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屋子并不是一个村庄,清朝光绪年间,海兴县一户姓楚的人家,为了躲避当地的仇人,前来沾化的黄家寨,投奔他姨夫黄秋生,瘸子黄老大就是黄秋生的后人。黄秋生是黄家寨的大户,就把这位姓楚的亲戚安排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条海沟子附近安家,建了三间土坯茅草房,姓楚的一家靠出海打鱼为生,从这条海沟子下海的渔民,习惯上把这个地方叫楚家屋子。几十年下来,这户姓楚的人家虽然繁衍成了五六户,但还称不上一个村庄。王钰的海上警备大队成立后,在离这五六家住户后面半里远的土坡上,建了一个有十间房子的大院子,方便海上警备队的人员轮流上岸休息和储存物资。
王钰坐镇楚家屋子后,巴锐武来过两次,一次是参加水上警备大队的成立仪式,山本都亲自到场,他不可能不来,第二次是王钰单独宴请巴锐武、单金来和徐四一帮老弟兄们,黄老大作为楚家屋子原住家的亲戚,也参加了宴请。席间,因为王钰手下常对楚姓居民骚扰一事,巴锐武受黄老大委托,向王钰提出了意见,王钰虽然表面上答应一定会约束手下,但心里十分不痛快,他觉得巴锐武管得太宽,似乎是为了地盘缩小在发泄私愤。
水上警备队举行成立仪式那天,刘大义也来了楚家屋子,他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嘉宾,可他是重要的厨子,山本把他弄来,还专门在仪式上吹嘘了一番他的手艺,以示大日本皇军对水上警备大队的重视。刘大义和那帮兄弟打了个照面,没说上几句话,让他意外的是见到了都嫌。都嫌穿着崭新的水上警备队军服,高兴地拽着刘大义的胳膊,亲热的不得了。刘大义皮笑肉不笑,心里像吃了苍蝇。
在刘大义心里,都嫌应该去参加八路军,而且,他必须去,他得去打鬼子,替他亲娘报仇雪恨。可他万万没想到,大师嫂的儿子参加了汉奸队伍。难道土匪的儿子注定做不了好人?都嫌可是口口声声要参加八路军的。
都嫌见大义叔没有以前热情,脸上带着嫌弃的样子,心里明白刘大义的心思,可纪律让他不能说实话,姚志刚队长派他回黄家寨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对身份保密,就算在县大队,除了姚志刚和郭副大队长,都认为都嫌受不了县大队的苦,开了小差。
刘大义本想找个时间和都嫌讲一下他的身世,但都嫌被王钰派去给那些参加仪式的鬼子汉奸端茶倒水,山本回县城时,又命令刘大义一块坐鬼子的卡车回去,也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都嫌做了汉奸,成了刘大义的一块心病,他很后悔没早把香翠的事告诉她儿子。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一棵树也没有的楚家屋子,让身体虚胖的王钰不得不躲藏在屋里,按理说,海上凉快,他可以跟着巡逻船去海上吹凉风,可他怕死,害怕在海上碰到八路军的海上游击队,一旦交火,藏都没处藏。
都嫌是王钰的勤务兵,伺候完王钰午休后,按照大队长的吩咐,和表叔楚三保到海铺去买甜瓜。楚三保是楚家屋子的主人之一,按照亲戚辈分,都嫌管他叫表叔。都嫌给三叔家偷带了几个馍馍,让三保叔推了独轮土车子随他去海铺。楚三保气管不好,不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常年出海打渔,只能在附近河沟子里捕些小鱼小虾,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水上警备大队驻扎在这儿后,都嫌时常给三宝叔一家送些剩菜剩饭。两人刚走到大队部后面那条通黄家寨的羊场小路,忽然看到王钰的手下四疤瘌和孟老三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从海沟子里上来,远处的小舢板上,两个士兵正吃力地往岸上抬一只木头箱子。汉奸绑的人,大都是良民百姓,甚至还有一些打鬼子的好汉,四疤瘌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铁杆汉奸,落在他手里的好人没有个好。都嫌多了一个心眼,故意磨磨蹭蹭,放慢了脚步侧头观察。等他看清了四疤瘌三人的面目时,心里大吃一惊,险些大声喊起来。那个被绑着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县大队的副大队长郭宝奉。
都嫌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楚三保吃惊地问他怎么了,都嫌把兜里的钱递给表叔,让他自己去买甜瓜,他可能吃坏了肚子,必须去蹲茅坑。
都嫌来到警备队大院的时候,郭宝奉已经被绑在院里晾晒被子的木杆上,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郭宝奉故意不看都嫌,把头一扭,看着正房的方向,大声喊道:“老总,俺就是利津乡下开药铺的,从天津进了点中药,您们抓俺干啥?”
都嫌知道,郭副大队长在县大队主管物资供应,他这么喊,是故意让他听,刚才那只大木头箱子里,肯定有啥重要东西。
四疤瘌正在向睡眼朦胧的王钰报告抓着郭宝奉的经过,王钰见都嫌进来,立刻沉下脸骂道:“不是让你给老子去买点甜瓜吗?你咋还没走?”
都嫌连忙揉着肚子说:“报告队长,俺和三表叔正想给您去买,刚走到小道上,俺肚子疼的不得了,只好让表叔一个人去了,您放心,俺特别嘱咐表叔,大队长就爱吃那‘芝麻粒’,只要有,保证让您今天吃到新鲜的甜瓜。”
王钰伸了一下懒腰,骂道:“小兔崽子,要是今天吃不到,看俺不扒了你的皮,快去,给老子沏壶茶,酽一些,你继续说。”
都嫌一边沏茶,一边侧耳细听。
四疤瘌说,副队长带着他们在浅海区巡逻,从无棣方向驶来一条小渔船,他们见渔船形迹可疑,就把船截下了。船上一共三个人,那两位都说是海兴的渔民,被外面这个人雇着,往利津方向运一木箱中药,副队长也是海兴渔民出身,一眼看出两个打鱼的不是装的,说话也是海兴口音,就没为难那两个渔民,把他们和船都放了,可他觉得这个买药材的有些可疑,就让俺们四个把他和货押到队部来了。
王钰听完,心里马上明白,副队长这是看这个人有油水可捞,想让他家人拿钱赎人啊!他娘的,日本人不给军费,只能靠海吃海了。
王钰吩咐道:“先绑在外面晒晒他,老老影儿把他晒糊涂了,啥都说,你俩查看那木箱了吗?别把武器藏在箱子里。”
孟老三和王钰多少有点亲戚关系,说话有些随意,抢着说道:“在船上就撬开了,还他娘的武器呢,除了大包小包的草药,连个铁末末都见不到,俺看也没多大油水。”
王钰一向反感这位亲戚,不耐烦地说:“你懂个毬,那箱子中药金贵着呢!”
都嫌见时机恰到好处,诞着脸插话道:“队长,俺去找找有没有仁丹丸,刚才肚子疼,脑袋也晕,可能是热的。”
王钰挥着手说:“哪里也有你,快去吧,有的话,也给老子弄两包过来,这天也太他娘的热了。”
都嫌早就等得心焦,哪还有半点停留,急急忙忙地奔到院里,大老远就冲着郭宝奉喊道:“哎,你那箱子里有没有仁丹丸?有的话,老子弄两包解解热。”
郭宝奉当然明白都嫌是故意来找他,于是扯着嗓子拼命喊:“老总,哪有那金贵玩意,现在天气热,皇军都控制着给士兵用呢!”
都嫌来到近前,先是把袖子往上挽了挽,假装很用力地踢了郭宝奉一脚,大声骂道:“他娘的,要是让老子翻出来,把你晒成干。”随后,又小声说道:“别着急,俺想法救您。”
郭宝奉眼睛瞅着北屋的方向,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次要的,箱子里有五十剂珍贵的针药,是天津地下党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就在箱子的夹层,用海绵包裹着,你得想办法把它弄出去,军区的战士等着救命呢!”
都嫌一边又踢了郭宝奉一脚,一边小声说:“好,俺一定想办法,您先装作快中暑的样子,俺想法把您和药弄到屋里。”
都嫌说完,就走到箱子旁,把早就打开的箱子盖掀开,煞有介事地在里面翻找了一通,还故意把几包中药撒在箱外,疼得郭宝奉跺脚大喊:“老总呀!那可都是钱啊,千万别糟蹋了,您要那个没用。”
都嫌不满意地把箱子盖合上,骂骂咧咧地回到郭宝奉身边,见郭宝奉耷拉着头,把他脑袋向上一托,大声骂道:“看你这个熊样,就晒了一会儿,这就不行了,真他娘的草包,等会还得过堂呢!”
王钰见都嫌垂头丧气地回来,知道什么也没翻到,故意戏谑地问道:“给老子拿的仁丹丸呢?”
都嫌双腿一并,行礼说道:“报告队长,没有找到,里面全是大包小包的中药。”
王钰指着都嫌的脑袋说:“你个兔崽子,干啥能干好呢?让你买甜瓜,给老子装头疼不去,你认为老子不知你怕热撒滑吗?那么大一箱药没有当下紧俏的仁丹丸?是不是没好好翻找啊!”
都嫌笑着说:“队长,俺真仔细找了,确实没有,不过,俺发现了一个让您发财的门路。”
王钰知道都嫌人不大,鬼心眼子不少,平常没少耍小聪明,他还真喜欢都嫌的机灵劲儿,于是鼻子往上一提,撇着嘴说:“你小子又冒啥坏水?”
都嫌一本正经地说:“俺看这个家伙不禁折腾,刚晒一会儿就嫣儿了,肯定是个怕死的主,刚才故意和他说,日本人让俺队长这个月在海上抓够一定人数的八路,队长正凑数呢,你这次是活不了了,不管你是不是八路,都按八路处理了你,队长,您猜怎么着,这家伙马上求俺救他,还说鞋里藏着两块银元,让俺拿走,俺告诉他,家里没钱保他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王钰来了兴趣,问道:“他怎么说?”
都嫌说:“他说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他家还拿得起,要是他没了,家里的药铺也开不成了。”
王钰“嘿嘿”一笑说:“你那个意思是先给他定个给八路运药材的罪名?”
都嫌一边给王钰续开水,一边说道:“对啊,他现在就怕‘八路’两个字了。”
王钰一拍桌子说:“好,俺马上去审问他,俺才不管他娘的真八路假八路呢,只要家里拿钱来,就放了他。”
都嫌高兴地说:“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不是庄稼汉,肯定有油水,队长,俺看还是把他关到屋里吧,万一晒死,可就鸡飞蛋打了,再说了,您也不能在太阳地里审他,他不怕热,您怕热呀!”
王钰眯眼看着都嫌,突然一脸严肃地骂道:“你他娘的对这事这么上心,别认为俺不知你心里的猫腻,把那两块银元拿过来。”
都嫌听王钰说到半截,心里“咯噔”一下,一听说要那两块银元,这才放心。其实,他兜里早就藏着两块银元,要不然也不会编这故事。
白天的燥热,换来了晚上的疾风暴雨,大雨像塌了天一样铺天盖地的从空中倾泻下来。大雨猛烈地敲击着屋顶,冲击着郭宝奉焦灼的心,借着从窗口钻进的闪电亮光,他发现四疤瘌睡得像死猪一样,他敢坚信,此刻在院中站岗放哨的士兵早就躲进屋里避雨,甚至都已经进入了梦乡。郭宝奉轻轻摇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轻微动了一下被绑着的双手,他的手不敢太用力,因为绳子早就被都嫌割断一大半,略一用力,就会全部断开,可现在不是断开的时候,他在等一个时机。
下午,在王钰的亲自审问下,郭宝奉“如实”交代了他的身世:家住利津县盐窝,在盐窝大街开了一家中药铺,家境还算殷实。他也承诺,只要王钰不把他当八路交给日本人,他会给家中写信拿钱赎人。王钰也不客气,只要他家能拿来三百现大洋,就将他和那箱药材安全送到利津地面。郭宝奉写好信,王钰决定明天早上派人送到利津县盐窝大街上的济生堂大药房。
盐窝大街哪有什么济生堂大药房哟!能不能顺利逃走,就看都嫌今晚的操作了。都嫌说过,今晚救不出,他就挟持王钰当人质,硬把他送出去,那样的话,他和都嫌都置于危险境地了,他俩牺牲事小,藏在箱子里的盘尼西林运不走,损失可就大了,这可是杨国夫司令员亲自下令办的事,好多重伤员在等这些药救命呢。
又一道闪电的光亮冲进屋,郭宝奉赶紧借着亮光看了一眼厚实的土质屋后墙,心里隐隐担心起来,海边上住的人建房子,都不敢用砖做地脚,砖容易碱,都是建这种用泥就地蹲的房子,在这样的房子墙上掏个洞,反而不如砖的容易。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一道微弱的光柱从后墙根脚传进屋里,郭宝奉激动起来,他知道那是都嫌正在后墙掏洞。他不能等着了,略一用力,捆住双手的绳子断了,他轻微活动了一下双手,赶紧摸黑解开了捆脚的绳子,把一块当枕头的大青砖抓在手里,一道闪电传来,他朝着四疤瘌的脑袋狠狠砸去,院子里传来的炸雷声,掩盖了屋里的一切......
都嫌全身湿漉漉地爬进屋里,把一把羊角锤递给郭宝奉。郭宝奉走到墙角的箱子旁,和都嫌合力把木箱轻轻放倒,然后用羊角锤的扁口插进箱子底部的缝隙,用力一撬,一块木板条被撬开,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后,又撬断了第二块、第三块,终于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拿了出来。都嫌接过包裹,从挖开的洞里递给外面的三表叔,然后扯了一下郭宝奉的衣角,三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第二天早晨,王钰差一点气晕在办公室里,他暴跳如雷,把昨晚站岗放哨的三个士兵绑在柱子上,每人都狠狠地抽了二十马鞭。一边命人通知四疤瘌的家人将尸体领回,一边通知士兵将楚家屋子的几家住户翻个底朝天。都嫌昨晚给三表叔过生日,被大雨截在表叔家,他看了那个被掏的墙洞,向王钰献策,那个中医能逃走,明摆着是有同伙接应,从他下手杀死四疤瘌的狠劲上看,他不可能是普通的中医,不是八路就是国民党的兵,这个人不可能藏在楚家屋子等着去抓,逃跑路线只有两个,一个是从海上走,一个是从陆上走,昨晚海上波浪滔天,从水路逃走的可能性不大,走陆路逃亡县城方向的可能更不大,只能往东逃,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在楚家屋子翻找,而是赶快封锁附近的道路,同时派人通知巴团长,防止那家伙从黄家寨方向溜走。
王钰此时也冷静下来,觉得都嫌说得在理,于是命令都嫌去黄家寨送信,同时派人封锁陆上和海上的通道,发誓抓住那个中医,沉到海里喂王八。
昨晚的暴雨,让巴锐武的心情开朗了不少,早晨起来,喝了一碗小米粥,带着卫兵,走到团部门前的那棵大树下舒展筋骨。自从王钰侵占了他的地盘后,好久没有这种好心情了,就算在王钰的表哥单金来面前,他也不掩盖对王钰的憎恶,他的收入,毕竟大都来自于海上,现在,这条路没了,手下的生活水平大打折扣。
都嫌从很远就看到了巴锐武,径直来到巴锐武身边,行完军礼,向巴锐武报告了王钰委托办的事。巴锐武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王钰这是自己玩鹰被鹰捉瞎了眼,想让他帮着逮鹰啊!可这鹰本就是他的,是被王钰抢了去玩,玩不了,找他来了?
碍于黄老大的面子,巴锐武不便在都嫌面前发火,都嫌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那次都嫌被他们绑票,打心里就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
巴锐武拍着都嫌的肩膀,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孩子啊,夜来后上的事,人早跑没影了,楚家屋子离这儿才几里地,要是往东走的话,早过去了,夜来后上那么大的雨,正是逃命的好机会。”
都嫌有些着急,㧟着头皮说道:“报告团长,俺敢肯定那人还没走。”
巴锐武一听,来了兴趣,这小子话里有话啊,用手指戳着都嫌的额头问道:“你小子心里憋着坏水了,老实说,怎么回事?”
都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卫兵,巴锐武挥挥手,把卫兵打发到远处。都嫌压低了声音说道:“巴团长,那个人说是你的朋友,让俺给你送信,设法救他。”
巴锐武一听,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嫌这个小王八羔子睁眼说瞎话,要是俺的朋友,他明着告诉王钰不就得了嘛!
巴锐武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又恢复了沾化人谈起他就毛骨悚然的样子,他厉声呵斥都嫌:“你要是敢胡咧咧,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都嫌说道:“巴团长,您就是给俺十个胆,也不敢和您说假话呢!夜来后上,俺三表叔过生日,俺被大雨挡在了表叔家,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俺赶回大队部的路上,有两个人突然把俺擒住,他们知道俺是黄老大的侄子,让俺给您送信,务必想法把那个白天抓的人送到太平镇。”
巴锐武一听,大吃一惊,送到太平镇,那不就是送到八路军的驻地嘛,这个所谓的乡下医生,是八路军的人。八路军把“宝”押在他这里,看来早有打算。
巴锐武问道:“你见过那个乡下医生?”
都嫌说道:“白天见过,长得白白净净,不到四十的岁数,对了,晚上逮俺的那两个人说,那个乡下医生叫郭宝奉,只要和您说了他的名字,您肯定救。”
巴锐武听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郭宝奉这三个字当然熟悉了,虽然没见过面,可他的名字早就烙在他心里,在沾化这些土八路队伍里,他就知道姚志刚和郭宝奉。都嫌说的这些真是实话的话,他还真得救,归降八路,他已经下了决心,救出郭宝奉,正好是送给八路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