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年一听谷友同有大事要办,而且只把他自己留下密谈,立刻来了精神,连忙询问谷友同有何大事。
谷友同走到门口,仔细听了一下,又走到窗边,同样侧耳细听一番,这才坐回那把不知何朝代制作的太师椅上,悄悄地把此行的主要目的说了一遍。
省主席韩复榘在山东全省严令禁烟,可偏偏有几个人顶风犯案,其中就有省民团驻下河十三大队的大队长夏友亮。夏友亮不仅自己吸食鸦片,还纵容几个亲信下属吸食,更可恶的是打着缉毒的名义,从天津、烟台、利津等地武装贩毒,当地一些士绅已经告到省政府,有一位叫陆秀明的晚清老秀才,从济南回来后没几天,去流钟口赶大集,至今下落不明,老秀才的儿子怀疑父亲遭了夏友亮的黑手,告到省政府,省主席韩复榘大怒,命令谷友同带着省保安团的人将夏友亮抓捕归案。
赵新年不解,县长崔宝斋是韩主席的亲信,为啥不直接命令崔县长抓人,谷友同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夏友亮有个亲表哥,名叫许宝尊,小名许三,原是活动于沾化利津一代的大土匪,手下聚集了七、八百号人,后被招安,编为混成第三旅,现在利津沿海一带的荒洼里驻扎屯田。许三母亲早亡,从小在大姑家长大,和表弟夏友亮亲如兄弟。许三被招安,他的老乡崔宝斋起了不小作用,韩主席害怕明着抓捕夏友亮,会走漏消息,一旦传到许三耳朵里,许三肯定阻拦,一定会为他表弟消灭罪证,万一许三匪性不敢,为了他表弟就有重新为匪的可能,韩主席认为秘密抓铺是上策,只要夏友亮认了罪,许三无话可说,才有不做乱的可能。
赵新年听完,这才明白谷友同不让崔宝斋知道的原因,他觉得这是个打击崔宝斋的机会,不失时机地说:“崔县长此人,治县不是用法度,全凭个人喜好,一介武夫。”
谷友同知道赵新年与崔宝斋不合,微微一笑说:“我来时,省党部书记长一再嘱咐,韩主席这次同意派省党部的人来督办此事,就是想让南京政府看看,他韩复榘对国民党是忠心耿耿的,崔宝斋是韩主席的人,尽量搞好关系,这件事,你也装作不知道,怎么安排,我自有主张,你暗中用力就行。”
谷友同临出门时,叮嘱赵新年要培养骨干力量,特别是对反共持积极态度的年轻人,赵新年立刻想到了崔南停。崔南停虽说名声不好,可对反共很积极。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友同宣布明天召开全县“剿共”和“开展新生活”会议,除县府各部门负责人和各乡负责人参会外,下河和黄升的驻军负责人也得参会,距县城较远的参会人员,今天必须赶到县城,任何人不得耽误明天的会议,违令者,按“通共罪”论处。县长崔宝斋和县党部书记长赵新年不敢怠慢,马上吩咐工作人员分头去通知。
谷友同开完会,紧接着开始对县高级小学的视察,他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麻痹下河民团的夏友亮,诱骗他按时赶到县城,以便郝连长和他的士兵对其实施抓捕。
陪同谷友同视察的人员,除了县长和书记长,还有警察局长胡山田、教育局长王大恒、财政局长肖天明等人,郝连长领着他的士兵和警察局边心五领的行动队负责警戒维持秩序。
县高小的校长昨天就得到省里的大员今天要到县高小视察的消息,所以早就领着十几位教师在校门口等候。谷友同一行人来到后,受到了县高小全体师生的热烈欢迎,他在欢迎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青云,连忙走过去和青云打招呼。青云本不想当着这么多人面显摆自己认识省大员,故意站在人群的后面,但还是被谷友同认了出来。
“青云同志,到了您的家乡了,怎么不早点打招呼呀,是不是不欢迎我?”谷友同笑眯眯地说。
青云莞尔一笑说:“谷秘书长,瞧您说的,您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们远接近迎都来不及,怎能不欢迎呢?有校长他们,哪有俺搭话的份儿。”
谷友同哈哈大笑,说:“青云同志,来到你家乡了,有什么好吃的,可别瞒着我,我可是好多年没吃你烙的饼了。”
“那好说,您视察完,到俺家去吃。”青云看了一眼谷友同身后的赵新年说。
“来沾化,还是去南关吃锅子饼得劲儿。”一位个头不高,长得比较瘦小的青年教师小声嘀咕道,这位教师的声音虽小,但人就在谷友同面前,谷友同听得很清楚。
高小校长脸色大变,严厉呵斥道:“崔南停,不要乱说话,上一边去。”
谷友同没有生气,看着崔南停说:“好啊,我倒想尝尝沾化的锅子饼有多么好吃。”
赵新年凑到谷友同身边,指着崔南停说:“谷秘书长,这位就是我和您说的那位‘反共’很积极的青年。”
谷友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崔南停,虽说崔南停长了一对三角眼,有种让人觉得不好处的感觉,但因为先前听赵新年介绍过崔南停,还是很热情地拍着崔南停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我听新年说过你,后生可畏。”
崔南停脑袋瓜子“嗡嗡”的,他没想到自己故意的一声喊,还真引起了省大员的注意,更没想到赵新年早就和省大员介绍过自己,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崔南停高兴了,可高小校长气得不轻,他早就对崔南停仗着和书记长有关系在学校里趾高气扬看不惯,更没想到今天被崔南停抢了风头。
中午,崔南停如愿以偿,省里来的大员谷友同还真得去了南关的沾化锅子饼店,可惜崔南停没有捞着去,他还不够格,他看着远去的人群,心里暗暗发誓,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用下三滥的手段,一定要出人头地。
民团十三大队的大队长夏友亮是在上午九点多钟接到的电话,前天才架好的电话线,今天就起了作用。电话铃响起时,夏友亮正惬意地躺在藤床上,在二老婆水仙的伺候下,喷云吐雾,昨天的一单生意,让他赚得杯满钵满。电话是县长崔宝斋打来的,他本不受崔宝斋管,省民团十三大队只是借住在沾化,但碍于崔宝斋是省主席的人,两人关系还算可以,他没少孝敬崔县长,当崔宝斋要他去县政府参加会议时,心里就有些反感,因为他从县城回来还没有五天。崔宝斋告诉他,这次会议可不敢耽误,省党部的谷秘书长亲自主持,这可是韩主席交代的事。夏友亮没有办法,只好应允,保证今天天黑之前赶到。崔宝斋嘱咐他,务必把队伍安排好,不可出什么差错。
夏友亮抽完一个烟泡,如同刚晒完太阳的驴一样抻了一下懒腰,在二姨太那鼓鼓的胸脯上狠狠抓了一把,这才下床,趿拉着鞋走到门口,让勤务员把副队长石宝湖喊来。
石宝湖是省民团参谋长的亲表侄,仗着这层关系,对夏友亮心里极不尊敬,但由于夏友亮亲信众多,表面上也算过得去,私下里偷偷拉拢一些官兵,夏友亮的勤务员喊他时,他正和几个小队长推牌九。
夏友亮和石宝湖说了去县城开会的事,让石宝湖在营地务必管好部队,他不回来,不要让士兵随便出营地。石宝湖听夏友亮说只让三个警卫随行,立刻非常关心地让他多带几个人,最好把警卫班的人全带上,去县城的路上不安全,小心被共党打了暗枪。夏友亮觉得石宝湖说的有道理,马上把自己的亲信二中队队长找来,让他亲自带着警卫班护送自己去沾化县城。石宝湖心里窃喜,他早就从表叔那儿得到信息,夏友亮这次是有去无回,多带走几个亲信,这儿的队伍就好控制一些。
在下河去沾化县城的路上,多了十几匹快马,马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路上的行人老远看到,就纷纷躲避,当这队人马走到下洼地界时,偏偏有个双目失明的老者举着卦番横穿马路,惊了马匹,让走在前面的中队长险些跌下马来。
“老东西,你瞎吗?”中队长举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了老者一鞭子,老者疼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一个士兵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凑近老者,看了一眼说:“队长,是个算卦的瞎子。”
夏友亮骑着马,走到老者跟前,原地踏步的马蹄,溅出的泥土弄得老者全身都是,老者用耳朵探寻着骑马人的方位,白蒙蒙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恐。夏友亮有些不忍,想下马把老者扶起来,右脚刚离开马镫,中队长就催促道:“大队长,时候不早了,到沾城还有十几里路呢,管这个干啥。”夏友亮又重新坐回马背。
老者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冷冷地说道:“本是有缘人,可惜不识心,作恶多端该到头了。”
夏友亮一行人赶到县城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警察局行动队长边心五早就在县城东大门等候他们,除夏友亮和中队长被安排到县府会客厅,其余随行人员都被安排到“用钱顺”大当铺后面的闲院里。
很快,一桌丰盛的欢迎宴席在县府小会议室摆下。沾化县能称得上名菜的菜都摆了上来,像九转大肠、爆炒腰花、糖醋鲤鱼、葱烧海参、油爆双脆、四喜丸子、沾化烧鸡、糟溜鱼片、一品豆腐、红烧大虾等菜应有尽有。围桌就坐的,除了省里来的谷友同和县长崔宝斋、县党部书记长赵新年外,民团十三大队大队长夏友亮,黄升驻军肖山虎营长,县参议长朱守贵,县警察局长胡山田,县财政局肖局长,县教育局王局长,县高小校长黄进君。夏友亮和肖山虎是驻扎在沾化的军队首领,不受沾化县府直接领导,自然做为贵宾分列在夏友亮的两边。
开席前,谷友同大体讲了一下这次才来沾化的目的和明天大会的主要内容,无非就是韩复榘所热衷的“剿匪”和“乡村建设”、“新生活运动”等内容,讲话语气很随和,讲话结束时,还很亲热地说这次来沾化,除了带来韩主席的重托,更主要的是来看看在座的诸位,并指着一桌子菜说,来沾化品尝正宗的鲁菜是他多年的心愿,在座的一听,都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变得融洽起来。
气氛好了,酒自然喝得就舒服,两大坛子徒骇河白干很快就一扫而净,一向霸道的夏友亮,既贪杯,酒风又不好,看对面的黄进君喝酒像喝砒霜一样难咽,早就看不上眼,等到他表示酒,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发难。
夏友亮站起来,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黄进君,然后对谷友同抱了一下拳说道:“谷秘书长,在座的诸位同僚,友亮是位粗人,不会酸言醋语,也不会咬文嚼字,就知道上战场提枪杀人,进酒场举杯喝酒,谷秘书长到沾化视察,确确实实的远道而来,为了表示对秘书长的欢迎,我领了这杯,在座的沾化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能剩一滴。”夏友亮说完,一饮而尽。
黄进君本就酒量不大,前天去西关新开的西医院瞧病,那位从德国回来的鲍医生,用那冰凉的东西听了他的肺部以后说,肺内结节很重,要想多活几年,一定要戒烟戒酒,所以,他今天喝得很勉强,从夏友亮鄙视的眼神上,能看出对他的不满。
“黄大校长,我刚才可说了,我领的这个酒,在座的可都得喝干了,你剩这大半杯酒是啥意思?”夏友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
“夏大队长,我身体小恙,西医一再叮嘱不可饮酒吸烟,这次要不是欢迎秘书长,我可一滴不沾,您领的这个酒,我这次喝得还真不少,望夏大队长海涵。”黄进君一脸歉意地说。
“哎吆,看来黄校长给我不小的面子呀,这样吧,我再倒上一杯,陪黄校长干了杯中酒。”夏友亮示意侍者换上酒说。
黄进君看着那个大号杯子里的酒十分打怵,更是觉得干了这杯不妥,因为刚才省大员的劝酒都没让他干掉一整杯,现在被夏友亮逼着干了的话,秘书长心里肯定不舒服,就在黄进君犹豫之时,没想到夏友亮离开座位,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踉跄着走到黄进君面前,没等黄进君站起来,一只手摁着黄进君的肩膀,一只手把他剩的那半杯子酒强灌进了黄进君的嘴里。夏友亮灌完,还两手一摊说:“这不得了嘛,怎么着也得给谷秘书长一个面子吧!”
谷友同心里恨得牙根痒痒,但脸上不动声色,看着脸色煞白的黄进君说:“随意,随意,酒非量饮。”
就算崔宝斋和夏友亮关系可以,但他的举动也让崔宝斋心生厌恶,反感情绪已经带到脸上。
夏友亮的举动惹恼了一个人。警察局长胡山田的老婆,是黄进君的亲表侄女,胡山田平常见了黄进君都喊一声“表叔”,他见众人都不发话,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也太欺负人了吧!”
县长崔宝斋害怕两个都是行伍出身的人没了分寸,立刻冲着胡山田呵斥道:“坐下,在秘书长面前成何体统。”
胡山田倒是很听话,白楞着眼坐下,可祸给惹下了。夏友亮是干啥的?土匪出身,杀人如麻,前段时间,那位到省城告状的老秀才,就是被他亲自活埋在沾化、利津交界处,他哪能受得了这个,只见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快速地从腰间拔出勃朗宁手枪,把枪口对准了胡山田。胡山田也不是吃素的,就在夏友亮摸向腰间之时,他也把盒子炮拔了出来,除了谷友同,桌上的人都吓得站了起来。
谷友同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虚张声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也不敢开枪,他耷拉着眼皮说:“都喝的不算少啊,酒桌上出点洋相,可以原谅。我想大家和我一样都没喝足,咱们还得继续喝,这样吧,崔县长,先把他俩的枪收了,你先保管一下,等散席的时候再还给他们。”
崔宝斋不敢怠慢,先是把胡山田的枪拿了过来,又哄着要过了夏友亮的枪,把两把枪都放到了身旁的条几上。
赵新年除了劝酒,别的话一点没说,他见夏友亮交出了枪,心中窃喜,暗暗骂道:“狗日的,到了死期,老天爷也不会帮你。”
酒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起来,除了崔宝斋,都发自内心地憎恶夏友亮的言行。夏友亮不管这个,仍旧大口喝酒,大筷子夹菜。就在这时,大个子郝连长走了进来,向谷友同行了个军礼说:“报告秘书长,一切准备就绪。”
除了谷友同和赵新年,桌上的人都一头雾水。谷友同和赵新年当然明白郝连长来的意思,夏友亮的随从人员已经解决了。
谷友同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在桌的人员,严肃地说:“诸位,卑职这次来沾化,除了刚才讲的任务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韩主席三令五申要戒烟,可有些人就是不听,不仅自己抽,还参与贩卖,甚至有的人直接武装贩卖毒品,状子都递到省政府了,韩主席非常生气,责令我到沾化,严惩不待。”
夏友亮是干什么的?那可是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主,再说了,他自己干的事不知道吗?没等谷友同讲完,他就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条几拿枪,可是晚了,郝连长早就摸到他身后,死死地把他摁到桌子上。
众人这才明白,谷友同这是早有准备呀!
崔宝斋有些慌乱,毕竟和夏友亮有些关系,他不解地问谷友同:“谷秘书长,这是怎么回事?”
谷友同说:“崔县长,夏友亮就是那位知法犯法的人,省府注意他很久了。”
其实,崔宝斋也不是一点不知夏友亮的所作所为,沾化东部的一些士绅联合到县政府告过他的状,都被崔宝斋以夏友亮不属县府管辖为理由搪塞过去,现在省政府出面处理夏友亮,崔宝斋也无计可施。
赵新年终于发话了,他说:“为了暂时封闭消息,今天在座的诸位,都不能回家,等到明天开了大会后,大家才可回家。”
大伙看着被两个士兵五花大绑的夏友亮,哪还敢有意见,都表示服从。
谷友同说:“郝连长,你配合警察局长,把夏友亮押到警察局,连夜审讯,最好让我明天开会时有个交代。”
没等郝连长说话,胡山田抢着说:“秘书长放心,就算是钢嘴铁牙,今晚也让他开口。”
崔宝斋乜斜了一眼胡山田,心里恨恨地骂道:“狗日的,有奶就是娘!”
被五花大绑的夏友亮当然不服,嘴里不住地嚷嚷:“谁也冤枉不了老子,冤枉了我的话,十三大队的人不会答应,我表哥许宝尊更不会饶了你们。”
夏友亮这么说,赵新年心里一沉,他倒不怕十三大队来报复,因为谷友同和他说过,夏友亮走了后,副大队长石宝湖很快就能控制局面,他怕的是夏友亮不死,在他表哥的帮衬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来沾化县府找茬,崔宝斋肯定会往他身上推。