多天都叫不醒了,请进到外屋喝茶。”
赵守财连忙把小叔的话翻译给山本:“山本君,我爷爷已经病入膏肓,失去语言功能,请您到客厅喝茶。”
山本看了一眼赵挺禄,仍然面带微笑,再次鞠躬说道:“老先生慢慢调养,日后再来拜访。”
屋外的天空晦暗无光,肃杀的秋风把院里的一棵老枣树刮得簌簌作响,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寒光。赵新宇倒水的手突然变得有些不听使唤。
山本没有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方桌后面挂的一副中堂画,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在给一位裸着后背的少年身上刺字。山本用日语问赵守财这是什么意思,赵守财没敢说实话,谎称这是中国古代的一个神话传说。山本似乎有些明白,自言自语,原来这样。
山本一行没敢在赵家做过多的停留,在赵守财的陪同下返回县城。赵守财刚走,赵挺禄把全家大小召集在一块,拼尽最后一口气宣布,将赵守财逐出赵家族谱,赵家婚丧嫁娶,不得通知赵守财,让赵新宇把大儿子过继给大哥赵新端,给大嫂养老送终。赵挺禄布置完,突然坐立起来,大喊一声:老天爷,俺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呀!说完,随着一口鲜血的喷出,脑袋一歪,心有不甘地坐着咽了气。
赵守财领着山本一队人马从村西的小路拐上直通县城的大道没多久,突然从沟里窜出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棉袄扣子一个没扣,被一条黑布带子紧紧地系在腰间,佝偻的身子在寒风中像东洼里的一棵柽柳,日本兵一下子紧张起来,子弹上膛,战刀出鞘,因为这位老人的手里握着一把铡刀片子。
野田大骂一声:“八嘎!”,从马上下来,挥着指挥刀冲到了这位老人面前。这位老人也不害怕,见野田过来,把手里的铡刀片子举起来,嘴里骂道:“操你娘的,让你尝尝‘铡刀会’的厉害。”
赵守财见状,连忙和山本说道:“山本君,此人是俺们村的一个疯子,精神不正常很多年了,现在是树立皇军形象的时候,没必要和一位疯子计较。”
山本立刻呵斥住野田。没想到疯子不领情,继续骂道:“操你娘的小鬼子,有老子在,别想从这儿过去。”
山本能听懂几句中国话,此刻脸色大变,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冲着疯子就要开枪。赵守财连忙劝道:“山本君,要他命还不如揍他一顿,杀死一个疯子,显不出皇军的威严,饶他一命,让老百姓知道皇军确实来建造王道乐土的。”
山本收好枪,对身边的两个骑兵说:“扔到沟里,狠狠教训一通,打到他不再辱骂我大日本帝国。”
疯子上了岁数,怎能打过训练有素的日本兵,很快被两个日本兵把铡刀磕飞,被架到沟里,一阵枪托砸到身上,嘴里仍然不停地骂。野田大怒,抢过一个士兵的三八大盖,狠狠地向疯子的脸上砸去,疯子这才慢慢闭了嘴......
刘大义家乱了套,刘建顺突然不见了,铡刀上的刀片也不翼而飞。
刘大义回沾化后,见爹被关在磨坊里,心里甚是难受,和娘商量后,把爹放出来。每日里都看管很细致,刘建顺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只是刘建顺仍旧离不开他的磨坊,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用得着呢!
赵守财领着鬼子突然进村引起了全村的惊慌。刘大义按照平日里的演练,让两个姐姐和孩子们进了地道。刘建顺说什么也不下去,月娥更不能下去,因为一个女的不见,鬼子进来的话会引起怀疑。鬼子进了赵家大门后,各家都在大门后面,一边咒骂赵家,一边侧耳细听街上的动静。后来,听到鬼子离村后,这才都谨慎地打开院门,朝赵家的方向眺望。不一会儿,赵家传出赵新宇“叫魂”的声音,这才知道赵家死人了。
刘大义打开地道门,让两个姐姐和孩子们出来,再找刘建顺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月娥见院子里找不到丈夫,先是让大义到族长家寻找,结果没在,三愣子两口子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刘志斗去了响铃村,他娘说没有来过;刘敦子去了于家庙村,秀云听说爹不见了,又刚来了鬼子,吓得腿脚发软;于震州家也没有。住在村西头的赵不病来大义家说,鬼子没走时,他从门缝里看到建顺朝村西头那条通县城的大道去了,他不敢开大门,从门后面喊了几声刘建顺,没有喊住。
刘大义一家慌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在全家心头。刘大义、刘志斗、刘敦子、三愣子、秀云丈夫一块沿着去县城的大路找来,没走几步,就发现了趴在沟崖上的刘建顺,可人已经断气发凉了。
刘建顺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熟悉刘赵两家恩怨的村民,都在心里产生同样的想法:疯子这是被赵家借日本人的手杀了;还有村民私下议论,疯子死的屈,又把赵挺禄的魂魄勾走了;也有人说,刘建顺和赵挺禄是儿女亲家,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仇,要怪就怪汉奸赵守财和豺狼般的日本鬼子。
一向温顺的刘大义突然爆发了,提了铡刀就想去赵家拼命,任凭几个姐姐怎么劝说都不行,月娥也被儿子撞了个趔趄。于震州不得不打了大义一个耳光,他这才冷静下来,但看着躺在冷床子上父亲,脸色仍旧气得煞白。于震州苦口婆心劝说,要报仇现在不是时候,赵家有日本人撑腰,一旦闯进赵家,可能给刘家惹来灭门之祸,再说了,赵挺禄的孙子刚当上汉奸,老祖宗就惩罚赵家,索了赵家族长的命,也算给建顺偿命了,现在别说别的,让建顺入土为安最重要。
刘家庄子同一天死了两个人并不出奇,以前还有死过三人的事,奇的是死了两个重要人物,这两个都是在刘家庄子跺一脚四周乱颤的人,两个人是儿女亲家,更是死对头。平时,村里举办丧事,大都是全村帮着操办,最起码,本族的人都得上场。
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刘大义家人满为患,不但是刘家族人全来,就是赵姓的人家也来了不少,除了几个人脸上带着惊恐,大都在脸上画着愤怒,中国人在自己家的地盘上,被东洋人活活打死,天理何在?政府又在哪里?收捐收税来找老百姓了,老百姓需要保护的时候,一溜烟跑到东洼藏起来,哪管百姓的死活。和刘家相反,赵挺禄的丧礼冷冷清清,该有的礼炮铳子都没放,送死者上路的唢呐也没吹,心细的人还发现,除了赵新年没给他爹送葬,长房长孙赵守财也没出现在孝子队伍里。
赵守财在他爷爷埋了三天后,骑着马回来过刘家庄。赵家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赵守财跪在门前足有一个时辰,大门始终没开。最后还是他娘在大门后面苦苦哀求,他才无奈离开。隔了一天,赵守财又骑了辆洋车子回来,大门倒是没关,因为大门昨晚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天火烧没了大半部分。赵新宇没敢说实话,只说是大门被白灯笼引燃。赵守财这次仍然没能进门,只能再次无奈离开。
赵家的大门是刘大义把灯油浇在父亲穿过的一件棉袄上烧的,他趁着家人都熟睡之后,偷偷做的这事,让他没想到的是,赵家的人没有声张。赵守财回来后,也没整出什么幺蛾子,不是因为做了汉奸在家乡人面前抬不起头,就是心里憋着更大的坏水还没使出来。姓赵的,当汉奸,早晚得挨收拾。
沾化县日本宪兵队驻扎在县城原来的当铺大院,当铺主人在日本人犯境前就逃回了老家黄县。此刻,山本背着手,在他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兵员匮乏,让他绞尽了脑汁,除了县城的部队,只在下洼、黄升、富国和利国派驻了一部分兵力,其他地方根本分不出人马。他心里非常清楚,沾化人起来反抗是早晚的事,日本人再假装和善,中国人绝对不买账,就算已经为大日本帝国服务的同学赵守财,其家人对皇军也十分不友善,控制沾化的要害位置,是占领沾化全境的关键。驻扎在惠民的高桥联队长昨天就给他下了命令,收编活跃在沾化境内的散兵、民团、土匪,以武胜的保安中队为基础,扩编成沾化保安大队。
武胜和赵守财很快来到了山本的办公室。山本对二人倒是很客气,不仅让座,还为二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茶水。一旁的野田毕恭毕敬地站着,看着坐着的二人,眼里满满的杀气和蔑视。
山本开门见山,提出扩编保安大队的命令,请赵守财和武胜提供可用人员。武胜在刘佩忱手下干过,和郭富贵有过交情,听他说起过沾化一些旧事,听山本说扩编保安大队,心中大喜,立刻用一种非常献媚的语气问山本:“太君,您可听说过发生在沾化的‘顺风轮’国际事件?”
赵守财一听,立刻明白了武胜的意思,但脸上一丝变化都没有,如实地向山本做了翻译。
山本一听,点了点头,还冲着武胜竖起了大拇指。
武胜继续说道:“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就是巴锐武、王钰、郭富贵等人,巴锐武被招安后,被沾化县政府编为海上保安队,一直驻扎在沾化北部的沿海渔村,现在自称沾化第一民团,已经扯旗单干。”
山本一听,来了兴趣,觉得巴锐武是非常合适的人选,立刻问道:“武,可有办法将他收入麾下,为大日本帝国服务?”
武胜站起来,“啪”地一个军礼,信誓旦旦地说:“报告山本太君,我有办法招降巴锐武,但需要您的支持。”
山本一听,让武胜尽管说。
武胜说:“巴锐武的过命兄弟郭富贵和王钰,现在是刘佩忱的手下,可将他两人找来,去劝降巴锐武。”
山本非常高兴,拍着武胜的肩膀说:“武,我立刻给高桥联队长通话,让他通知郭和王来沾化,事成之后,你的大队长,巴的中队长。”
武胜走后,山本问被他留住的赵守财对此事的看法。赵守财告诉山本,巴锐武一伙,明着称民团,暗地里就是一伙土匪,收编后,没有丰厚的钱粮,未必真心为皇军服务。山本嘿嘿一笑说:“这个好办,只要为大日本帝国服务,他们可以随便在管辖区征收。”
国民党鲁北行署撤到沾化东部义和庄附近后,行署主任何思源开始着手改编收容散落在沾化各地的武装,拟将这些部队合编为鲁北行署直辖旅。有人向何思源建议,可将活动于沾化北部沿海地区的巴锐武民团收编为直辖旅独立团。何思源深知巴锐武一伙的土匪出身,当年劫持英国轮船的国际大事还历历在目,此人怕是不好招抚,需要一位和他多少拉上关系的人前去才行。消息一出,很快有人前来受命,行署警卫队一位叫单虎的班长愿意前往。原来,这单虎也是沾化人,和巴锐武的拜把子兄弟单金来是一个老爷爷的兄弟。
单虎夸下大话,不敢停留,穿了便装就出发上路了。其实,巴锐武一伙的具体住址在哪,单虎也不知,日本人占了沾化大部,巴锐武也不可能活动在明处,他只能到沾化北部沿海的一些村子慢慢寻找。单虎不傻,漫无目的不行,先到沾化海铺打探一下消息是上策,所以,他当天下午傍黑,就赶到了海铺。
海铺除了鱼腥味还在,没了往日的繁华。靠岸卖鱼的不多,来买海货的也不多,昔日热闹的“客来归”客栈变得冷清了许多。
单虎在客栈前院的小酒馆选了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一个二十来岁黑瘦黑瘦的小跑堂端了茶壶上来,问单虎吃点什么。单虎说道:“来半斤猪头肉,一碟熟干棒鱼,二两招安高粱酒。”
跑堂的说:“不好意思,猪头肉好多天都没货了,要不您来条干炸梭鱼凑合着吧!”
单虎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没办法,鬼子来了,谁家还敢养猪,都提前宰杀吃了,不要炸梭鱼,来盘无盐虾皮吧。”
跑堂的端来菜,又把酒放到燎壶里热着,然后请单虎慢慢喝着。单虎突然小声问道:“鬼子没到海铺上来祸祸吗?”
跑堂的先是一愣,往旁边桌子上的两位顾客看了一眼,小声说:“前几天来过,二三十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抢了一些海货走了。”
单虎把酒倒进酒杯,也不看跑堂的,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嗯,看来鬼子也怕巴锐武的民团,不敢在这儿停留,有他在倒也不错,能保一方平安。”
跑堂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没有和单虎回话,而是走到旁边的桌子,对两位喝的红头涨脸的顾客说:“两位大哥,少喝点吧,您们晚上还得下海,今晚海上浪大,别在船上吐了。”
其中一位顾客,醉眼朦胧地瞪了跑堂的一眼,大声喝道:“滚你个球蛋的,别管老子的事,把老子的马喂好就行。”
单虎没从跑堂的嘴里套来消息,有些失望,思谋着今晚先在“客归来”住下,明早再去附近渔村扫听,喝罢酒,要了两个马蹄烧饼吃了,站起来想去后院的客栈,刚走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硬拌了一下,要不是身手还算敏捷,双手本能地撑在地上,早就摔个“狗啃食”了。单虎没等站起来,被一只脚踏在后背上,人实实着着地趴在了地上。一个人在他的腰间摸了几下,一把马牌撸子到了手上。
单虎的胳膊被扭到了后面,被绳子捆了个结实,人被提溜起来后,这才看清是旁边那张桌子上的两个顾客收拾了他。
那位年轻一点的,看着手里的枪说:“他娘的,早就看你不正常,果然带着家伙什,说吧,来海铺干啥?”
单虎此刻已从刚才的惊慌中冷静下来,他心里非常清楚,在这个地界,只要不是鬼子就没多大危险,这是巴锐武民团的活动范围,所以,他嘴上很强硬:“来这儿除了收海货还能干什么?”
那位精瘦点的嘿嘿一笑,说道:“收海货?带这玩意干啥?”
那位年轻的说道:“富贵哥,先别和他掰扯,看样子不是冲咱俩来的,等会儿交给七哥就行。”
说话间,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身体微胖,身上斜背着一支驳壳枪。
单虎和那两人几乎同时喊起来:“金来哥。”
单金来看着被绑的堂弟,一脸诧异,问拽着绳子的王钰:“表弟,怎么回事,咋把你虎子表哥绑了?”
王钰一听,连忙说道:“啊!这就是虎子表哥呀,真是造孽,亲戚都不认得了。对不起了虎子哥,误会。”
单金来又把单虎和郭富贵向对方做了介绍,也不问单虎的来意,对郭富贵和王钰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七哥等着你们呢!”
巴锐武此刻正坐在黄家寨黄老大的家里等着郭富贵、王钰两位,他正揣摩着两人的来意,是想回来重新入伙,还是有别的目的呢?
巴锐武的大哥巴锐文突然进来,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巴锐武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喊道:“大义兄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