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油坊往东数第三条胡同里,住着一户姓孙的人家,母亲早就去世,父亲孙震庭身体还算硬朗,平常侍弄家里的几亩薄田,农闲时野地里下夹子逮些野兔贴补家用,儿子孙弘树二十三岁,老实憨厚,除了收秋在家帮父亲几天忙,其余时间都在油坊扛活,娶妻郭氏,两人育有一女,刚刚两岁。一家人勤劳持家,高粱饼子咸菜瓜子总算断不了顿。
崔南停霸占了高小老师王春英后,王春英怀胎九月,产下一子。崔青田见崔家后继有人,甚是高兴。王春英坐月子期间,婆婆身体不好,不能伺候儿媳,崔青田就请孙弘树的媳妇来家里给儿媳伺候月子,此时正是初冬,家里也没啥事,郭氏就把女儿交给公公看管,前来崔家挣几个零花钱,好在两家离得很近,崔家也允许她隔几个时辰回家照看一下孩子。
王春英和崔南停的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崔南停一点感情也没有,倒是崔南停对王春英稀罕的不得了。王春英产后郁郁寡欢,三天才下奶,而且奶量少得可怜,孩子根本不够吃。郭氏虽说天天啃高粱饼子,却长了一对好奶子,孩子两岁,奶量仍旧充盈。崔南停的母亲见孙子饿的哇哇直哭,就哀求郭氏给孙子补一下嘴,并许诺工钱翻倍。郭氏的女儿已经能吃些鸡蛋和面食,又都在一个街上住着,也就答应了崔家。
这一日,崔南停中午下班回家,正碰到郭氏给儿子喂奶,郭氏露着的那个白白的半圆球,让崔南停心里一阵发痒,禁不住仔细打量郭氏,发现郭氏脸盘虽然不如王春英耐看,但身材好看许多,特别是比王春英丰腴圆润。崔南停自老婆坐月子以来,心中早就欲火难忍,因为有官职在,又不好在外面瞎混,怕被一向厌恶男女龌龊之事的赵新年抓住把柄,丢了官职。现在见到郭氏的尤物,自然心中产生了非分之想,一个邪恶打算从心底产生。
崔南停待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从不下厨的他也帮着郭氏抱柴做饭,给王春英的理由很简单,月子饭马虎不得,自家人尽量盯着。按街上的辈分,崔南停得管郭氏叫婶子,按当地风俗,侄子和婶子开个玩笑也不算啥,可崔南停不仅嘴上不老实,手脚也变得不安分起来。他先是故意触碰郭氏的胳膊,又在郭氏的身后经过时,剐蹭她的屁股,最后竟然在接饭碗时,手背接触郭氏的胸前棉袄。郭氏老实,虽然有时脸红到脖根儿,但嘴上也没说什么。有一天晚饭,崔南停从郭氏的手里接一碗炒白菜,不小心,菜碗倾斜,菜汤撒在了郭氏胸前的偏襟棉袄上。崔南停连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巾,用力在郭氏的棉袄上擦拭起来,力度之大,让郭氏后退了几步。郭氏这次不再沉默,而是狠狠地把崔南停用力推开,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崔南停在揉搓她的乳房。
不过,崔南停这次试探,郭氏仍旧没有发怒,这让崔南停坚信,郭氏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只是等待一个时机而已。崔南停觉得郭氏家中生活困难,再施以小恩小惠,定能事成。
这个机会终于让崔南停等到了。县高小的校长为了巴结县党部书记长的红人崔南停,让食堂订购了二十桶花生油。由于冬季正是油坊的旺季,白天加工活很多,油坊只能连夜给学校加工,因为人手不够,孙弘树向老板崔青田建议,让他父亲孙震庭临时帮几晚忙。
县城的冬天没有了夏天的活泼和喧嚣,天空被空荡荡的大街衬托的深邃幽蓝,姑子庵前的枯树在寒风中摇曳挣扎,一片墨云随风而来,仅有的几颗星星便隐没在夜空中,天空和街道像泼了墨汁一样变得浓黑起来。油坊东边的第三条胡同里忽然闪过一条黑影,看上去幽灵一般,这个黑影在从南数第二个朝西的破败门楼前停了下来,左顾右盼以后,用手推了推撒风漏气的斑驳院门,门已经从里面插死,这个人稍作停留,从腰间拿出早就真备好的匕首,沿着门缝插进去,轻轻拨动起来……
郭氏从崔家回来后,给公公和男人做好了晚饭,他们饭后要到油坊干活。孙震庭边吃饭边嘱咐儿媳晚上一定关好院门和房门,因为冬季正是盗贼活动猖獗的时候。郭氏也嘱咐公爹和男人出门拿着根磨棍,下半夜回家时做防身用。孙震庭爷儿俩走后,郭氏就把院门早早关上了。碗筷也好收拾,就三个高粱粘粥碗,而那个咸萝卜条碗常年不用洗,萝卜条少了随添而已。今天晚上恰好没有要做的针线活,郭氏害怕浪费灯油,早早搂着孩子钻进了被窝,就在她迷迷糊糊睡着之时,一阵敲窗户的声音把她惊醒。郭氏吓得大气不敢喘,随手把炕沿边儿上早就放好的一把菜刀攥到手里。
窗外突然有人轻轻喊道:“婶子,是我,快开门。”
郭氏由于紧张,窗外的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根本听不出来人是谁,但听到这人叫他婶子,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也想到了来人可能是谁,最起码不是外来的强盗。
“谁呀?你咋进来的?”
郭氏害怕被左邻右居听到产生误会,用很低的声音问道。同时,郭氏轻轻在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女儿哇哇哭了起来。
“婶子,别吵吵,是我,南停,快开门,想死侄儿了。”
郭氏一听,果然是崔南停。崔南停最近的所作所为,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心里想的啥,碍于左邻右舍住着,又在他家打短工,也不好意思翻脸,再说了,真翻了脸,丢人的还是她。
郭氏仗着屋门顶了棍子,窗户也不是打开的,崔南停说什么也进不来,除非他把屋门扛开。所以,她说话底气足了起来。
“你赶快滚出去,再不滚,俺可喊人了。”
在崔南停的心里,郭氏早就有意于他,只是碍于找不到机会而已,所以听郭氏让他滚出院子,还认为郭氏有些难为情,嘴上说说而已。
“婶子,快开门,我给你买了副银镯子,外面这么冷,快让侄子进你被窝暖和一下。”
郭氏听崔南停不再遮掩,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不给他点厉害话不行了,于是提高了点嗓门,厉声喝道:“滚回家去,你娘被窝更暖和。”
不知是色胆包天,还是认为郭氏和他嬉笑,崔南停竟然呵呵笑着说:“婶子,俺娘被窝哪有你被窝舒坦,快开门吧,再不开门,我可要把门撞开了。”
郭氏听到崔南停推门的声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真要是让他把门扛开,她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郭氏想到这里,立刻披衣下炕,握着菜刀,冲着门外喊道:“你这个王八蛋,再不走,俺可要喊人了。”
崔南停一听郭氏的声音这么大,意识到她好像没有那个意思,可他已经来到门前,和郭氏仅一门之隔,几乎能闻到郭氏身上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那种味道,到口的肥肉怎能丢掉呢!崔南停真地扛起门来。
郭氏也是急了,重新爬到炕上,不顾哇哇大哭的女儿,把窗户纸一下子撕开了个大洞,冲着窗外大声喊起来:“快来人呀,俺家里进贼了。”
崔南停原认为郭氏怕丢人不敢真喊,没想到郭氏来真的,他是县党部的秘书,书记长赵新年多次敲打过他,今后不能再犯过去的错误。这次就算离郭氏再近,他也不敢霸王硬上弓,所以连忙说道:“好了,婶子,你就别喊了,我这就走,真是的,闹着玩儿都不行。”
崔南停进院子的时候,随手又把院门关了,他正想打开院门,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大声喊道:“叶她娘,别怕,俺来了。”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郭氏的公爹孙震庭。孙震庭今晚在油坊干活,总有些心神不安,耳边总感觉到孙女在哭,他找了个理由,返回家来,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儿媳妇在大喊。
崔南停见大门就要被撞开,知道从大门出去已经不可能,他忽然发现大门一边的院墙下面,有一个鸡窝子,连忙跳到鸡窝上,想借着鸡窝翻院墙出去。可他的脚刚踏上鸡窝,一声惨叫,便划破了县城的夜空。
原来,这孙震庭可不是等闲之辈,从小随父亲闯关东,练就了一身狩猎的好功夫,九·一八事变后,他带着儿子回到了沾化老家,同时带来了好几套狩猎工具。前几天,凭他猎人敏锐的嗅觉,发现有黄鼠狼光顾了他家的鸡窝,他大材小用,将一套狩猎狍子和狼的铁夹子放在了鸡窝上,没想到让崔南停的右脚踩了个正着。
崔南停扛开院门后,孙女的哭声和儿媳的惊恐喊声把他猎人的野性激发出来,二话不说,抡圆了磨棍,朝着鸡窝上的黑影狠狠抡去,就是那么巧,一棍子正好砸在崔南停受伤的右腿上,伴随着一声更加凄厉的喊声,崔南停从鸡窝子上滚了下来。
孙家院里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左邻右舍,拿着粪叉和铁锨纷纷赶来。对门的孙铁柱拿了一盏马灯,凑近地上的黑影,人们这才惊讶地看清,因为痛苦蜷缩在地上的强盗竟然是崔南停。
大伙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崔南停的德行,街坊都知道,他这是奔着孙家媳妇来的。孙震庭见过世面,知道崔南停受伤不轻,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先是当着大伙的面,问屋里的儿媳,崔南停有没有扛开屋门。郭氏回道,她把门顶得很紧,没有扛开。其实,孙震庭看屋门的样子,也知道崔南停没有得逞,他这是故意还儿媳的清白。问完后,孙震庭立刻让远房的一个侄子,赶快去县府报官。
赵新年得到信后,气得破口大骂崔南停,知道这次动静闹这么大,他再也保不住崔南停。县长崔宝斋早就把崔南停当成眼中钉,再不依法严惩,恐怕崔宝斋会把事情捅到白专员那儿。崔南停的右腿骨折,正在警察的看押下,在南关丁先生的大药堂诊治。赵新年严令,待崔南停腿伤有所好转,立刻押入大牢,谁求情都不行。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事情来了个大反转,崔青田和孙震庭双双来到县党部,向赵新年求情,放了崔南停,因为这件事就是个误会。
崔青田尽管只是一位小小的油坊主,可他祖祖辈辈住在县城,啥场面没见过?为了利益,让他杀人,他敢磨刀,让他求人,他能给乞丐下跪。崔南停出事后,崔青田第一时间找到赵新年,可赵新年一直耷拉着脸,不肯为他儿子说话。崔青田没办法,找到孙震庭的一位院中大哥,由他陪着,厚着脸皮跑到孙家,进门就给孙震庭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真把孙震庭这位吃软不吃硬的老猎人哭软了心,再说自己的儿媳也没啥闪失,看在崔青田的态度和拿来的十块大洋份上,答应去县党部给崔南停求情。
别说是赵新年不相信这件事是误会,熟悉崔南停的人,都不会相信崔青田和孙震庭的解释,就算侄子能和婶子开个玩笑,可也不能黑灯半夜地破门开玩笑吧!赵新年心里不相信这是开玩笑,但面上却乐意接受这个说法,崔南停毕竟是他的人,崔宝斋再也找不出法办崔南停的理由,弄个亲戚有数客有数得了。不过,崔南停这人绝对不能再留在县党部,他因为作风问题已经出过两次大事,以后恐怕很难不犯。赵新年没等崔宝斋发话,主动提出开除崔南停县党部秘书的职务。崔宝斋对崔南停深恶痛绝,要不是他救了赵新年,现在赵新年早就成了许三的刀下鬼,所以,他又向赵新年建议,永不允许崔南停担任公职。赵新年满口答应。
崔南停腿伤不轻,听说自己丢了公职后,更是懊恼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知是他心情不好的缘故,还是丁先生没尽心尽力,他的腿一直流脓淌水,拖拖拉拉好几个月才能下炕,但走路一瘸一拐,显然腿伤已经落下。王春英也不管他,眼里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崔南停因无脸上大街,每天只能窝在家里,借酒消愁,醉后就骂骂咧咧,大喊早晚有出头之日……
刘大义来到天津塘沽已经两月有余,初来的新鲜劲儿早就荡然无存,反而心中的疑虑与不解越来越重。从到饭店的那天起,他就有一事不解,人家的饭店都是选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区,可巴锐武的这家饭店却选在人烟稀少的僻静之处,除了巴锐武原先的手下常来吃饭,其他客人并不多,偶尔碰上一天来的客人多了,上到老板,下到跑堂的店小二,心情明显看出有些烦躁,而且,巴锐武曾偷偷叮嘱过他,除了从沾化来的这帮兄弟到店里吃饭要做得精细外,其他客人胡乱对付一下就行。刘大义再眼拙,也明白了一件事,巴锐武开饭店就是一个幌子。
刘大义来的当天,巴锐武和他的那几位弟兄给刘大义举行了一个接风仪式,酒酣耳热之际,刘大义问起饭店里原来的大厨是谁。单金来嘴快,说大厨是一位湖北佬,菜做的不怎么样,嘴上还没有把拦门,店里的事啥都和他老乡说,现在早就被扔到海河口喂鱼虾了。巴锐武听单金来这么说,立刻瞪眼呵斥他,还说人家嘴上没有把拦门的,他就是个大嘴巴,吓着大义兄弟的话,找他算账。刘大义听了,脖子一阵发凉,巴锐武找他来做菜,不是看中他的手艺,只是为了找个掌厨的自家人罢了。
接风宴上,刘大义说起了家中的遭遇。郭富贵拍着刘大义的肩膀说:“既然兄弟还能伺候女人,何愁没有老婆,这事包在俺身上了。”
巴锐武的老婆花香也被巴锐武偷偷接来天津,她在老家时,常听婆婆念叨刘家的好处。婆婆说起大义的身体,唬着脸嘱咐巴家的人,谁也不能拿大义的身体开玩笑,谁要是因此惹怒了大义,别怪她翻脸不认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花香从巴锐武的嘴里得知刘大义还能行男人之事,打心里替刘大义高兴。给刘大义接风时,巴锐武允许,花香和单金来的老婆都在场。花香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听郭富贵要给刘大义弄个老婆,笑着对大义说:“兄弟,不用愁,他说能给你划拉个媳妇,这事准成。”
刘大义本来把郭富贵的话当成耳边风,没想到过正月没多久,郭富贵深更半夜从外面扛来一个麻袋,往刘大义的房间一扔,说了句“你的了”,扭头就走。刘大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麻袋里面扑扑楞楞有动静,看麻袋外面的形状,不像是别的活物,倒像是装了一个人。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打开麻袋口,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先蹬了出来。果然是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刘大义连忙把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的女人放了出来。
女人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新式的洋人发型,洋布衣服裹着娇小丰满的身体,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刘大义。刘大义心里立刻明白了,这是郭富贵给他找来的媳妇。
刘大义把女人嘴中的破布拽出,女人立刻大叫起来。刘大义连忙指了指外面,示意女人小声点。这个女人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见刘大义这样着急地暗示,也就点了点头,很听话地停止了挣扎。刘大义关好房门,问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姓胡,河北沧州人氏,原随父亲在天津卫做个小生意,由于父亲着了坏人的道,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父亲只能把她卖给天津宝坻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小妾,自嫁入这家大户,受尽了大老婆的气。前几日,她陪大老婆来天津城选布料,不曾想回宝坻的路上,被一伙强人绑票,那伙强人本来要拿大老婆做人质,但其中一位强人坚持留下年轻的。胡氏被强人藏在一处破院里,三天也没见主家来赎人,这才被强人抓到这儿来,可怜老父还在病中,正需要女儿照看。
刘大义一直怀疑巴锐武他们干得不是正经买卖,今日果然证实。大义不是邪恶之人,怎能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赶紧安慰胡氏,不要着急,他会和强人头头交涉,放胡氏回去。
第二天早晨,巴锐武和郭富贵、王钰来到刘大义房间,巴锐武满脸堆笑地看着刘大义不说话。王钰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一下刘大义,用淫邪的口吻问道:“兄弟,怎么样,富贵哥给你找的媳妇还称心吗?”
刘大义正想去见巴锐武,见他们进来,就指着蜷缩在床脚的胡氏说:“七哥,这可使不得,她也是个苦命人,还是放了吧!”
巴锐武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阴沉沉地让人不寒而栗。郭富贵和王钰也收敛了笑容,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气氛。
郭富贵见巴锐武不说话,只好打破沉默。他走到胡氏身边,揪着胡氏的肩膀提溜起来,对刘大义说:“你看看她这穿戴,像是个受苦人吗?就算是个苦命的,可行有行规,你想破坏了规矩吗?这个女人,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兄弟们冒着危险给你弄来的女人,你得领情,不过,不要也行,反正她家拿不出钱来,就把她沉到海河里喂鱼虾。”
三人阴着脸出去了,目睹全过程的胡氏吓得浑身发抖,半天才缓过劲来,哆哆嗦嗦地说:“大哥,你是个好人呢,找个机会放了我吧,我爹真的病了,身边嘛人没有。”
刘大义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这儿的规矩,谁出大门,都得和当家的打声招呼,当家的允许了才可以出大门,你恐怕连这个屋门都出不去了。”
胡氏一听,绝望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