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庄是沾化县乃至鲁北的重镇,资源丰盈,物产丰厚,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被世人誉为“粮山棉海”,何思源领导的国民党鲁北行署直辖旅王家驹团就驻扎在这里。清明节,驻富国日军翻译官金秀柱的岳母在一个伪军小头目的陪同下,化妆前往娘家的坟地上坟,被王家驹手下的一位营长认出。去年冬天,这位营长的一位亲属被这个汉奸头目杀害,营长岂能放过他。王家驹将金翻译的岳母和伪军小头目交给这位营长处理,几乎没审,这位营长就用铡刀将二人的头颅铡下,悬挂在南门的高杆之上。金翻译得到消息后,在驻富国日军头目面前一番添油加醋,造成直辖旅就要攻打富国的态势。日本驻山东司令官土桥一次勃然大怒,命令日军大佐长谷川,纠集沾化和利津部分据点的四百多名日伪军,对义和庄进行扫荡。
单金来和两个卫兵马不停蹄地赶到义和庄时,天早就放亮。团长王家驹还没起床,单金来只好在团部耐心等候。过了好久,王家驹才睡眼惺忪地来到办公室,听单金来汇报情况后,不敢怠慢,急忙给驻扎在乡下的武德发电。武德一听是两个县的日军合围义和庄,心中大乱,急忙命令王家驹团向东北方向的芦苇荡转移,同时将情况汇报给国民党鲁北行署主任何思源,何思源命令驻扎在义和庄附近的山东海军陆战队七连和九连就近抵抗,掩护直辖旅王家驹团撤出义和庄。武德让王家驹传信巴锐武,防止日军合围义和庄后,向西进犯巴锐武团防地,为了保存实力,做好撤往海上的准备。单金来不敢怠慢,吃了两个火烧,急忙骑马赶回。
第二天拂晓,长谷川指挥的两路日伪军都接近了义和庄及附近村庄。南路日军很快到了蒲台屋子村,驻扎在这里的国民党山东海军陆战队七连的哨兵,立刻鸣枪报警,当场打死一名日军。刹那间,枪声大作。日军一边疯狂反击,一边分成扇形包抄村庄。七连见势不妙,撇下村里的老百姓,夺路而逃。日军占领村庄后,没见到一兵一卒,恼羞成怒,便对无辜群众挥舞起了屠刀,见人就抓,见跑就杀,年仅六岁的韩玉林跟着母亲、婶婶和嫂子一起向外逃,由于小脚女人跑路不方便,嫂子又有身孕,没跑多久被日本兵撵上,鬼子先是用刺刀捅着他们玩耍,然后又把他们全部刺倒在地。私塾先生傅宝堂刚跑出家门就被刺死。一时间,村里血流成河。血洗过后,日军抓了五十多名群众,用绳子串绑起来,派一部分日军押往义和庄,其他日军扑向北太平村。北路日军扑向小河村,目的很明显,消灭驻扎在村中间孟家寨的国民党山东海军陆战队九连。九连官兵凭借寨子优势,拼命抵抗,竟把该路日军的指挥官击毙。进攻受挫的日军恼羞成怒,集中炮火猛轰寨子。上午九时,陆战队连长命令士兵扒开寨子东北角的围墙突围逃走。日军见九连士兵逃走,气急败坏,疯狂地朝逃散的老百姓开炮,当场炸死几十人,随后把抓住的老百姓押往义和庄。
中午时分,各路日伪军押着抓来的老百姓汇集到没设防的义和庄,泯灭人性的日军把庄里的男女老少和从下面几个村抓来的百姓集中到一个三角湾边,把青壮年和妇女儿童分开,企图从青壮年中找出藏匿的中国军人。直辖旅的一个团早就闻风而逃,哪里还有士兵的影子。日本人见一个士兵也找不到,分批对这些青壮年展开了屠杀。第一批被选出的百姓,成了日军战刀之下的冤魂。第二批被蒙了眼睛,排成一溜,成了日军的活靶子,几乎个个脑浆迸裂。还有二十多人被绑在一块,四周堆满了玉米秸和高粱杆,一把大火,全部烧死,看着在火中拼命挣扎和呐喊的老百姓,别说是现场的老乡们,就算是从县城抽调来的保安大队的士兵也偷偷掉泪......
夜晚在凄惨中来临,浓重的夜色,如同尸体上流出来的黯黑冰凉的血水,蜿蜒覆盖了天与地。天空的血月孤零零地盘旋在义和庄和附近几个村的天空,一处某个家族的坟茔地里,一座座黄土坟,仿佛是恶鬼张开的血盆大口,在黑夜里狰狞狂笑。突然,两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从三个紧挨着的品字形坟丘之间站起来,如同幽灵一般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然后慢慢向通往义和庄的小路飘动。
“娘,鬼子应该走了吧?”一个微弱的女人声音传来,才给这鬼魅世界增加了人气。
这是一对母女,老家河间,随丈夫在义和庄街上开了一家驴肉馆,白天日军进攻小河村时,她丈夫正给寨子里的守军送驴肉,万幸的是随着九连逃出了村子,更万幸的是赶在鬼子占领义和庄前逃到了店里,立刻让老婆和如花似玉的女儿朝庄外跑,越远越好,日本兵是一群禽兽,母女二人落在他们手里没有个好,他收拾一下店里,随后跟上。这对母女跑出庄外没多久,鬼子包围了庄子,丈夫没有跟来。好在这对母女都没缠脚,跑得快,在沟里躲躲闪闪,总算在远离庄子的坟茔地藏起来。
母亲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悄声说道:“枪声早就没了,也看不到火光,应该走了,说不定你爹正在找咱们呢!”
母女二人小心翼翼地来到通往义和庄的小路,又放轻脚步向前走了一百多丈,见没啥风险,也就放开了脚步,没跑几步,一束刺眼的光线射来,突然出现的三个日本兵围住了母女俩,母女俩同时吓得摊到在地。也该母女俩倒霉,这三个日本兵是鬼子的流动哨,他们走到这儿,觉得离义和庄很远了,正想往回走,突然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这才藏在马路沟里,合围了母女俩。
三个日本兵把毫无反抗能力的母女俩摁到地上,女儿的花布上衣扣子已经被扯开,就在这危急时刻,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一声枪响,站着拿手电筒的鬼子应声倒下,另外两个鬼子慌忙提起裤子,就想摸扔到马路边上的三八大盖,可为时已晚,两个骑马的夜行人已经赶到,两声枪响过后,两个鬼子一命呜呼。
两人下马,扶起地上的母女,一个急切地说:“快上马,此地不能停留,鬼子很快赶来。”
母女二人一听是中国人,这才缓过魂来,在二人的帮助下,分别上了两匹马。二人把鬼子的三八大盖和子弹盒快速收了,骑在马上拥着母女二人向北疾驰。是不是遇到土匪,母女二人只能听天由命。两匹马走到一个岔道口,终于停下来。其中一位说道:“你们两人顺着这个小路往东走,不远就是苇子荡,先在里面躲一躲,等义和庄的鬼子撤了再回家,小魏,把干粮袋和水都留给他们。”
母女二人接了水和干粮,千恩万谢地向东去了。小魏不解地问道:“姚队长,为啥不让她们随咱一块走?”
姚队长正是姚志刚,他一边上马,一边说道:“巴锐武一伙是土匪出身,带着两个女子前去不合适。”
原来,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司令员萧华前几天给沾化县工委转来一封信,信是写给国民党鲁北行署直辖旅三团团长巴锐武的,萧司令在信中晓以民族之大义,希望巴锐武早日回到人民抗日队伍中来,最起码不与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为敌,更不能投入日本人的怀抱。
看着两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后,姚志刚和小魏策马扬鞭,向沾化北部沿海一带疾驰,接近海铺子时,天已经放亮。两人虽然穿着便装,但身上背着三只三八大盖枪,在海铺大街上甚是扎眼,姚志刚也不在乎,因为他只知道巴锐武在沿海一带活动,并不知道确切地址,明目张胆是为了引起巴锐武手下的注意,方便找到巴锐武。说来也巧,巴锐武今天生日,刘大义和徐四早早来到海铺,挑选一些新鲜的海货,给巴锐武做生日宴,他俩在“客来归”整理海货正想回黄家寨,跑堂的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大街上发现两个骑马背枪的人。徐四一听,脸上的麻窝子发亮,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大小机头全部打开,刘大义也把那把左轮枪握在了手里,两人把枪背在后腰,出门一探究竟。
姚志刚和小魏在马上故意放慢速度,眼睛警惕地打量四周。前方客栈的大门口,突然有一个人窜到大街上,拦在了两人的马前。
“志刚哥,你来海铺干啥了?”刘大义高兴地喊道。
姚志刚定睛一看,正是刘大义,连忙下马,兴奋地握着刘大义的手说:“这不是想你了呗,想尝尝你做的豆腐箱。”
刘大义回头对徐四喊道:“四哥,不是别人,是俺志刚哥,你们前几年见过面的。”
劫持“顺风轮”那年,徐四和姚志刚在神仙沟附近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把枪收了,向前搭话,并警惕地看了一下大街两头,把姚志刚和小魏让到客栈里。
几人寒暄过后,姚志刚开门见山,这次是为了抗日来找巴团长的,请徐四务必把他带到巴锐武面前。徐四虽是土匪出身,但不像郭富贵王钰那样杀人不眨眼,或者说还没匪性十足,对姚志刚印象也不错,很痛快地答应了姚志刚的请求。
由于义和庄一带的情况不明,巴锐武去海边安排退路还没回来,姚志刚和小魏只好在黄家寨耐心等待。徐四不离两人身边,有些心里话也无法和刘大义细说。黄老大瘸着腿突然进来,见有两个生人在,愣怔了一下,刘大义连忙介绍:“这是七哥的朋友志刚哥,按理说,你俩前几年在芦苇荡柽柳林见过面的。”
黄老大没心思想这个,胡乱应付了几句,突然骂道:“操她老娘,鬼子在义和庄大开杀戒,刚才武旅长派人送信,鬼子今天早晨已经撤回据点,义和庄和附近几个村的老百姓遭大罪了,被刀砍、火烧、枪杀死亡三百多人,七户人家被杀绝,外地客商和长短工五十多人遇难,义和庄的一口水井塞满了尸体,惨不忍睹呀!”
姚志刚一听,突然站起来,拍着桌子喊道:“堂堂的一个直辖旅,几百个鬼子都对付不了,还配做中国人吗?”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空气变得有些让人窒息,黄老大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海匪出身,他都看不过去,可见义和庄的老百姓得有多悲惨。
徐四叹了一口气说:“唉,说是他娘的一个旅,俺们这个团才五百来人,好多士兵还用毛枪(打猎用的火药枪),就一挺机枪还子弹有限,能打过鬼子吗?”
姚志刚说道:“我们是军人,就算手里只有大刀长矛,也得杀鬼子保护老百姓。”
一向不骂人的刘大义,突然骂道:“操他娘啊,俺这不是白送信了吗?”
姚志刚疑惑地看着刘大义,大义就把回家去县城买膏药得到鬼子要合围义和庄的消息之事说了一遍,姚志刚愣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脸气愤。
不到中午,巴锐武和单金来等人回到了黄家寨。巴锐武见到姚志刚,一脸惊讶,和姚志刚打招呼时,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尽量用诙谐的语气说道:“姚大哥给俺祝寿来了?带的什么好寿礼?”
姚志刚哈哈大笑,指着墙根竖着的三把三八大盖说道:“巴团长,还真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巴锐武顺着姚志刚的手指方向一看,脸色大变,这可是日本人的标配装备,明摆着是从日本人那儿抢来的,于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日本人的玩意。”
姚志刚明白巴锐武的心思,但不隐瞒,用很自豪的语气说道:“从义和庄一带经过,顺手解决了三个鬼子,救了母女两个。”
巴锐武一听,立刻反问道:“也不知义和庄怎么样了?”
黄老大搭腔道:“武旅长来信儿,鬼子撤了,义和庄和附近几个村遭大难了,死了三百多,惨不忍睹,好几家绝户了。”
巴锐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乜斜了姚志刚一眼,叹了口气说:“唉!总算没打到咱们这儿来,要不就得撤到海上了。”
姚志刚听巴锐武这么说,心里非常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能一脸严肃表情,问道:“巴团长,您撤到海上,这儿的乡亲们往哪儿撤呢?”
巴锐武一听,脸色阴沉,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刘大义见状,连忙打圆场:“快入席吧,海鲜凉了腥气。”
宴席很丰盛,场面也很隆重,呼天呵地,全然不顾几十里以外的义和庄群众剖心泣血。姚志刚的心情很沉重,虽说巴锐武的手下都是土匪出身,但毕竟投靠了国民党政府,是有编制的政府军,政府军置同胞生死于不顾,视人民生命如草芥,又怎能让人民来支持?
姚志刚不方便在宴席上把萧司令的亲笔信拿出来,趁着和刘大义出来方便的机会,让他给巴锐武传个话,待宴席结束后,单独和他谈谈。刘大义当然知道姚志刚无事不登三宝殿,满口答应。
巴锐武喝得有点多,刘大义把话传过来后,他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言语间不像带酒的样子,这让刘大义感到很奇怪。刘大义哪里能知道巴锐武心中的小九九,虽说目前共产党和国民党比还不成气候,但共产党比起他们这帮小土匪来要厉害的多,得罪了共产党,一句话就给灭了。投靠厉害的,谁也不得罪,保住命和饭碗,是巴锐武的处世之道。
宴闭,巴锐武果然单独接待了姚志刚。姚志刚把萧司令的信拿出来后,巴锐武激动地站起来,捧着信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趟,他不是装的,确实激动,萧司令的官职应该比他的旅长武德高很多,这么重视他,当然激动了。但是,他没把信打开,因为他不识字。
巴锐武㧟了一下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从小又没读书,哪里认得字,等会儿让老四给念念,你先说说萧司令找俺干啥吧?”
姚志刚微微一笑,说道:“七弟,我问你,要是有人当着你的面,骂你家里的老娘,你怎么办?”
巴锐武眼角往上一挑,骂道:“他老娘的,别说是当着俺的面,就算是背着俺,俺也把他点了天灯。”
姚志刚继续说道:“你家里的两个哥哥和同村的人打架,你偏向谁?”
巴锐武笑了,说道:“兄弟怎么光问一些孩子问题,俺能不向着俩哥哥吗?你快说吧,你们的萧司令信里说了些啥?”
姚志刚也不正面回答巴锐武的话,继续问道:“同村的老乡和外地的人干仗,你偏向谁?”
巴锐武似乎有些明白姚志刚的意思,不再那么大声,小声说道:“当然向着老乡了。”
姚志刚情绪激动,不给巴锐武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干仗,你偏向谁?”
巴锐武虽然喝了酒,但仍然没脸正面瞧姚志刚,把脸偏向一边嘟囔道:“当然是中国人了。”
姚志刚鼻子里哼了一声,气愤地说道:“义和庄的老百姓遭了那么大难,谁管了?事前明明得到鬼子进犯的消息,为啥撇下老百姓一走了之?”
巴锐武知道姚志刚说得在理,但在他面前这么说话,心里有些反感,要不是看在小时候那一面之缘和刘大义的面上,他早就枪筒子里轮长短了,于是有些不乐意地说:“没办法,咱小兵子一个,只能听上面的。”
姚志刚换了一个口气,语气缓和地说道:“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上面听他干啥?这也是萧司令信里的意思,让你改旗易帜,加入八路军的队伍打鬼子。”
巴锐武好长时间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感,这种感觉让人窒息。巴锐武的酒也似乎醒了一大半,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这样吧,这事俺也不能一人做主,毕竟手下还有几个生死弟兄,得和他们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去过苦日子。”
姚志刚从巴锐武最后那句话里听出了症结所在,也不点破,顺着话头说道:“那是当然,巴团长肯定得商议一下,萧司令的意思,就算巴团长一时转不过弯来,最起码不与八路军为敌,特别是对来往于清河军区和晋察冀根据地的我党人员,不得刁难,对经过沾化海域的我党运输船只,不得拦截。”
巴锐武很痛快地答应:“这点能做到,只要是三团管辖的范围,贵军尽可放心通过。”
姚志刚来时,县工委的领导曾经嘱咐过,巴锐武一伙毕竟是土匪,想要让他们从民族大义方面考虑加入到革命队伍里来,肯定不是一时能办到的,切不可操之过急,惹翻了他们,反而不好,只要他们不投靠日寇,争取之事可慢慢再谈,打通清河军区和晋察冀根据地的通道,是重中之重。
巴锐武见姚志刚给他带来三把三八大盖枪,虽有些炙手,但来而不往非礼也,狠心挑了三把驳壳枪送给了姚志刚,天一擦黑,送姚志刚离开了黄家寨。
姚志刚临走时,把刘大义叫到一边,嘱咐刘大义暂时在巴锐武的身边待着,随时观察巴锐武一伙的动静,真要是有急事,可回家告知新云姐。
姚志刚走后的第二天,鲁北行署直辖旅旅长武德带着警卫排来到了黄家寨,名义上来给巴锐武过生日,实际是来出闷气,他在酒宴上破口大骂何思源,把义和庄惨案的责任扣在他头上,国民党山东抗日独立师师长赵新年更是扬言要剥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